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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录》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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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老师。”青阳挚又说了一遍。

他走出房间,走进阴冷的走廊,走向他们的宿舍,缩着身子发抖,寒意钻心。

他担心没走完台阶就会倒下。

跌跌撞撞的跨进房门的时候,他看见贺若勃和熊黑肩在屋里,两个人都瘫倒在床上,一身的疲惫。

他的出现给他们注入了活力,两个人都起身招呼他,拍他的背,为他完成测试表示高兴。

“夜里找不到路了,嗯?”熊黑肩笑道,“要不是碰上急流,我还可以完成的更加轻松。”

“急流?”他们的热乎劲令熊黑肩有点不知所措。

“渡河早了点。”熊黑肩解释,“那一段河道比较窄。当时我以为死定了,我可是说真的。水流把我直接冲到门前,可是贺若勃已经到了。”

青阳挚把衣服往床铺上一扔,到火边取暖:“老勃,你是第一个?”

“唉,我以为铁定是高辛鹏,可是我们还没看见他。”

青阳挚也感到意外。

高辛鹏对森林的了解让他们所有人都自叹不如,但是他没有熊黑肩的力量和贺若勃的速度。

“至少我们赢了其他小队。”熊黑肩说,他是指其他组里的孩子,“他们一个都没到呢,一群傻瓜。”

“是啊,”贺若勃附和,“路上还撞见几个,跟没头苍蝇似的,就像逛窑子的大姑娘。”

青阳挚问:“什么是窑子?”

这两人相视一笑,熊黑肩赶紧打岔:“我们从厨房偷了点梨。”

他掀开床单,展示食物,“还有葱油饼,牛肉。等大伙儿到齐了,我们大快朵颐。”

他把一个梨拿到嘴边,狠狠的啃了一口。

教会里的孩子,人人都把偷东西当成一项必修技能。

利用一切可以接触的布料或者毛皮,他们早把草褥里面的枯草换了个遍。

偷窃被抓的是要被惩罚的,但仅仅是惩罚,不会有任何道德说教和品格评判。

他们很快明白,被罚是因为偷得不够高明,而非偷窃行为。

成果最大的是熊黑肩,他喜欢偷吃的,夏添紧随其后,他热衷于偷布料……

夏添。

青阳挚瞪着炉火,咬紧嘴唇,默默编织谎言,对他们撒谎,他觉得很难,他们是朋友。

“夏添死了。”他终于说出口,想不出更好的修饰,然后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低下头,“他被熊袭击了,我……我发现了尸体。”

他听见熊黑肩把满嘴的梨喷了出来,贺若勃跌进床铺压的吱嘎作响。

他咬牙继续道:“曹隼老师明天会取回他的尸体,我们一起为他火葬。”

没人说话了。

他觉得贺若勃在哭,但是他没勇气回头看。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炉火,走向自己的床位,把衣服铺开晾挂,卸下弓弦,收起箭壶。

门开了,姜钊走了进来,浑身湿透,但是意气风发。

“第四。”他欢呼,“我还以为肯定最后一个。”青阳挚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的样子,觉得有点别扭。

而姜钊无视他们一脸的悲伤,也同样很是尴尬。

“我还迷路两次,”他笑着把装备往床上一扔,“还见到一头狼。”他走到火边,张开双手获取热量,“吓得我动惮不的。”

“你见到狼了?”青阳挚问。

“是啊,好大一只。幸亏他好像吃饱了,嘴上还有血迹。”

“不是熊么,怎么会是狼?哪种狼?”贺若勃问。

“什么熊?”

“你没看错?你又说很大,你确定是狼不是熊?你认识熊和狼吗?”

“那不是狼,我确定,我认识。”姜钊有点迷惑不解的说:“那不是熊。”

“夏添被熊袭击了。”熊黑肩告诉姜钊。

“是抓痕。”青阳挚觉得欺骗比他起初预料的还要难,“他……他被撕碎了。”

“撕碎了?”姜钊惊得大叫起来,“夏添被撕碎了?”

“俺叔叔说过,京城附近不会有老虎黑熊这些大家伙。”贺若勃神情恍惚的说:“熊只会出现在北方。”

“一定是我遇见的那头狼干的。”姜钊惊魂未定的说:“那头狼吃了夏添,如果当时它饿着肚子,被吃的就会是我。”

“狼不吃人。”贺若勃说。

“它大概疯了,”姜钊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我差点被一头疯狼吃了。”

同样的场景不断重复。

其他孩子陆续抵达,虽然又湿又累,但都挂着测试成功的快慰笑容进来,然后听了噩耗都充满惊骇。

贺若勃和姜钊继续争论到底是狼还是熊,熊黑肩给大家分享偷来的那点东西。大家一脸麻木的吃着,没人再有心情说笑。

青阳挚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试图忘掉夏添那毫无生气的五官,还有埋葬他时隔着麻袋碰到死肉的触感……

两个多时辰后,他在一阵抽搐中惊醒,两眼适应黑暗后,最后一丝梦境的残余从意识里消散。

他庆幸这场梦中断了,留在脑海里的图景让他知道,还是忘掉为好。

其他孩子都睡着了,熊黑肩居然没有打呼,炉子里的柴火快要烧尽,正残余着一点点余火。

他吃力的下床重新生火,屋里的黑暗显得如此可怕,比森林的更幽暗。

“没柴火了,青阳。”

他一转身,见高辛鹏坐在自己床铺上,他还穿着衣服,昏暗的月光透过挂着的湿衣,令潮湿的布料泛着诡异的光。

他的脸藏在黑影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青阳挚一边问,一边搓手驱走麻木,他觉得比白天冷多了。

“有一会儿了。”高辛鹏木然回答,声音低沉,毫无情感可言。

“你听说夏添的事了?”青阳挚开始踱步,希望让身体获得一些暖意。

“嗯。”高辛鹏答道:“姜钊说是狼,老熊说是熊。”

青阳挚皱皱眉,从朋友的语调中听出一丝戏谑。

他摇摇头,不去多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

姚无病是夏添最好的朋友,他们告诉他的时候,姚无病真的笑得出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大笑,不停的笑,最后被熊黑肩抽了一耳光才停住。

“是熊。”青阳挚说。

“真的?”

