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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六部回归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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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出现了前面凌虹羽正襟危坐在二位老人面前听“故事”的场景。

古长烈说完他们在山洞里的苦闷和绝望,终于不能把“那件事”说出口。他只好说到被俘被转送台东,说到几十年的隔绝和思念,以及他和他的弟兄们几经沉浮的事业。当然,他还说到他今日的成功。古长烈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虹羽的反映。真怪,这孩子的脸上竟然毫无表情!她那种近乎木讷的深沉与边听边思考的稳劲儿,却怎么就恰似了凌鸿儒呢?好像她的身体里没有一滴我古长烈那样容易激动可以沸腾的热血似的!她从不发问也不答话,如果不是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里时时流露出几分感动,表示她还在倾听的话,古长烈真要怀疑她是否只是出于礼貌而不得不坐在自己对面那张沙发上的。

古长烈突然觉得他跟虹羽之间的距离与隔膜,似乎并不是如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中那么容易消除的。那距离似乎遥远得多,那隔膜,似乎也更厚些。凌小彤、谭秉义、艾炼等人的话,此刻又在他耳边轮番响起,使他心烦意躁,言不由衷,词难达意,只好草草结束了关于他自己的介绍。这时,他已经后悔实在不该急在今天!兴许,袁华安排得好好的一次见面,竟会因自己急在一时而弄砸了。

本来,这种事情,只适合于女人们之间先行沟通的。虹羽是孝顺的女孩,经她母亲的

劝说,不是也会承认自己这个真正的父亲吗?这可是我古长烈自己非要卷入这份尴尬境地的,怨不得别人,更不能怨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虹羽,嗨,事到如今,话出如覆水难收,不说也不行了。反正是一家三口至亲骨肉,说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的。也许,虹羽只是在考虑轻重权衡利弊,她不是在仔细听吗?嗨,我刚才,说了半天,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明呀!

“丽青,该你说了,你是怎么逃出虎口的呢?”嗨嗨,听听,这哪还像是我古长烈的声音?不过是一对父母,在向他们亲生的孩子说出她生命的秘密嘛!这有什么?值得这样紧张吗?看看,到底把难题推给她的母亲了!这可不像堂堂古总裁、一向自视为男子汉的古长烈呀!随着李丽青极无奈的叙说,古长烈看见虹羽的脸色沉沉有如凝冰,更显苍白更加冷漠。

她那原本晶亮的眼睛,已然蒙上一层深幽幽的黑膜,失去了光彩,让人绝难看出她内心情绪与反映。哦,她紧紧咬住的嘴唇开始发紫,出血!这可不是好兆头!不要,不要这样!孩子!父亲,绝对不想伤害你,只不过、只不过是认子心切啊!我真的,只是为你的前途,你的一切着想,只要我愿意,你高兴,我会用我的一切来作为对你的补偿的!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该死的!难道,这四十年,你竟然换上凌鸿儒那一切都咬牙忍受的粘液质血液了吗?不不不,我不能发火,尤其不能对孩子发火。这许多年,我可怜的虹羽,受的苦忍的气,难道还不够吗?我欠她们母女、还有鸿儒老同学的,难道还少吗?我古长烈,一定会尽心尽力补偿你们的!因为,我毕竟是虹羽的生身之父!

“可是,这一切,予我凌虹羽还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吗?”虹羽低着头,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

“有有,孩子。我已经派你袁叔叔为你弄来了这许多有关你的出身证明,你可以凭这些证明改回古姓,你才是古氏地产真正的正宗传人。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你作为我的继承人,任何人都将无可非议!”

“……”

虹羽并不答话,她怪怪的冷笑着,旁若无人抽烟、喷烟,还在茶几上高高地架起二郎腿。“这孩子,怎么能这样放肆!他毕竟是你的亲爹呀。”李丽青看不过意,走过去,轻声说:“虹羽,烟要少抽。你看你……”她边说,边轻轻把虹羽的腿推下去。没等她走回她自己的坐位,虹羽便又把双腿架在茶几上。还狠狠吸了一大口烟,喷出一条长长的烟柱直奔戒烟多年的古长烈。李丽青气得大声说:“虹羽!你……”虹羽只朝她呲呲细白的牙齿,扔给她一副怪怪的笑脸。此时的虹羽,恰像一个极其顽劣的小太妹。

古长烈极力稳住心神。他原本极聪慧,更兼历练老辣,此时已经看出虹羽这些突发的怪异行为,目的只在于极力掩盖她内心的真实情绪。或许,她还想激怒我,以报复我这个不够格的父亲,发泄发泄几十年来因为我和她母亲给她带来的种种恶运,还有因这些种种不公正的命运给她造成的深深压抑。

古长烈说:“虹羽,你,不能伤害你的母亲。我们单独谈谈,好吗?”

