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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六部回归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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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李丽青回了部队。这才知道仁川里那次战役,部队伤亡惨重。206师除了极少数官兵退下来,其余的人几乎全部战死或者被俘,连师政治部主任林大森也下落不明。四个月以后,李丽青和冯串串被送回祖国。冯串串是因为负伤,李丽青则是因为怀孕。

“后来,后来就生下了你。”

虹羽的头,立刻嗡嗡作响,刹那间仿佛涨大了数倍。那个从她见古长烈第一眼开始,就一直影影惑惑回旋在她心头的疑念,因了母亲这句话立即清晰了许多。“原来,我的生命是从战场上开始的!而爸爸,当时却不在那个该死的战场上!那么,这个人,眼前这个同样长着薄薄的、微向上翘的下颏的男人,在他被俘之前,在那个毫无生机的山洞里,却有足够的时间创造出一个他们当时并不在意的生命!!!”哈哈,这,这可真的堪称人间“奇迹”!他们,这个男人和这个当时并不是他的妻子,现在仍然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就是这一“奇迹”的创造者!而我,这个长着四肢和直立的躯干,还有一颗五官俱全的脑袋的“动物”正是他们无意中创造的那个“奇迹”。啊啊,他们的嘴,还在那里开开合合,还在、说些什呢?在诉说他们当时的困境?死亡的威胁?生命的绝望?甚或是,人类在绝境中产生的某种本能的欲念?什么什么?这种人类本能欲念,就是爱情?曾使他们产生了生存的勇气?哦哦,他们因此而获得生命的力量?而我的生命正是他们爱的结晶?不不,不对。这一切,与我凌虹羽毫无关系。使他们重新想活下去的,只是他们那种在绝望中产生的本能人欲行为。而当时,“我”并不在他们意识之中。我的生命,只是他们滚烫的躯体相互慰籍的幻觉中“播”下的“甩亩”。

呵,“甩亩”是什么你们不懂吗?在湖港区,人们常在湖水退出或稍浅的地方,插下一些耐水耐肥的高杆水稻秧苗。插的时候,女劳力在前面手挽手并排走着,用赤脚把那些有碍插秧作业的枯荷梗、荷叶、水草什么的,统统踩入深深的烂泥之中。然后,由右袒或光上身的男人们,用长长的臂膀把那长长的秧苗随意插入湖泥里。这就算完成了全部工作。

人们把这些插下秧苗的地方称作“甩亩”。因为这甩亩常常区域不定,面积不定,哪里湖水退下得多就在哪里多插些秧苗。还因为这些甩苗不需要田间管理更不需要灌水施肥,那些满是腐殖质的湖泥本身,便是极好的肥料。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些甩亩不属于正式负有统购任务的田亩,因而也没有上缴国库的任务指标。就是说,“甩亩”是连国家都不征收公粮的野田,因而有收无收,收多收少人们并不在乎。因为人们对它并不曾花费跟正式田亩一样的精力和代价,只是在有闲暇时间、多余老秧苗的时候,碰巧看见哪里的湖水退出了一块地方,便随意插上的。但是,如果那一年雨水少,插下的甩亩因而不曾被淹,而且结实丰硕的时候,人们还是会兴高采烈的挑起谷箩,拿上镰刀,来收割他们似乎理应获得的报酬的。

如果那年秋雨频繁,甩亩被淹,人们却不甚痛惜,最多摇摇头骂几声“他妈的”。那是因为甩亩毕竟是甩亩,他们并没有为它付出太大的心血和精力。“甩亩”一经插下,往往只是听天由命,多数是任它们自生自灭,人们是不会太关心的。最多是在收完了正田之后,去个人到湖边看看,好便叫人来收回去,以充仓储,不好则掉头就走,再也不会回头看它几眼。

虹羽觉得,此时她自己的境况,恰如一把生长极旺、结实颇丰的甩亩稻。看,他们,这对随意性很大的播种人,正拿着锋利的镰刀,满怀丰收的喜悦,来收割他们理应获取的果实了。咄,我凌虹羽可不是一把稻子,我是一个具有思维能力的人。我的‘过去’如同稻谷的根一样,深深扎在肥沃润泽的泥土里,你们想拔也拔不出来。

时至今日,你们难道真的认为我还应该成为你们理所当然的收获吗?哈哈,那你们可就错了。太晚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你们,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这样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个天大的秘密!这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对我,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凌虹羽,竟然不是从小一直爱我、疼我,一直用他最浓的心血润育我,用他的真心为我幼稚的生命营造一个温馨挚爱的‘家’的父亲的亲生女儿?!啊啊,父亲,直至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把我用汗水挣来的钱放在您的心口上的父亲!至死不曾泯灭对我生命的关爱,不曾忘却对我生存的嘱托的父亲!您老人家,为什么竟然不来阻止眼前这两个人,对您疼爱的女儿正在进行莫大伤害呢?难道,您也承认,父亲,仅止是无意识中创造了某一个生命的那个人?

