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多公尺高的逃生梯出口一跃而下，离开古风居住的那栋大楼后，纪默回想起方才与古风之间的对话的情景，感到古风的眼神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一点憨厚与几分柔软。从前，当古风还是一名精于打击犯罪的铁卫队成员时，眼底里就是这样一付不太相衬的神情，如今换了一张长相模样了，那眼神竟还是如往日一般。纪默不禁感到惊讶，看来，人的肉体的确不光只是细胞物质，还带着心灵的烙印，反射着内在的精神刻痕。不然，自己如何能从明明是炎武的一张脸，看到古风才有的温柔的眼神？

想到这儿，纪默心底冷地抽了一下，不自觉地在通往高架捷运的天桥上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片大楼林立铺成的都市景色，天色已经大亮，上班的人潮却尚未涌现。底下偶而飞掠过几部快车，看来都该是彻夜游乐的人们吧！纪默弯身趴在天桥扶手上，双掌托住下巴，试图整理脑中有些混乱的思绪。

远方一栋并不怎么惹眼的灰色大楼上，镶嵌着电子数字墙面，正闪闪烁乐地显示着「2040—04—29am06:28」，又是世纪末的来临了，纪默想，离古风失踪那一天起，刚好是一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为什么自己能够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这一年零一个月又八天来，自己都在努力寻找古风的下落，直到几个月前，她在街头偶遇她以为应该是炎武的古风，事后跟踪他，发现他变成了一名私家侦探，然后自己伪装假扮去当他的助理。直到刚刚之前，虽然以助里的身份和古风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但她一直都还怀疑着眼前的古风是炎武假扮的。

事隔一年多了，但纪默仍然对古风出事的那一晚，自己未能实时赶到现场而愧疚不已。虽然当她得到队上传来的消息时，曾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但毕竟一切还是来不及了。她还记得那天是心澄大学毕业的日子，她在南京参加心澄的毕业典礼，并且打算在那里过夜游玩，所以，她来不及赶回到上海出事的现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纪默仍然心存歉意，因为就在那个晚上，那个深夜里，她曾经短暂地关掉了所有通讯工具，以致于铁卫队怎么努力也联络不上她…。而在所有通讯都无法联络上她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她做了一件让自己遗憾也让心澄痛苦不已的事。

“心澄…”纪默叹了口气，突然从天桥上拔身飞起，往马路一跃而下。像是要甩掉心的烦恼似地，她在空中轻巧地旋转了好几圈，然而才弹落在树梢头，随即又跃起，沿着大楼边缘的招牌与人行道上的电线，她半飞半行地四处纵跃…。

这是她的习惯，每当心烦的时候，她总要让自己飞跃在半空中。那时候，她总会想起自己从火星上空的太空站，穿越来到地球时的无边无界的快感与虚无。那时候，她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肉身，甚至还没遇见心澄，而古风，也还是古风原本的模样。

直到此刻，纪默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拥有肉身的感觉，还有，第一次见到心澄时，他那倔强又负气的模样。那时候，心澄已经在孤儿院里待了半年的时间，虽然不过短短六个月左右，可是心澄却已经从一位骄傲的太空科学家之子，变成了孤儿院中时时处于愤怒而自我封闭状态的一名孤儿。严格讲起来，心澄在孤儿院中的日子和他原来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毕竟他的父亲纪晓天长年在火星上空的太空站中工作，即使搭乘最高速的宇宙飞船，平均每一年左右才能返回太阳系的地球，探望他的独生子纪心澄。每一趟停留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心澄大部分的日子都是在一间昂贵的私人小学中寄宿。平常会到学校去探望心澄的，只有他的祖母，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妇人。从这学特别的小学到孤儿院，对心澄而言，最大的差别并不是生活设施变差了，而是失去了他的骄傲，也就是他的父亲纪晓天。当然，还有他的祖母，那位慈祥的老妇人，在纪晓天死去后第二个月也因为伤心过度而辞世了。

