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籍歙州的吕岩出生在蒲东永乐镇，自幼喜读经史，虽然年近四十头上还没有功名，但骨子里颇有几分神州文人的傲骨，当然也不乏神州男子胎里带的所有恶习，贪杯、好色、胆小、惜命……从二十多岁当光了祖上田产，吕岩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会在最廉价的浊酒中醉生梦死，在那些平生识不得几个大字的泥腿子的讥笑嘲讽中聊度余生，也许某一天一觉睡下，就在某个泥水街头再也不会醒来。但吕岩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今天这一醉醒来，竟然被关在了蒲东军营的大牢里。身上四十斤的重枷压得自己根本直不起腰来，稍微呼喊几句就被同牢的犯人赏了一顿拳脚。独自缩在角落的茅草里，在墙上蹭了蹭头皮，吕岩努力的回想自己白天究竟干了什么竟至被关进了大牢。仿佛自己正跟全乐下处的姑娘们聊骚，仿佛自己正在芮城老店里喝酒，仿佛有个说书先生说了一段什么响马的书，仿佛自己念了几句三国名将的歌诀，仿佛被人一棍子给闷倒在地了……

抬头去看打自己的犯人，一张白净的面皮满是灰尘，一身葛布长袍也染了斑斑血迹，跟吕岩的四十斤重枷不同，那人是被两根乌黑的铁链锁着琵琶骨。小的时候听先生说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就是被二郎神锁住了琵琶骨这才锁住了神通不能变化，据说凡人不管武功练得多高，一旦被人锁了琵琶骨就会变成残废一样，而且这辈子也再也练不回来了。可是他怎么打得我还那么痛，吕岩在心中暗自呢喃。

这犯人正是白日里跟关胜大战的说书先生，他从入夜时分就站在监牢门口盯着东面的高墙，表情从最初的稳沉到后来的焦躁，再到愤怒，再到悔恨，再到恐惧，终于到了现在的落寞。仿佛在这一夜之间经过一生四季几十寒暑，看着天边终究要来的一线红光，说书先生凄凄惨惨一笑，背对着吕岩说道，“念书的，想不想听个故事？”

吕岩昨夜被他打得实在太痛，这一夜昏昏沉沉实际并没有睡着，猛地听他说话，连忙点头称是。

说书先生伸出手指弹了几下牢门，仿佛敲八角鼓一样，悠悠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一边敲一边唱，表情中说不出的落寞，眼神渐渐失去神采，仿佛回到了无限的回忆当中，“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三皇五帝到如今，从秦始皇算起这神州大地总共诞生了285位皇帝，这285位皇帝当中有不少的荒唐皇帝，三国吴后主孙皓，‘一片降幡出石头’，白棺素服，自缚出降；南朝梁武帝崇信佛，终起侯景之乱，被囚饿死于景阳楼；陈朝后主陈叔宝，金陵城破时，同宠妃张丽华藏于胭脂井中，后被隋将吊出处死，莫不留下了千古笑名，但这二百多个皇帝当中除了他，没有一个是不想当皇帝的。”

吕岩听他先唱李后主的虞美人，到这里其实已经想到，轻声问，“莫不是莲峰居士？”

说书先生猛地转头，看着吕岩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自己的多年知己一般，吕岩被他看得好生害怕不由得又往回缩了缩，说书先生点头道，“不错，世人都叫他李后主，却有几人还记得他的别号莲峰居士。念书的，你知道李后主为什么要叫莲峰这么个别号么？”

吕岩张了张嘴，生怕说错了会惹得说书先生不高兴，但心中有话又憋不住不说，犹豫了再三还是念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说书先生又道，“不错，莲峰居士有位宫人名叫窅娘，最擅长的就是这支采莲舞，据说她跳舞时好像莲花凌波，俯仰摇曳之态优美动人。莲峰居士最是喜欢，特谕工部，用黄金铸造了一座高十八尺的巨型莲台，让窅娘在高高的莲台上为其跳舞，莲峰居士也由此而来。芝兰空谷，未足比其芳华；笙鹤瑶天，讵能方兹清怨？其实无论诗词歌舞莲峰居士都算的上亘古一人了，世人只知道他荒诞误国，可曾有人想过他其实并不想当皇帝。”

吕岩点头道，“不想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每天填填词跳跳舞不是也很好么？”

说书先生重重的点了两下头，走到吕岩身旁坐下，忽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有人不这么想啊，他奉宋正朔、降制示尊，又能怎么样呢？赵老二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皖口之战我南唐十五万男儿就血染了扬子江心。南唐亡了，其实莲峰居士心中并不伤心，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再也不用管什么军国大事，什么江山社稷了，终于可以过每天填填词跳跳舞的日子。”

