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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绥》第二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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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自己大概是魇住了。

脑子还混沌的紧,人也阵阵发软。

大约是早些时候,杨命使携圣旨来了秦府,父亲忙将命使迎进点翰堂,领着府上一众家眷屈膝承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兹闻右相秦昱之女秦嫮行高邦媛冲敏淑慎,渊靓柔明,灼其芳华。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端淑,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有安正之美。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宣平侯晏颀宣德明恩,守节乘谊,斩将搴旗,炳炳麟麟,以安社稷,朕甚嘉之。今适婚娶之时,值秦氏长女待宇闺中,与晏侯堪为天作之合。为成佳人之美,特指秦氏为宣平侯正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哉!”

“圣上美意,臣感恩戴德。”秦昱肃声抬眸,见命使并未置会自己,反清了清嗓,余光隐约掠向端跪右侧的女儿。

她神色无悲无喜,垂眸望着身下裙摆,好似那是件甚么值得玩味的物什。只腰背上星星点点的起伏似乎有些急促。

秦昱虽心下不忍,仍低声提点了句:“嫮儿!”

“想来令千金必是喜极,不知所措了。”杨命使笑笑,原本便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秦嫮闻言抬首,已是笑意盈盈。

杨命使蓦被这浅浅笑意一瞬颠倒了心神,心道绣幕芙蓉亦不为过。早听闻秦氏长女仪态万方,方才宣旨未曾过多留意,如今却教这风姿艳晃地有些恍惚。

“臣女谢旨。”她伸出双手,举于头顶。杨命使回过神来,将圣旨玉轴卷起,置于她掌中。

“令爱能嫁与宣平侯,实乃天赐之喜。圣上说,望秦府与侯府结为姻亲后,更能怀德齐心,辅佐光明呐。”

秦昱颔首,率众人起身而立:“臣不胜惶恐。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命使大人说的是,秦嫮虽然不才,然以宣平侯之声望,择秦嫮为妻,也算是一段良缘,锦上添花了。倒是圣上如此厚爱,教秦嫮不知如何是好了,劳烦大人,定要替我转达圣上千般恩遇才是。”

杨命使暗觉眼前这女子话中虽氤氲着亦嗔亦喜的味道,实却非喜形于色,目光亦无波无澜。秦嫮口中的“锦上添花”,倒将她身上的几分傲气表露无遗。

虽如此,他仍客气道:“那是自然。既已将旨意传达,这便回去与圣上交差了,下官告辞。”

“杨大人有心。晔儿,将杨大人送出去。”

“是。杨大人请。”秦晔一派雅人姿态,于前方引路。杨命使向秦昱行了礼,领着两个随从出了点翰堂。

秦昱喟然道:“阿绥,许多事情,并非为父所能掌控……”

“阿绥知道。爹爹,阿绥知道。”

秦昱蹙眉望着他唯一的女儿,他小心呵护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忽觉丝丝苦涩蔓延口中,一时语塞。她的眉眼,实在像极了她的母亲,连要强的性子也如出一辙。

“阿绥比谁都清楚,这一日迟早会来。爹爹虽未与我明说过,可个中缘由,女儿也能猜测一二。阿绥既是秦氏长女,总不能一世都活在爹爹的羽翼之下。如今前朝局势不安,爹爹朝乾夕惕,想必辛苦备至。我若能替爹爹分忧,自是心甘情愿。”

秦嫮嘴角似勉强牵出一丝笑意,此刻的平静姿态,着实令秦昱心下如绞。

“爹实在对不住你。当年,颐清为你取闺名为‘绥’,便是希望你此生能稳妥安好,欢喜无忧。可爹终究是让你卷入了这场波澜之中……是爹辜负了你娘的心意,她若泉下有知,必不会原谅我了......”