想起了纪晓天，纪默就想起了自己的诞生地，火星上空的太空站。火星经过人类数十年的探勘后，最终因为资源不符而放弃了人类殖民的想法，最后的用途是在那里放逐、监禁着大量的失控的机器人，那都是一些具有高度人工智能、曾在各项专业领域工作的机器人，因为各种原因，在程序失控后，被送往火星。为什么不直接销毁那些失控的机器人呢？纪默曾经这么问过纪晓天，纪晓天告诉她，机器人所以失控，关键不在硬件，而是软件程序出了问题，问题的症结其实是机器人核心处理器里的人工智能产生了自我意识，这是一个值得也必须研究的问题，因为人类世界已经不能没有机器人来为他们工作了，如果不处理好机器人的自我意识的问题，人类迟早必须销毁所有的机器人，那将使人类的文明至少倒退百年以上。所以，在那个火星上方的太空站里，纪晓天带领着一群科学家，专门研究机器人自主意识的问题。所以，理论上当纪默从太空站的主机系统中诞生，产生了自我意识时，纪晓天应该立刻将她销毁她，可是纪晓天没有这样做，他偷偷留下了她，并以自己的姓和母亲的名，为她命名为纪默。

火星球上被放逐、监禁的机器人是从何时开始攻击纪晓天掌管的太空站，连纪默也不太清楚，当她发现有各种怪异的意识流侵入自己运作的太空站主机系统时，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最后，太空站被毁了，纪晓天和那些科学家们全都死了，只有她在纪晓天临死之前，将她的意识编码，透过电波传递回地球的研究中心的备份主机中，因此逃离了火星上的太空站。纪默感觉自己其实在离开太空站的主机系统时就已经是死过一次了，当她的意识以编码的形式透过电波传回到地球的研空中心的备份主机，再藉由主机中的程序将她的编码重组成她的意识，这样的过程对她而言，犹如人类再世投胎的感觉。

从地球上的备份主机重组自己的意识后，纪默立刻透过网络，侵入一间生化机器人的制造工厂，利用工厂内产有的模块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具身体，然后将自己的意识安置在其中。虽然她能控制工厂内的所有生产与管理设备，窜改所有的原料与工作记录，让自己偷造的这具身体不存在任何生产记录，可是她却无法朦住所有人类的眼睛，因此，当她在夜里从工厂的生产在线突然坐起，开始脱逃时，毕竟还是引起了警卫人员的注意，而且不幸被警卫人员随身携带的简易摄影装备拍下了侧面。

离办厂后，纪默消声匿迹地潜藏在都市的角落里好一阵子，设法为自己弄了一个身份，然后她想起了纪晓天有一个儿子，于是她伪装成纪晓天的妹妹，前往孤儿院探视纪心澄。

纪心澄在寄宿学校里，清楚地记得每次他的爸爸纪晓天来到学校时，连校长都对他爸爸非常客气，一般老师就不用说了，因为他的爸爸是全球最知名的太空科学家之一。如今父亲去世了，自己也从一般人负担不起的私立小学转到公立孤儿院附设的学校就读，一夕之间，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无父无母任人欺凌的孤儿。连平常偶而会来探望他的老奶奶，竟也撒手而去。这对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小孩而言，的确是难以接受的生活冲击。

当纪默找到纪心澄时，短短不到六个月左右的时间，纪心澄已经换了三个认养家庭，没有一个家庭他能待满一个星期。孤儿院里的老师们对他也非常头痛，他的脾气暴躁、性情封闭、行为偏激，在院里不折不扣是个麻烦人物。所以当纪默随便出示一张伪造的证件，说明自己是纪晓天的妹妹，前来认养哥哥留下的儿子时，院里的人们想也不想、查也不查，就立刻将纪心澄交给了纪默。

第一天，纪默与纪心澄之间处得非常不好。她发现心澄内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愤怒与焦虑，此外，还掩藏着深沈的悲痛。愤怒与焦虑的来源都是因着他被父亲纪晓天长年抛弃在地球的缘故。虽然他的父亲是知名的科学家，虽然纪晓天前往坠光星球前曾向他保证，他年纪太小还不能到太空站去，但等他长大后，一定会带他到太空站去玩。可是这一切安慰解释的话语，在父亲死于太空站爆炸的意外、奶奶死于疾病之后，对纪心澄而言全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谎言。他感到自己被所有的大人们哄骗、欺瞒，甚至，被抛弃。他因此愤怒难平，也因此焦虑不安，连失去亲人的悲痛也都被愤怒与焦虑深深掩盖。纪默从孤儿院的照护者口中听说，纪心澄从父亲死后到奶奶的葬礼，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爸爸没有妹妹，我没有阿姨！”

这是纪默牵着心澄的小手走出孤儿院时，在孤儿院门口，顶着大雨来临前午后灰暗的天色，心澄突然转过身去对纪默所说的第一句话。口气冷漠而锐利，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十一岁男孩口中。