虹羽古怪地笑着说:“呵,原来,刚才,是我伤害了你们吗?谈谈?谈不谈我无所谓。”古长烈让李丽青先去小彤那里休息。然后关上房门,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他走到酒柜前拿出两个高脚酒杯,倒上一些血色葡萄酒,然后走到虹羽面前,极友好的递上一杯,说:“虹羽,这杯酒,权当爸爸向你赔罪。如果,你肯原谅爸爸,就跟爸爸一同干了它吧?”

“啊哈,古董事长,您说的那两个字儿,真刺耳啊!您不能对我说那个称谓。”

“哦,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我父亲早已经死了,他是为我而死的。”

“虹羽,我知道作为父亲,我欠你很多。我不是在尽力补偿吗?自从我知道你们母女的消息以后,这几年我不是为你做了很多吗?我为了你,不惜冒着极大风险投资大陆;袁华是我的高级助理我把他派来扶佐你。我对你全力支持有求必应,从不动摇从不怀疑。我为你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信心。否则,你会有今天的成就?”

“嗬欧,那么,我凌虹羽该万分感谢您古董事长的栽培罗?”

“虹羽,别这么说话。我为你做这些,是因为你是我的亲骨肉,我早就计划安排你进古氏的。这也算我对你作的补偿吧?”

“亲骨肉?哈,是私生女吧?”

“对,就算是这样。现在国际公法不是早就承认非婚生子女应该享有已婚生子女同等权力的吗?我认你是合法的,也是我和你母亲愿意的。”

“可是,古董事长,您怎么知道我凌虹羽就那么愿意当您的私生女呢?您问过我吗?您怎么就知道我会愿意以私生女的身份当您的继承人呢?您甚至还以为,我应该以能做您私生女为荣吧?哈,您为您的私生女所作的那一切,无非是为了使您本人在承认她的时候,脸上更为体面光彩一些罢了。您可以骄傲的对人说,看,我古某人连私生女也是这样优秀,这样出类拔萃!哈哈,对不对!古董事长?”

“虹羽,无论怎么说,这一切总是事实吧?四十不惑,你总不能像小孩子似的连事实也不愿意承认吧?”

“什么事实?刚才,你们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不敢说出那个黑暗山洞里的事实?就算那是事实,您古董事长有证明人吗?哈哈,说呀说呀,这有什么?不就是,插一兜甩亩稻吗?”

古长烈的面孔终于涨红了,他老家是湖港区,他懂得甩亩的含义。他极力忍耐着,一气喝干两手上的两个酒杯。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虹羽双腿依然架在茶几上,她呲牙笑着,拍着手说:

“对对,就该这样。您古董事长亲手斟的酒,无论是苦是甜还是酸,都应该您自己品尝,自己喝下去!”

“说得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古长烈也不枉做一辈子父亲。虹羽,你说,你要怎样才肯认我这父亲?我跟你妈,不是实在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吗?”

“古董事长,世上的事,岂是‘不得已’三个字能够了结的。我想,您还是死了这条的心吧。”

“这么说,你是决心不承认我这个父亲?”

“我说过的,您不是。因为,您不配。”

“凌虹羽,你,你给我站起来!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跟我这样说话!不管你是否愿意认我这个父亲,至少,你现在还是我公司的职员,是我古氏地产林凌分公司的总经理,是我的下属雇员!”

“哦,对,很对。您终于摆出老板的面孔来了。现在,我凌虹羽正式宣布,我辞职。老板,我炒您鱿鱼。”

“可是,可是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吧?虹羽,我……”

“我说过,你不是,你不配。我死去的父亲,他永远只是疼我爱我、视我为他的生命的父亲而不是我的老板、上司!”

“哦,虹羽,你,你总该相信这些证明吧?这些证明,都能确确实实证明你是我的女儿。虹羽,你不要辞职,你不能辞职!你,你是属于我的!”

“哈啊,笑话。我不属于任何自以为可以随便当我父亲的人。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或者说,只能属于我生命的生存过程中,曾经关顾过我,养育过我,在乎过我微如草芥的生命的人们和土地。这些,您都懂吗?古董事长?”

“我不懂,我也不需要懂!我只知道凭这份血液亲子化脸报告单,足以让任何法庭判我胜诉!我不相信,我古长烈竟然不能战胜一个故去多年的死人!”

