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无相懒洋洋地坐在山坡上晒太阳，打了个喷嚏。

他第一次到昆仑山，觉得风景不错，只是荒芜凄凉了些。

突然看到山下赶来一个眼熟的身影，他立即头大如斗，拔腿就要跑。

沈蝶漪使出一招追月逐浪，竟追上了他。这还是他的绝招，在师父的命令下教她的。本来是为了让她打不过的时候好逃跑，没想到竟用来追自己，可恶！

千面无相大叫：“哇，怎么又是你！你不会喜欢我吧，我可不喜欢有夫之妇。江湖上都有人说我们了，你这样会害我娶不到媳妇的……”

沈蝶漪打断他的废话：“你师父呢！”

“我干嘛告诉你，你这个女人怎么一点妇道都不守。”

当初鹤鬼从章宗炼手下逃走后被沈家所救，若干年后听闻沈家幺小姐被劫了，就顺手救了出来，在她的死缠烂打下指点了她几招专克阴阳宗的武功。

千面无相嫉妒她，明明和自己半斤八两一样笨，偏偏师父对她比对自己还耐心。

沈蝶漪一扭他的手，千面无相嚎了一声，凶道：“你敢打我，别以为我不打女人！”

龇牙咧嘴间见到师父抓着木杖远远走来，他忙喊道：“师父快跑，她又来了！”

沈蝶漪一怔，放开了他，身子仿佛被定住，不敢转头。

千面无相气恼地揉着手腕道：“你这么凶，我不会同意你当我师母的！”

鹤鬼也站在原地不动，许久，沈蝶漪过去跟他说话。

千面无相可怜巴巴地望着远处拉拉扯扯的两个人，摇头叹息，自言自语：“师父真是深藏不露，一把年纪还有小姑娘追。我这么飘逸的少年，怎么就没人追呢？”

一时顾影自怜，不胜清愁。

“你没人追吗？”一个阴森的声音猛地响起，他吓了一跳，认出这声音。循声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朱乔坐在马上。

他颤声干笑道：“朱，朱楼主抬爱，抬爱……”

这才发现她武功不再，心下惊奇。

朱乔面无表情看着鹤鬼和沈蝶漪，苍白瘦削的脸迎着夕光。

她没想到，沈蝶漪竟然是为了鹤鬼。

“惊呆了？”千面无相看出她心中所想。

朱乔抿唇不语。

“别看我师父老了，他年轻时不比谢微尘差。那江家才是金玉其外。”

她没兴趣去评判谁是谁非，过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这么孝顺你师父，他对你很好吗？”

千面无相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当然，我师父对我是顶好的……”

他说得骄傲，余音却含了颇多复杂的情绪。可惜他头上套着面具，朱乔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只是好奇，当初被师门利用牺牲的归友弥，若干年后，会如何教养自己的徒弟。

“师父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吃过很多苦。”千面无相道，朱乔第一次听他声音如此深沉正经。

她渐渐知道，每个人背后都有许多苦衷。他们的过去创造出现在的他们，没有什么是不可理喻的。

只是……

那边鹤鬼见到朱乔，却毫无波澜，只对千面无相招了招手。他立即如脱兔般奔到师父身边。

“把她送回去。”鹤鬼侧头不看沈蝶漪，对千面无相吩咐。

沈蝶漪双眼通红，满脸泪光楚楚，道：“回哪去，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

鹤鬼始终不看她，对千面无相吼道：“愣着干嘛！”

千面无相委屈，他招谁惹谁了！

“我不……”她话音未落，已被千面无相拉走。

朱乔盯着鹤鬼，他杵着木杖垂头立在原地，微红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印在地上。

她没想到，原来沈蝶漪要沅湘无波是为了他……

“自不量力。”鹤鬼沉思好了，又恢复之前阴戾的样子，对她冷笑一声。

朱乔仍是平静道：“彼此彼此。”

鹤鬼凝眸看着她，只是一月不到，她仿佛已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一时朔风吹袭而过，千面无相落地。

“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鹤鬼惊异地问。

千面无相沾沾自喜，道：“她吵吵闹闹烦得很，我就把她打晕了，雇人送回洛阳。师父，这次我聪明吧，嘿嘿……”

鹤鬼的脸抖动了几下，声音阴沉下来：“你，你打她？”

千面无相毫无察觉，依旧滔滔不绝：“我知道师父早就烦得很，只是顾及身份不和她计较，徒儿就替您收拾她……啊！”

他没说完就惨叫着跳了起来，鹤鬼举起木杖往他身上抡。

“师父你干嘛？”