纪默低头凝视着心澄一会儿，决定不再骗他，打从第一眼看到心澄起，她就看出来纪心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男孩，欺骗他的结果只会从此永久失去他的信任。

“是的，你可以叫我『默姨』，但我的确不是你的阿姨，你的父亲也的确没有任何亲妹妹。”

“嗯。”纪心澄满意地点点头：“那妳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接我？”

纪默蹲下身来，用平视的眼神看着纪心澄说：

“我是你爸爸的同事，我们一起工作，他在发生…意外前，曾拜托我好好照顾你。”

“妳和我爸爸一起在太空站工作？”

纪默点点头。

“骗人！如果妳和我爸爸在一起工作，为什么妳没有死？！”纪心澄生气地对着纪默说完，随即撇过脸去。

没想到纪心澄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纪默冷不防愣了一下，她感觉纪心澄的话字字如刺，虽然是无心的童言童语，却扎扎实实地刺痛了她。她不禁在自己的心底问着：是啊，为什么我没有死…？

沉默了几秒钟后，纪默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一个盛装打扮、外型美艳的女子，蹲在孤儿院门口陪着一个小男孩发呆实在是一件相当惹眼而令人纳闷的举动。她瞥了四周一眼，发现对街几个行人都在向这边张望。于是立刻收起忧伤的愁绪，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后，用手托着纪心澄的下巴，将他倔强的脸转过来。

“为什么我没有死？心澄问得好直接啊…。”纪默说着，拉起纪心澄的小手放在他的胸口，然后一脸诚恳的表情：“这是我的小秘密，妳想知道答案的话，必须要先发誓不可以告诉别人，好吗？”

纪心澄甩开纪默的手：”为什么我要发誓？”

纪默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你也可以不要发誓，因为我本来就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的这个秘密呢！”

“一定要发誓吗？”毕竟是孩子心态，纪心澄因着好奇心的驱使而软化了态度。

“嗯，一定要发誓。”纪默用力地点点头：“而且请你一定要像个绅士那样信守誓言，绝对不可以将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那…好吧，我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纪心澄将自己的手放回到胸口上，默默发了誓言：“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

“其实，我为什么没有死的秘密很简单哦，请注意听哦…”纪默刻意靠近纪心澄的耳畔说：“因为，因为我是一个机器人，懂了吗？”

“机器人？！”纪心澄瞪大了眼睛看着纪默。

纪默将手指放在纪心澄嘴唇上，“嘘”了一声说：

“生化机器人，你看不出来吧？其实，也没有人可以看得出来呢！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不仅仅是你爸爸的同事，也是他派来照顾你的机器人。就像学校里帮忙你们这些学生打扫房间的机器人一样，只是我的等级比那些劳役型的机器人要高多了，懂吧？”

一口气将自己的身份在纪心澄面前曝光后，纪默心底觉得轻松多了。她想，自己毕竟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呢，即便是善意的谎言，自己说来仍是感到别扭，对于这样的性格模式，纪默自己也觉得相当无奈，有时候甚至因此而有些羡慕炎武，她想，对炎武而言，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谎言和真话之间的区别吧？

“如果妳是爸爸派来照顾我的机器人，那么，妳会听我的话啰？”纪心澄狡黠地问。

这孩子脑筋动得可真快！纪默笑了笑回答：

“那要看什么事啰，并不是每件事都会听你的话，至少在你长大成人之前，我不会每件事都听你的话。”

“那么，以后究竟是谁要听谁的话呢？”

纪默站起身来，牵着纪心澄的手：

“走吧，以后的事再边走边瞧啰！这样吧，我们什么事都互相商量吧，有些事你听我的，有些事我听你的，好吗？”

“好吧，那我们一言为定。我刚刚听妳的话，发誓帮妳保守秘密，现在妳要听我的话，先带我去吃汉堡，明天再带我去动物园玩，我不想上课了。”纪心澄说着，伸出手指要和纪默打勾勾。

纪默笑了笑，抬起头来，天空中闪过一片大型雷射投影广告，打出土星之旅五折拍卖的讯息。纪默看了看天幕广告中土星灿烂的光环，低头对纪辰说：

“现在听你话，我们去吃汉堡。明天换你听我的话，等你放学后，我带你去天文台，看看你父亲工作的坠光星系，好吗？那里的景色比土星的光环要美丽多了。”