虹羽的心,此时感到了真正的悲哀。她为她眼前进化了的“父亲”,她退化了的“母亲”,为那些虽然拥有生命,却从来不曾真正懂得生命的真实需要和真实价值的人们感到悲哀。她也为她死去的父亲而悲哀。他是一位最能够理解生命的好人,可他却早早离她而去了,她甚至来不及对他说上一声发自心底的“谢谢”。正因如此,她凌虹羽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语言去伤害他在九泉之下那高贵的灵魂。于是,她的悲哀化为不顾一切的恶虐,泪水则变成一阵狂放不羁的大笑。

然后,她不无恶意的说:“古董事长,您以为那样您就能达到目的了吗?您真的认为,这什么化验单就是真的?袁华那老头神通广大路子很野,要弄一张什么亲不亲的证明简直小儿科,太容易不过的事儿。难道,您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来历或者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比如,战场上的女俘,被一群敌兵围着,然后,做你曾经做过的……游戏。他们可比你、强壮得太多。哈哈哈哈哈……”

“你,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古长烈挥起右手,狠狠抽向虹羽那笑得扭曲了的脸颊和那副倔犟的下颏。虹羽止住笑声紧紧合上双唇,一缕鲜红的血从嘴角缓缓流出。她的双眼细细地眯着,让古长烈难以辨别她眼里究竟是怨恨还是歉疚或者竟有几丝欣慰。虹羽的嘴角微微颤动,心里默默的说:“两清了,给了我生命的父亲!我们,两清。”少顷,虹羽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笑笑,说:“我,炒你鱿鱼!”然后,她开开门,直直向电梯间走去。

呵呵,真好。这种感觉真好!腾云驾雾,风驰电掣,自由自在,无羁无绊。生命本该属于自己,或者、属于自然。从来,呵,有生以来,也没有找到过这种感觉。路在前面,方向盘在自己手中。两边的树木,一排排一行行,从小到大,从矮到高。啊,你们、怎么长得这么快呀?一眨眼就长成一株株高大的树了。嘿,树干又直又高,树冠如伞如盖。那朵绿啊,绿得可真好看,简直就是生命的召示和炫耀。然后是什么?是大海,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一堆一堆的,恰似生命的回忆。

“小唐,下去。我很好,我的车技也很好。放心吧。我只是,去看海。别拉住我的手,看那排大树!我得打方向盘了!向左,呵,该向右!松开,快松开手!我不要这么多的牵牵绊绊。”“轰隆!”“轰隆”!“轰隆”!哈,不对,我只听见一声“轰隆”,也许,只是半声吧?为什么,老是响个不停呢?哦,我头好痛!腿也好疼!为什么坐在车里也会头疼腿疼呢?呵,不要紧,没关系的,我去找罗星。罗星,罗星,中药按摩,呃,穴位按摩能好的。

“对吧,罗星?”

“对对,虹羽,你醒了吗?不要乱动。你受伤了,在医院呢,身上吊着很多你必须吊的牵牵绊绊。”

虹羽醒了,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消失。没有了绿树大海和白浪。耳边也没有了“轰隆隆”的声响。只有罗星在握住她的手说话。他穿着西装,白衬衣戴着墨镜,盲人都爱戴墨镜的。她自己也不在汽车里,而是躺在病床上。白墙,白天花板白床白被套。嗨,这白色真有些晦气!虹羽每次躺在这清一色白的世界里,总总要一颗心疼疼地失去一些最可宝贵的。这一次,她的心却不觉疼痛,只是头和左腿疼得厉害。她记起来了,她撞的不是树干,而是硬梆梆的水泥电杆。避开的不是一堆堆浪花,而是,一大群挤挤攘攘的人。

“罗星,还有人受伤吗?伤得怎么样?”

“没有,你放心。只你一个人伤,还伤得不轻。前额头撞了一个大口子,缝了七针。左腿胫骨骨折,已经接好了,所以你不能乱动。”

“这下可好了,我能安安静静休息十天半月的了。”

“哼,罗星你看,这种人算没治了!想休息你不自个儿给自己放大假吗?犯得着玩儿命才能捞着休息?哼,十天半个月?过春节还兴许不能走路吧!老实呆着吧你呀。”

“罗星,这位胖护士怎么这么说话呢?告诉医院领导,炒她,呃、鱿鱼。”

凌虹羽本想跟白梅开开玩笑的,突然声音低低的说下不下去了。她想起自己当面对他两次说过这句话的那位老人。他,也许、会伤心的吧?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些?他,呃,他到底……呀,自己这样子,妈看了也会……

“唉,这世界上,牵牵绊绊怎么就这么多呢?”

“什么牵牵绊绊的,这些长长短短的胶皮管子是在救你的小命!你这傻东西,老是让人牵牵绊绊的放心不下,还倒嫌这世界上的牵绊太多。这人哪,心里头要没了一点儿牵牵绊绊,那日子可就该不知道怎么过了。罗星你说我这话对吗?”

“对对,我们白梅到底长大了,说话还挺感人挺富哲理的。”

“什么屁哲理不哲理,我可不懂那一套,几句大实话罢了。我是想,这会儿整个世界要只剩下哪一个人独自活着,就算满天下的钱都给了他,满天下好吃的好穿的都归了他,他活着也怪没意思不是?这人要是一多,你连我带的,不就有了断不开完不了的牵牵绊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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