自懂事以来,秦昱便极少提及她的母亲,她亦不去问。在她看来,母亲似乎是一粒朱砂痣,烙在父亲心头最隐秘的地方,触碰不得。

听出秦昱话语中的微颤,她近前去,柔声慰道:“爹爹,我不会怨您。我想,娘亲若有知,也会体谅您的苦衷。况且,听闻晏颀英才远略,推群独步,想必也不会亏待与我。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缓缓罢了。若无其他,女儿先回房了。”

后来,她扮成“禾雩”,一个人偷摸溜了出府,去酒肆寻了好些酒回来,回到房里,抱着那些酒痛快喝了起来。青鸾在一旁急得干瞪眼,嘴上说了些什么,她记得不甚清了。

“青鸾,我不难过。我只是…想放肆这一回,就一回……三年了,就这一回……”

仿佛是黄昏的时候,她晃晃荡荡的出了房门,青鸾领了几个婢子想要跟着她,皆教她吼了回去。

她大概是凭着直觉,一路不太稳的走到了想去的地方。那里曾是她和他的秘密花园。

那时候,父亲是殷珏的太傅。

他总角之年,第一次踏足秦府拜访老师。秦府虽不如皇宫浩宇,却清幽写意,独具千秋,正称他心意。请教完课业以后,他便得空在相府悠悠缓行,转了许久,行至曲径通幽处,竟迷了方向。

正欲寻路离去,忽抬头望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正小心翼翼伏在一株梧桐树的粗干上。

他颇为讶异,沿着梧桐的方向走进了一个小石拱门。里面像是一方小花园,那株梧桐便长在东南方。他见那小姑娘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要去往更高处,心下一急,便脱口道:“哎,你做甚么!”

那小女娃闻言,仿佛惊了一下,欲回过身子看看底下,谁知重心不稳,胳膊一侧,便从那枝干上跌了下来。

他来不及多想,几步疾跑过去,虽未能牢牢接住那女娃,好在替她作了个肉垫。

他右肩上牵扯出撕裂一般的痛。那小女娃趴在她怀里,半晌没有作动,他却清晰地察觉到她小小的身躯正簌簌发抖,约莫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忍着疼痛,抬起不甚难受的左肩,用尚显稚嫩的手掌轻拍她的后背,温言道:“你……你没事吧?可是摔到哪里了?”

小女娃闻言,慢慢扬起埋在他胸口的小脑袋,一双扑棱扑棱的大眼睛愣愣打量他。他被她盯了半晌,却并未觉得不自在。她的眼水汪汪的,藏着星星怯意和点点好奇,深泉一般,令他心神异常安定。

“没…没事。哥哥,你呢?你摔疼了吗?”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他只觉得心中有一处寒冰蓦地融化开去,融成一汪春水。

“不疼。”

小女娃冁然而笑,一双眸子弯成一湖月牙。她有些摇晃的从他身上爬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哥哥,快起来吧!你看你的衣服那么漂亮,待会儿该弄脏了!”

他分明知道那只小手无法承受他的重量,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握紧了它,一咬牙,忍着右肩剧烈的疼痛,强行撑起身来。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爬上那么高的树?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小姑娘为什么不能爬树?如果摔下来,有哥哥接着我啊。”她的睫毛密密长长,扑哧扑哧的闪着。

他听罢,有些啼笑皆非,但也舍不得反驳她,只顺着她说:“若是我接不住你呢?小冒失鬼。”

“哥哥一定能接住我的。嗯!对了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

“殿下……殿下!您在哪儿!咱们该回宫了!”他正思索着该如何答复,便听见园外王宫侍急急慌慌的声音。

“王宫侍,我在这儿!”

片刻,王宫侍便出现在园里,见他衣上沾着些污秽,走过来替他拍了拍肩背上的泥土。力道本不算大,但他现下估摸是右肩骨折了,生生又一阵作痛。王宫侍见状,慌张问道:“殿下,您……您这是……”

殷珏忙瞪了他一眼,王宫侍只得收了声:“殿下,咱们该回宫了。否则皇上问起,老奴没法交代啊。”

“知道了,现在就回去。”他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子轻声问她:“我叫殷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上去有些茫然,只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殷珏摇摇头,心道自己估计又吓着她了。“以后莫要再爬那么高了,知道吗?”

他叮嘱完,便随王宫侍走出园外。

“秦嫮……我叫秦嫮!”

他脚下微微一顿,嘴角旋即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秦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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