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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渡》点苍门——扇 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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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然点了点日子,算来自己到得大理,已有三两月。各处布置的暗线与密探各自安然,不见有什么异动。这一日晌午,茹然应安郡王妃的邀约,来到郡王府上,与王妃闲话。不想茹然才到得郡王府门前,却见红袖从里面摇摇地懒懒行来。两人一照面,茹然略略惊奇,遂向红袖招呼道:“红袖这是?”

红袖却似还未睡醒,蓦然见得茹然,亦不过浅浅一笑,一番慵懒的态度之下,声音更添几分魅|惑:“喔,然姐姐早啊——我是郡王府的清客,没事的时候,给世子讲讲诗文,陪小郡主放个风筝什么的。这会儿要去城南的那些烟花巷陌玩玩,行色轩里的姑娘们,置了一桌好酒菜,就等我去了开宴呢。晚些时候,然姐姐若是得空,可以来行色轩赏些歌舞哦。”他说玩挥了挥衣袂,甚是潇洒地头也不回,一径飘飘然去了。

茹然心下暗奇,想起之前少白所言,亦是不曾问过红袖底细的。她入得王府,来到后花园内,与安郡王妃聊些家常。安郡王妃明紫嫣,原是临安人氏,年纪不过比茹然大着十岁,两人原是旧日一道嬉玩的姐妹。茹然此番入滇,身携要事无数,日前尚未处理周全,如今却还是头一回来看她的这位姐姐。

两人随意聊着,茹然思及红袖之事,便向明紫嫣问道:“姐姐,府上的那位段红袖公子,却是什么来路?”

明紫嫣笑道:“一个流连风月场所的无德文人罢了,不过写得一手好词,吹得一手笛韵箫品,也还耐听,诗文颇通,度曲也不差。王爷赏他这份才华,聘了他来,一时与座唱酬,赏月吟风也是好的。”

茹然不动声色道:“怎得却是个无德之人?”

明紫嫣淡淡道:“且不说这人眠花宿柳,在秦楼楚馆之间,都已是薄幸名狂的。想来,你也是见到过他的那番妖颜气度,才会有此一问。嗯,他那么个人,原是、不仅仅是贪恋女子的——若说这算无德,可冤了他?”

茹然淡淡一笑:“自然不冤——可是姐姐,既是如此,姐姐却还放心王爷赏识他呢。”

明紫嫣一哂:“左右他桀骜得很,并非秉性下作之人,不过是任情任性过头,我却还是相信他和王爷之间是光风霁月的。再者说,他便是当真和王爷有些什么,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他是个搞不出什么的男人,便是有点什么,又能怎样。”

茹然闻得明紫嫣此言,忽觉心口微冷,一笑掩过,又是一问:“他有多大年纪?”

“双十有二了吧,就比你小个三两岁。”明紫嫣斜睨茹然一眼,笑道,“怎么,阿然看上了这人?”

“哪有,我的一个朋友,大约的确很看中他罢。”茹然生怕明紫嫣取笑到自己身上,连忙转过话题,聊些其他。然而她心底思及红袖的这般真实年岁,却几欲苦笑抚额:苍天,这般讨巧卖乖的家伙,原来已经二十出头了啊,何以我竟觉得他只有十几岁呢?

出得王府,茹然便向城南的烟花巷陌行去。行色轩内,茹然四下瞧了一瞧,院落中繁华处处,歌舞流连,雅座间亦有文人墨客,相对宴饮唱酬,可见并非完全只作夜间生意。

茹然四顾一番,却没有见到红袖的踪影,索性一揽裙裾,坐在廊下听曲。

“忘川水倾尽几生的悲欢,谁用彼岸花结下几番、执念——

我在奈河接过孟婆的碗,饮下嗔痴,徘徊千年。为你暂别红尘,走过阎罗殿,且试炼、这因缘——

望乡台阅尽前尘的眷恋,谁把魂魄禁锢在遗棺。纵然沧海倾,换了来日桑田。白骨为谁刻下誓言。

月下连城,浮韶光,凋绝艳,谁家孤冢,空椁衣冠。留下诔一篇,繁华云烟。不过是、都付后人笑谈——

举袂扶裳,你幽香终不掩,是谁将你染上帏帘。故人相望,是你未改容颜。变却故人心,一世等闲。”

那歌声何等幽丽,这曲调何其哀婉,情致中的旖旎,咏叹中的顽艳。茹然亦是惯解诗词悱恻之人,这一曲终了,不禁有些痴了。她心底思量着:紫嫣姐姐道红袖写得一手好词,又能度曲——这词这曲,可尽是他的?