纪心澄抬头看了看纪默，没有回答，身子突然靠向纪默，抱着了纪默的腰身。纪默愣了一下，转身环手也抱住了心澄。

这是她与人类之间的第一次拥抱，也是第一次较亲密的身体接触，纪心澄面庞与胸口的温暖贴近她的下腹，透过成千上百个密布在皮肤上的触觉接受器传送到她的大脑。她不禁为自己选择的这具最新机器人的高度拟真感到兴奋不已。

难怪这是史上最畅销热卖的性爱机器女人。纪默心想，虽然自己选择的是外型比较保守低调的ol系列，并且还为这具新的身体动了些手脚，让她拥有更敏捷的速度与更强大的力量。可是这些都不影响这个热卖产品本身所具备的高度敏感性设计。纪默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系列的性爱玩偶会如此受欢迎了，因为这些玩偶被设计得是非常易感而敏锐的，她或他们不仅被塑造成能够满男女视觉、听觉所需的美丽外型与温柔声音，也拥有可以增进人类性交兴奋程度所需的一切技巧，同时，她（他）们本身也被设计成对肉体之间的接触非常的敏感。更重要的，她（他）们不论从外观、触感还是眼神、举止都与打造得与真实人类惟少惟肖，不仅几可乱真，简直是难以分辨。而后面这一点，也是纪默选择这一类人造肉体作为她的新生身体的主要原因。

当她决定要以一个平常人类外型的女子形象出现在纪心澄的面前并且收养他时，还没有打算要告诉他，自己不是一般人类的真实身份。如今虽然半玩笑地告诉了心澄，还是希望心澄能把自己当成半个母亲来看待。所以，当她在生化机器人制作工厂里面对各式各样的模块类型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论是在外型还是知觉反应上都最接近人类的性爱玩偶，毕竟，如果在做爱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之中都难以分辨出玩偶的真假的话，那么，还能有什么时候可以分辨出她纪默是一个机器人呢？

不过，纪默却忘了人类毕竟还有所谓直觉这样的东西。

虽然性爱玩偶被造得宛如真人，可是毕竟仍以追求完美的外型为设计上的出发点，而真实人类能够拥有如此完美外型，从脸蛋、身材、声音到姿态都美丽无以复加的，毕竟不会太多。也因此，这些性爱玩偶其实并不难被认出来。人们通常光凭直觉，就能够判断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具性爱玩偶型的生化机器人，还是一位天生丽质的罕见美女。所以，纪默还是常常在街上引起人们的揣测的眼光，因为性爱玩偶这一类生化机器人是很少会被带出门的。

幸好，所有的性爱玩偶类生化机器人，被设定拥有的一切知识、技能与互动模式都与人类性交有关，都是为了满足拥有它的男女的肉欲需求而存在。所以，这些性爱玩偶的身体材质设计虽然惟妙惟肖，一如平常的人类肉身。但它们的日常生活智能却相当低劣，基本上它们被设定不会离开一般人们的家里，所以当它们离开了房间、出了家门，它们立刻就成了彻彻底底的低能产品，它们甚至连搭交通工具都不会。

纪默也因此得以屦次在被人怀疑是一具性爱玩偶时，就能立即以她自主的心灵意识，和自然熟稔的生活举止破除人们的怀疑。有时，甚至只是一个莞尔的微笑，或者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人们就能“直觉”地发现她并不是性爱玩偶，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并且还是拥有一个漂亮小男孩的少妇。

虽然在纪默的心中，对于母亲这个身份并没有非常特别的感受，她想当纪心澄母亲，也仅仅是因为在人类社会中，母亲的身份适合她和纪心澄相处。所以，当她领养了纪心澄后，并没有要求纪心澄一定要把她当成母亲或唤她“妈妈”，她容许纪心澄始终以“默姨”来称呼她，对外，她也同样顺其自然地自称是纪心澄的阿姨。这也才能为她始终年轻的外型与一日日长大的纪心澄之间的强烈对比，提供了较适当的解释。