青阳挚确定高辛鹏的身子没动,黑暗里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想到他撇着嘴表疑惑的样子。

“老勃说是你发现的,那一定很糟糕。”

“我以为你会比我们都早到。”青阳挚移开了话题,把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

“嗯,本来可以的。有事耽搁了。我在森林里碰到一桩怪事,也许你可以帮我解谜。我见到一个喉咙里插着箭的死人,那支箭没有翎尾。你怎么看?”

青阳挚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抖得毯子都滑落在地,“我听说,林子里有很多亡命之徒。”他结结巴巴的说。

“的确有很多,我还发现另外两个。但他们没有被箭射死,可能是被熊杀的,就像夏添。没准儿是同一头熊呢。”

“没,没准呢。”青阳挚突然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想对高辛鹏和盘托出事情的原委,卸下包袱。

毕竟高辛鹏是他最好的朋友,在刺客的追杀下,他也需要一个帮手照应,可以并肩作战。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

荣达的话堵住了他的嘴。

高辛鹏确实是朋友,但是也不能向他透露真想。

这个秘密台大、太重要,不是孩子间的悄悄话。

随着不断坚定的决心,颤抖慢慢平息下来。

其实这个夜晚并没有那么冷。那个森林之夜所经历的的恐惧在他的心里留下了烙印,也许一生都不会消退,但他会直面它、战胜它,他别无选择。

他捡起地下的毯子,爬回床上。

“那个森林的确是个危险的地方。”青阳挚说:“你最好把湿衣服脱了,别冻坏了身子,明天有的你受的。”

高辛鹏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的坐着,嘴里发出一声轻叹。

然后他起身脱衣,如平时一样把衣服方方正正的码好,仔细的收好武器,钻进床铺。

青阳挚仰面躺着,祈求睡意快快来临,把噩梦和一切都带走。

他希望这一晚尽快过去,渴望早早感受晨曦的暖阳,那阳光可以驱走盘桓在他心底的血腥和恐惧。

这就是战士的命运吗?

他不甘心接收这样的命运,一生都在阴影下颤抖的命运。

高辛鹏的声音传来,“你还活着,真不错。”

青阳挚意识到,这是同伴的情谊,这也是战友的命运,和能够为你死的人同生共死,“我也为你高兴,老高。你该找荣达老师谈谈,也许他能解开你的谜团。”

高辛鹏随即哼了一声,不再作声。

第二天,他们从林子里砍下木头,按荣达的指示,在校场上码出火葬的柴堆。

一天的训练得以免除,但这份活儿也够累人的。

青阳挚把砍下的树木搬到货车上,忙活了两个时辰,他浑身酸痛。

为了夏添,这算不了什么。

下午,曹隼牵着马回来了,马背上系着一团东西。

大家停下手里的活,盯着或者布的尸体。

青阳挚意识到,这种事还会发生的,夏添只是第一个。

下一个会是谁?贺若勃?高辛鹏?自己?

“我们应该问他的。”当曹隼消失在门后,姜钊说。

“问啥啊?”贺若勃说。

“是狼还是……”他一猫腰,堪堪躲开熊黑肩扔来的一截木头。

夜幕降临,老师们把尸体放到柴堆上,孩子们整队走上校场,总计四百多人,按小组编队,大家默默立正。

仲芒和曹隼从柴堆前退下,大主教上前,用骨瘦如柴、满是伤疤的手高举火把。

他在柴堆旁站定,扫视全体教员,面容一如既往的,漠然。

“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承载我们倒下的兄弟,历经其短暂的一生。”

他再次展示出那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话音。

“我们在此感念他的善良和勇敢,原谅他曾经偶尔的软弱。

他是我们的兄弟,为侍奉我神而倒下,这是我们都将获得的荣耀。

此刻,他已和先者为伍,他的魂魄和逝者一道,指引我们为信仰事功。

缅怀他,献上你们的感谢和祈祷;记住他,从现在直至永远。”

他放低火把,火舌舔到柴火间用来助燃的干草,火焰和烟雾一齐升起,四周弥漫着木料和焦肉混杂的臭气。

青阳挚看着火焰升腾,吞噬这团残躯,心中默念:对不起,夏添。

对不起,夏添。

你因我而死,对不起,没能救你。

有朝一日,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要找出刺客的幕后黑手,为你报仇雪恨。

他祈祷了好一阵子,抬头环顾四周,大部分孩子都散去吃晚饭了,他们这一组都没动,连姜钊都在。

姚无病在轻声哭泣。

高辛鹏伸手搭住青阳挚的肩膀:“该吃饭,夏添已经走了。”

青阳挚点点头。

他们走向餐厅,姚无病被熊黑肩拽着也一起走。

火焰在他们身后燃烧,带走了他的最后的残躯。

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火葬残迹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圈黑灰痕迹,宛如草地的伤疤。

而岁月,终会连这伤疤也一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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