难道您也认为父亲的伟大及一位父亲应该具有的全部真正含义,仅止于血缘血统或者他是否是那个生命的创造者?甚或,仅止于是由某个人的精子,汇合于那生命的母体卵巢排出的卵泡,孕育而成那生命的那某一个人,便是那永远不能知道自己生命真正成因的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呢?!不不,不!父亲,对于任何一个生命的意义,都应该是神圣的,全方位的。因为他创造的是一个生命,一个具有高等思维能力的人的生命,而不是,甩亩里自生自灭的稻谷!因而,他需要、而且必须使他的创造行为与其他非灵长类的低等动物具有根本意义上的区别。更不能如同农夫们种甩亩那样,随时、随地、而且随意。

父亲,这个似乎远不如母亲神圣的称谓,其意义对于凌虹羽个人来说,是最为伟大而神圣的。甚至可以说是她生命的全部。父亲为她付出的一切,早已经深深融进她的血液中,揉进她的生命里。她毫不怀疑她的生命属于她的父亲,她是她父母爱的结晶。而今天,她却被告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的父亲另有其人。那就是他古长烈,古董事长,台东飞来的古老头。而且,她必须相信他拿出来的一切证据:母亲的退伍证明,冯串串的书面证词、邵志坚写给艾炼的信。还有,凌虹羽和古长烈的亲子化验报告单!这一切,这精心计划好的一切,无非是要证明一件事:她眼前坐的这个激动不已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父亲。今天的这一切,才是真的。而从前的四十一年,她凌虹羽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之中。只有这个人,才是她生命的创造者,才是那个创造她生命的“某一个人。”

“可是,这一切予我凌虹羽还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吗?”

“有有,孩子,你可以凭这些证明改回古姓。你还是古氏地产真正的正宗传人,你可以先进入台东董事会,你可以成为台东古氏和琼岛林凌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呃,我是说凭你这几年的成绩,你一定更会有所作为。你的前途远大,你的未来似锦,你作为我的继承人,任何人都将无可非议。”

啊啊,真的吗?真的无可非议?哈,这可是一件,既可笑,又滑稽透顶的事。古虹羽,古长烈的私生女,将成为亿万资产的继承人,还将无可非议?那么,你的那些在台东的子女呢?你又将他们置于何地?这对他们公平吗?他们可是你古长烈真正具有法律意义的古氏传人啊!作为父亲,你这样做,是否也算对你的繁殖行为负起了应负的责任呢?

凌虹羽怪怪地冷笑着,面色苍白。她咬咬牙并不说话,顺手掏出香烟,点燃。她要抽上一支,而且还满不在乎地喷出长长的一股烟柱。然后,她身体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高高架起二郎腿。

在凌虹羽貌似极其放松而且极其放肆的外形下,她的内心正急速涌起一种莫可名状不可遏止的海潮般悲哀:“呵啊,父亲!我最最亲爱的父亲!原来,您还为我,忍受着如此屈辱的心灵重荷吗?那么,您为我付出的,远远超出我所能够感知、能够理解、能够真正明白的深沉厚重的爱,叫我用什么方法如何才能报答于万一呢?啊啊,爸,爸爸,我凌虹羽,永远永远,都是您的女儿!您在我心中的位置,决不会是任何别的随便什么人能够取代的。

凌虹羽一进房门,古长烈第一眼就看见女儿那副薄薄的,微向上翘的下颏。哦,终于看见她了。六年来,古长烈书桌那张有着这样一付下颏的彩色照片,终于变成一具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体站在他的面前。六年来,他的虹羽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照片上的模样。要说有,只是那双眼睛更显成熟深遂,额上多了几条细细的抬头纹,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哦,还有,就是那下颏正中的小涡儿更深了些,似乎压进了更多的深沉韧毅。嗬嗬,一个女孩,似乎不需要这么多男性才需要具有的气质嘛。

如果,古青能够从他姐姐身上拿走这些气质。把他的柔弱给点儿他的这位姐姐,那么这两个孩子都会更加理想一些的。哈,哈哈,古长烈古老头,你就知足吧!虹羽这孩子很优秀的嘛,看,她笑起来,不是还有她母亲当年的风韵吗?古长烈此时的眼光中,带有几分恍若一位颇为自豪的雕刻艺术家,欣欣然观赏品味自己最为满意得意的作品。又有几分恰似一位慧眼识珠的上司,看到自己一手提拔精心栽培的杰出职员终于成为自己得力的助手。还有几分想尽力缩小因为从照片到真人之间距离的适应性紧张和尴尬。