毕竟，“阿姨”的年纪是不一定的，有些人的阿姨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所以当纪心澄一日日长大，进了大学，他年纪渐渐与纪默身体设定的年龄相当，甚至表面上看起来，纪心澄似乎还比纪默显得老气些时，每当纪默向纪心澄的同学们介绍自己是纪心澄的阿姨，大家也只是暗暗窃笑，并没有特别怀疑纪默与纪心澄之间的关系。而那些男同学们暗暗窃笑的原因，纪默心底也很明白，他们偷笑是因为以为纪默是纪心澄购买的性爱玩偶，毕竟纪默长得太完美、太出色了，有些人甚至当着纪默的面就笑起纪心澄，说他哪来的钱去买这么昂贵精致的性爱玩偶。当然，这些鲁莽的大男孩很快地就会因为纪默出色的言谈举止，而发现自己的误判，承认纪默的确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并且向她道歉，但让纪默不免心惊的是如果自己在心澄的同学们眼中，始终都是一具惹眼的肉身，那么，对同样已经长成成熟男人的心澄而言，又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十年来始终年轻美丽的“阿姨”呢？

每每想到这儿，纪默心底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虑与担忧。直到纪心澄大学毕业那一天，也是古风出事的那一晚，纪默将所有通讯仪器关机的那几个小时里，那些莫名的焦虑与担忧才被“意外”地证实了。

所有的意外在发生之前，其实都是有征兆的。

在那之前，纪默已经发现寄居在南京学校附近的心澄，寒暑假回上海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总有些异样。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一直与她相依为命的心澄，有些不习惯离家寄宿在外的寂寞感，所以难得回来时，看她的表情就多少显得热切些。后来，纪默渐渐发现心澄的异样不仅仅只是因为离开她寄宿在外的不舍与眷恋，好几次，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欲望的影子。那样的眼神纪默实在太熟悉了，每天她走在路上，遇到的十个男人中至少有九个要对她投射出那样的眼神，那种隐隐燃烧着欲念的眼光，每每总让纪默感到人类的可悲与可笑。

然而，面对心澄也对她显现出那样的眼神时，纪默却再也不能一笑置之了，同时，她也无法以“可悲”来形容她深爱的、一手带大的心澄。第一次，她感到自己与心澄面对面时，会觉得心惊，甚至不知所措。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丰富知识，会在突然之间都变得那么空洞，无法帮助她找到一个好的心态与方式去面对心澄眼中的属于一个男性人类所拥有的正常欲望。

毕竟，她与他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纪默想，从小就没被要求要把“默姨”当成自己母亲的心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年来究竟是如何看待“默姨”的呢？他是把她当成了母亲？还是阿姨？还是姐姐？甚至是女性室友？

纪默想，起初几年，心澄多多少少是把她看成母亲的，后来，随着心澄渐渐长大，她看起来就显得太年轻了，于是他渐渐把她看成了阿姨。等到心澄上了高中，站在来比纪默还高，看起来和纪默已经年纪相当时，大概就把她当作了姐姐了吧。而如今，心澄偶而休假回到家里来，也看着自己的眼神，无疑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位女性室友，甚至是一位可以投射他心中的欲念的性感女人了。

于是，那一夜心澄终于在床上偷偷抱住纪默，竟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了。甚至，多多少少是他们二人都已经隐隐约约可以揣测得到的发展。一切所需要的，只是突如其来的勇气，而那份勇气，对于向来懦于承认自己欲望的人类而言，只是需要一点酒精就足以突破。

心澄毕业典礼的那一天，纪默特地到他学校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在同学们惊羡又讶异的目光中，纪默和心澄在那所大学里，传统合院式的建筑群前，留下了许多亲热模样的影像记录。

典礼结束后，纪默和心澄他们并没有立即回到上海。穿梭在回廊短墙的校园里，心澄自自告奋勇地说要带纪默好好四处逛逛这所向以校园美丽著称的大学景观。他们像心澄小时候那样手牵着手，走过相思林夹道蔽荫的小径，坐在操场旁斜坡的草地上，嬉戏玩闹。纪默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和心澄这么亲密过了，自从心澄搬到南京寄宿，她自己也加入了中央派驻在上海的铁卫队分隊后，她的生活重心不知不觉间完全被铁卫队的工作塞满。她没有发现自己其实因为心澄的离开而感到寂寞，那种寂寞是连古风那样要好的工作伙伴也难以填满的，毕竟，心澄曾经朝朝暮暮与她形影相随，左右相伴着哪。

在自己一手带大的心澄面前，纪默显得更轻松也更像个女人，当她和心澄一起笑倒在草地上时，她不禁想，如果让古风看到自己这个模样，一定会惊讶地说不出话，甚至认不出她来吧？因为在铁卫队里，在古风面前，甚至在所有其他人眼中，她纪默永远是一付工作认真、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呢！“冰山美人”是她听腻了的封号，更露骨的一些抱怨则是会说她“空有美丽，不懂风情”之类的。