鹤鬼不语，一杖接一杖捶过去，千面无相不敢躲闪，也顾不上朱乔还在边上，鬼哭狼嚎道：“师父我错了！”

“你给我去亲手把她送回沈家。”

“我不，”千面无相生平第一次违抗师命，“我知道你想把我支走，我不会离开师父的！”

鹤鬼竟无言以对。

第二日就是章宗炼祭奠良妃的日子，一早天还没亮，谷口就聚集了浩浩荡荡无数人马，暗处还潜伏着许多，不知是来祭奠还是打仗。

崖上站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手上抓着什么。月白长袍在晦暗天色下，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墨发捋到右肩，在风中飘荡。

他那样羸弱，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被风刮下山崖。

却不知道，他是风的主人。

他身边站着一个死士，对众人道：“请诸位屏退护卫弟子。”

从崖上望下去，他们密密麻麻像一片黑压压的蚁群，又像混沌的浊浪乌云。

气氛有些不对，众人面面相觑。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温和微笑着问道：“这是为何？”

是武林盟主沈裨通。

死士声音毫无起伏，道：“不为什么。”

沈裨通眯了眯眼，身后有人嚷道：“不退又如何？”

“尽可一试。”

语气虽没有情绪，却端的让人觉得狂傲。众人心中都生出愤懑，偏有人要出风头，苍山派掌门带着人大摇大摆往前走。

崖上戴着面具的男子一扬手，人们这才看清他手中竟是许多年前就让人闻风丧胆、摧折无数门派的罗网令！

还没反应过来，周围山崖四壁和丛林后跃出数个死士，各执刀剑，瞬时已将苍山一派杀了个干净。

苍山派远离中原，用毒了得，不然掌门也不敢第一个过去。却毫无反手之力，顷刻间就灭了门……

经历过当年缴武令的人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有如噩梦重现。如今的天罗地网较之当年，更狠更绝。

再望向崖上那遗世独立的身影，只觉得恐惧了。

“轩儿，让他们都走吧。”江无牙开口。

“是。”江枫轩立即撤走护卫。

有他们开始，其他被惊呆的人慢慢缓过来，乖乖撤离。蓬莱派掌门偷偷往后溜，崖上死士道：“掌门不得离开。”

见被抓住，掌门老头索性运起轻功。谢微尘扬手，死士扑去。

蓬莱派抵死挣扎，打得不可开交。离得近的纷纷退开，生怕被波及。

峨眉师太看不下去，出来道：“我们人这么多怕什么，再不联手，等着被他各个击破吗！”说罢带弟子助阵。

其他人仍是迟疑，见死士寡不敌众，心中一喜，便想加入。

不料谢微尘手一横，又有数名死士从天而降，更多的黑影源源不断从林间冒出来观战待命，如飘荡的幽魂，令人不寒而栗。

血战间，谢微尘不知怎么，忽然急切地做了个停战的手势。有的死士收势不及，被一道风打飞。

他身形一晃，泄露了一丝不知所措。

所有人看去，那边的人茫然地纷纷退开，最后只剩下一个黑衣女子。

她脸色苍白，极为枯槁。低头捂着手臂，似是被剑气伤到了。

江氏兄弟和不少人认得她是春雨楼楼主，却惊诧地发现她内力薄弱，好像武功尽失。

玉辟寒忍不住轻笑一声，朱乔仰起头，直直看着立在崖上的那个人。

他低头俯视，仿佛也在看着她，却是相顾无言。

他的气息还是那么虚弱，魂玉还是没能让他好起来……

“回去。”

良久，他终于说话。面具下的声音如刚解冻的泉水，清澈而冰凉。

别人听不出他的情绪，朱乔却一瞬红了眼眶。

她弯起嘴角，摇了摇头。

死士不动声色地交递眼神，等待他的号令。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迟迟没有动作，如同化作一尊石像。垂在身侧的手中，那顷刻间让一干人马灰飞烟灭的罗网令，犹如一块废铁。

“诸位从前不是很想进圣泉谷吗，为何现在却不敢进了？”谢微尘问道，“走是走不掉了，何必再做无用挣扎。不如进去一叙，故人已等候多时。”

他风轻云淡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不敢不从，硬着头皮往祭坛走。朱乔也跟过去，却被一道风屏挡住往后推。

“带她走。”谢微尘对玉辟寒道。

谷内奔来一个死士，高喊道：“国公有令，春雨楼楼主朱乔留下。”

玉辟寒摇头笑道：“我可不敢虎口拔牙，公子自便吧。”说罢从容向前走去。

“谁也带不走我。”朱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提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