他觉得,尽管虹羽的问候和笑容都很得体很适度,毕竟带有一直不曾见面的上司与下属之间不可避免的、由陌生形成的淡漠。那份客气,那种例行的寒喧,甚至那些关于旅途、天气等等等等的关顾问候,都让古长烈感到虹羽跟古青、古丽的不同之处,以及他与虹羽之间确实存在的陌生与隔膜。“嗬嗬,这没关系的。我虽然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她现在,不是还不知道吗?我这就对她说。如果她等一下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种陌生的隔膜感就会烟消云散的。哦,虹羽她已经是四十岁的成年人了,虽然她不会或者不太可能像古丽一样小鸟似的飞扑到我的怀抱中来,最起码也会流着热泪叫我一声爸爸的吧?嗬嗬,这就够了。

我古长烈四十多年的思念,六年的忍耐和心血,就算得到百分之百的报偿,我这颗父亲的心,应该感到满足和欣慰。毕竟四十年来天各一方,总该让孩子有个适应的时间吧?往后,一切就都好办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古长烈思绪如潮且又宽宏大量的想着。心中不无内疚。眼前的虹羽,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深海蓝色的西装套裙,身材很为适中。淡到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日妆,使她更显得眉清目秀,透出一股成熟女性不可替代的魅力。这样的下属、这样的职员,即使不是他古长烈的女儿,也是合资企业不可忽视的中坚力量。他古长烈真该好好感谢老友袁华的周密安排和部署。如果,当年那什么竹楼餐馆的虹羽,腰扎围裙双手油腻的出现在他这位从未谋面的父亲面前,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今天的这份自豪与满足,还会有这么欣慰的感觉与兴奋的情绪?

哦哦,无论怎样,虹羽她终归是我古长烈的女儿嘛。我古长烈的女儿,无论干什么都是很出色的嘛!明天我还要让虹羽带我跟袁华、丽青、老艾一起去竹楼餐馆吃它一顿海鲜呢!哈哈,那不是我那虹羽的发祥之地吗?想当年,我古长烈还修过公路卖过苦力呢。虹羽是吃过苦的孩子,而且不管她自己怎么样吃苦,也不曾亏待过她的母亲,更不曾把孝养母亲的担子推给理应承担这付重担的兄长。这样的孩子,最难得,最为可靠。

现在的虹羽,比当年我古长烈创业的年龄还差几岁呢,把古氏产业交由她来继承,是最能让我放心的了。对,乘我古长烈有生之年,让她早些回到古氏,熟悉运作,结交朋友,将来才能掌稳古氏的大权。古娟古青古丽还好说,古斌那小子,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呢!还有古娟的那位丈夫,我那好女婿,实在也不可不防啊。嘿,看我想到哪里去了!这些,我现在还不能告诉虹羽,别吓了她,还是以后再说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让虹羽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明白我这当父亲的心。嗨嗨,丽青,你怎么不说话?不是说好了由你先说的吗?也许,我真该明天再来的,何必急着这一天呢?呃,呃,这种事,我这当父亲的实在、实在也有些不好当面说呀!嗨,事到如今,还是由我自己来说吧,谁叫我连让她母女畅谈一夜的时间也等不急了呢?唔,虹羽是个聪明透顶的孩子,又是成熟的女性,也许,不必明说她就会明白的。对,我就说说我们过去的经历,权当给虹羽说一段有关她生命秘密的“故事”吧。对,就这样。古长烈接过虹羽亲手奉上的浓咖啡,用小勺搅了一搅,一口喝下。

多少年了,他都不习惯小口喝咖啡,尤其在此时此境。然后,他看了丽青一眼,丽青点点头。哈,这说明丽青认为虹羽的心情很好,可以说了,但说无妨。古长烈放下咖啡杯,清清嗓子,笑笑地说:“虹羽,孩子,有件事,我们忍耐了很久。今天,想跟你好好谈谈,你愿意听吗?”

虹羽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极小心地说:“古董事长,有什么话,您老就请说吧,我听着呢。”

古长烈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呃,这是私事,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的。呃,不过是些关于我跟你妈,呃,我们在你出生前,在那援朝战场上的故事。过去的事,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听呢?”

虹羽的脸渐渐失去了笑容,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老者这样吞吞吐吐莫明其妙的话。更有些怀疑这位刚才还谈笑自若的老人,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忸怩不安?

李丽青说:“虹羽,长、呃,古老是我跟你、爸的老同学,也是,是我跟你冯妈妈邵叔叔的老战友。他的话,对你,也许很重要,非常重要。千万千万求你耐心听下去,好吗?”

虹羽说:“好的,妈妈。古老,您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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