那一刻，纪默看着阳光落在发上映灿出一片七彩的心澄想着，或许自己并不是全然没有“风情”，而是没遇到能引起自己内心冲动人而已吧！然而，真的没有吗？其实也许这样的“风情”曾经短暂地在古风身上出现过，但还没来得及发芽，古风就遇见了后来成为他女友的芊芊。

整个下午，纪默和心澄在校园里玩得很愉快，纪默觉得纪辰牵着她的手时的神情是那么愉快自然，比小时候牵着她的感觉更体贴温存。傍晚时分，他们离开了校园，心澄带领纪默继续拜访南京这个充满诗意与文化的古都，在一间宽敞华丽的餐厅里用餐，就在那时候，心澄提出要纪默暂时关闭所有对外通讯的要求，他说，也该是下班的时候了，纪默人也不在上海，他不希望让无谓的电话或呼叫，搅扰他们难得的游兴。

“今天可是我的大学毕业典礼，一生只有一次哦！”

心澄如此撒娇地要求着，纪默只好同意了。随后，他们投宿在当地的一间酒店中。然后心澄提议在房里喝几杯酒，为他终于能得名校毕业而庆祝。纪默没有拒绝，心澄却很快地就喝醉了，快得让纪默感到惊讶，印象中，纪默记得心澄酒量似乎应该更好一些。

然而纪默并没有怀疑，她只是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像小时候般为他脱去外衣鞋袜，为他盖上棉被，准备离去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候，心澄突然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地一定要她留下来陪他，要她像小时候睡在他身旁那样地陪伴着他。纪默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着满脸通红像小时候熟睡时模样的心澄，忍不住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最终还是答应心澄，和衣陪他躺下共眠。不久，正当纪默以为心澄已经睡着，转身为他盖好被踢翻的棉被时，心澄突然伸出双臂拢住了她的身体。纪默感觉自己的身体震了一下，一股轻轻的暖流似的触感随着心澄结实的臂弯，透过她美好的腰身传递布满她的全身。她惊讶地发现，心澄的臂膀不知不觉间，竟已经长得如此宽硕，胸膛也如此厚实了。

她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任由心澄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双手急急躁躁地四处摸索着…。那一刻，她想过要一把推开心澄，对她而言，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虽然这具美丽的肉身被设计成满足性爱之用，但在一开始，她就曾经改造过它，她为它注入了一般人类所难以具备的攻击能量，目的是为了在人类社会生存中得以应付随时可能面对的危险，她也的确在许多个暗夜，轻易撂倒跟踪她、侵犯她的男人。更何况是经过了这些年来在铁卫队里的磨炼，平常男人，只怕十几个一起围攻也还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当心澄压迫性地抱着她的那一刻，她同样可以轻易翻身就把心澄撂倒在床下，至少可以一把推开他，将他骂醒，甚至生气地离去。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任由心澄把她当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情欲对象。她发现她竟然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甚至，她有些喜欢被当成一个有情有欲的女人的感觉。

那一刻，她在恍惚中想起了火星，想起了飘浮在那个行星上空美丽壮观的太空站，想起了在她产生自我意识后，第一个让她朦朦胧胧感到一丝爱意的感觉的男人—纪晓天。接下来，她突兀地想起了古风。

古风？纪默在心底愣了一下。然后，心澄赤裸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就占满了她的视线。

事后，纪默想，就在那一刻，古风和炎武正在浦东与崇明之间的路上疯狂飚车追逐着吧？！就在那一刻，铁卫队派来找她的直升机正在南京上空盘旋，却不知道她究竟人在哪里。由后来的通讯记录来看，从炎武被发现，铁卫队发出第一道全员出动命令开始，整个追捕行动延续了约莫有将近三小时的时间，炎武数次从围捕中逃脱，直到古风终于在跨江大桥上追到炎武为止。所以，自己无论如何是来得及从南京搭直升机甚至是高铁，都足以赶回上海，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把所有的通讯器材关机的话。

然而，就在那一刻，她与心澄做了一件让自己日后深感后悔的事，这件事还导致了古风必须带着原本该是与他晚餐约会的女友芊芊，去面对可怖的杀人魔炎武。而炎武，这个拥有古代传说中才有的高强武功的随机杀人魔，连纪默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只是一般人类的古风呢！

而如今，明明是炎武的身躯，却装着古风的意识。这究竟是古风占据了炎武的身躯，还是炎武占据了古风的意识？连纪默也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