吕岩若有所思，心道，“国破家亡固然凄惨，但是一个人只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会甘心臣服，赵老二天天试他，赵老二死了，他弟弟当了皇帝更是把莲峰居士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逼反莲峰居士他把小周后宣入宫中强幸不算，还把宫廷画师召来，将‘行幸’小周后的场面画下来传发天下。”

见说书先生越说越是愤怒，吕岩反倒没有先前的害怕，小周后就是李后主的皇后，他先前在客店中见过别人临摹的这幅《熙陵幸小周后图》，心血来潮之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的亲人被别人这般凌辱后还画下图画传发天下该是怎样一种心情，不由呢喃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风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长恨水长东，受此奇耻大辱，莲峰居士哪里忍得了，连忙联络南唐旧臣企图反回江南，可他忘了他坐拥江淮两府二十一州的时候都不是赵老二对手，如今寄人篱下更不是当年所比，一夜之间莲峰居士家中三百多口俱死在了赵家的牵机鸩之下，只走了一个年仅四岁的孙儿李正言。救他的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位窅娘，原来这位窅娘竟是一位江湖侠女，当年她为了莲峰居士叛出师门，本立下重誓终生不再练武，可为了这孩童的江山，不光重入江湖，还设了许多巧计，夺了掌门之位。念书的，你不是江湖中人，可能没听过潜江‘细腰宫’名头，这细腰宫虽全是女流，但在湖广一代领袖群雄，门下弟子近千，高手数不胜数，窅娘当年以一个弃徒的身份重回师门，要做到掌门的位置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吕岩虽是个落地秀才，但《左传》《汉书》却是那时的读书人毕读之书，依稀记得书中讲过，楚灵王曾建过一座离宫名叫章华台，因他特别喜欢细腰女子在宫内轻歌漫舞，不少宫女为求媚于王，少食忍饿，以求细腰，故亦称“细腰宫”。却不知这细腰宫竟是江湖上的一大门派，低声念道，“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那说书先生亦是经史娴熟之人，听他念得几句已知其意，两人一人说书，一人念诗仿佛已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世人只知书中的细腰宫是楚王禁脔，却不知这千百年来早已发展成江湖上一大门派，宫中皆是女子，多以各朝各代流落江湖的宫嫔为主，这些人自后宫流入江湖，身上带着许多王室心机，多有互斗，后来有秦、汉、吴、燕四支逐渐强盛，慢慢吞并驱逐其他小支，形成了后来‘阿房苻氏’‘长乐刘氏’‘太初孙氏’和‘参合慕容’四大门阀，轮流掌管掌门信物‘楚王三剑’。那窅娘本是长乐刘氏门下一位低级弟子，回得门中之时已是三十多岁，为了南唐江山她又从最底层开始做起，一步一步铲除异己，历时十年做到了掌门之位，又把细腰宫禅让给了李后主的孙儿，李正言。李正言，为了复兴祖业倒也勤奋，不光一统细腰四门，还从楚王三剑中悟出一套先秦武功，他自以为已经天下无敌便入东京刺杀敌酋，哪知道那皇帝老儿身边亦有不少高手，非但没有成功还伤了铅汞肾脉，自此李唐一门后人稀少，但他们莫不把刺杀赵氏皇族作为己任，成年留下后嗣便入宫刺敌，但无一成功。百多年过去了，大内也慢慢发觉了细腰宫的秘密，终于他们调动禁军高手一举荡平了章华台。细腰四门中人多遭屠戮，李氏后人也只有旁系的一男一女逃出升天。”说书先生越说越是激动，不觉已留下两行清泪。

这时，吕岩已猜到他便是那细腰遗人，但又不敢说破，只得喃喃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说书先生，点点头道，“这国破家亡的滋味，那杜子美体会的倒是不错，但若比那李唐后人却又差之千里了。那兄妹二人，本来不过旁支，所学亦是细腰宫中的武学皮毛，逃出升天之后自不免隐姓埋名，但灭国辱祖之恨在心中又何曾忘却。更何况，武林志中觊觎楚王三剑的又不在少数，总有江湖高人能从蛛丝马迹中寻得这兄妹的踪迹，几场追杀下来，忠心的门人死伤逾净。那一年妹妹不过四岁，哥哥也才十二，他们本以为这一生就将这般浑浑噩噩中度过，哪知却遇到了命中毕该遇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