她这一壁芳心漫漫,听得那一壁,又是歌者曼声缱绻,如泣如诉:

“生生只恋了这么一个他,待到沧桑都痴心不化,思无涯——

上古传说用什么铅华,才能绘出容颜如画。今夜谁抚镜匣,室迩人已遐,旧伤疤,心上痂。

走过春秋和冬夏,四季轮回多少刹那——前生几回眸,换得此生半肩擦。佛说弹指,因缘偏差。

生生只恋着这么一个他,待到沧桑都痴心不假。思念长出枝桠,酴醾已开花,谢尽国色无人来折下——

生生只恋了这么一个他,待到沧桑都痴心不化。是我空牵挂,是我茕茕痴傻,过尽生生还恋着他——

……不过一场,生死无话。”

茹然听到此处,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那词中的无尽悲戚所牵引,竟似已然痛至无声。这词这曲,与宋室的那些词牌曲调,略有些许不同。茹然怔了一时,起身向近旁一个正在小憩的歌者问道:“刚才那两阕歌,双词同曲,却各自是什么名目?”

歌者闻得她问,便知她是外乡人,一笑答道:“这便是咱们大理王城之内,几乎人尽皆知的「姽婳词」呀,红袖公子的手笔——前一阕是《恨血碧》,后一阕是《一生念》,曲子么,也是红袖公子自度的,唤作《予感》。”

茹然闻得此言,思及明紫嫣之前对红袖的品评,心中一动,向着眼前的歌者,又是一问:“这位红袖公子,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得如此缠绵悱恻之词曲,其人定是一位用情极深、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吧?”

歌者得她相询,一时之间,禁不住笑语琳琅,嫣然道:“用情极深?这人究竟有没有心肝、有没有半寸真情,都还难说呢!温润如玉?他最是个轻|佻薄倖、口没遮拦的登徒浪子呢——可是啊,即使是这样,不说咱们烟花之地的这些人,便是那些王侯之辈、千金之子,识得他的人,却又有哪一个、不被他的才情所折服呢?并没有谁认真计较他的那些张狂桀骜的——他虽是安郡王府的座上宾,闻说王爷待他,也当真礼遇有加。可是他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儿,却自认、是咱们风月一流的人物——给咱们填词度曲,吹笛作画。有时候,他亦借着王爷对他的骄纵,绝然敢和那些纨绔子弟,刻意藉邀宠献媚、争风吃醋之名,一力回护咱们这些风尘之中、命运半点都不由自身的弱女子,当真是咱们风尘之中,肝胆皆冰雪的侠性儿郎呢!”

茹然闻言一笑:“既是如此,爱慕他的人,想必多矣!”

歌者笑道:“快别提这个!他的那份肝胆皆冰雪啊,当真也合没心没肺、水晶琉璃也似!多少女子倾慕他的风姿品性,多少男子贪恋他的才色双绝,他一概全收不说,却向来不教谁占得半点儿偏颇去,你道他是无意却多情地长袖善舞,还是刻意却无情地妖视魅行呢?”

茹然笑了笑:“依你这般言语,他倒是甚合我们宋室前人的一句旧词——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歌者笑了一声,微微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与他不相熟的人,有时也会猜测:你说他写的那些词,多数俱是那般忧伤入骨,是那般直指人心的凄清——写出这等哀词之人,当真会是那样没心没肺、没有经历过半点感情波折的吗?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都猜测红袖公子不过是情怀不欲人知罢了。哎,他藏得那么深,深到谁人也瞧不出什么,知道的人呢,也只会为他,将旧事一并遮掩,全他如今这等薄倖名狂的态度——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们这些思慕他的人,又如何能够、便不猜测了呢?他的词,终究是这样的哀伤,这样……这样的美。”

茹然听得歌者这般言语,心下亦是有些不知应当如何感慨。却闻歌者言道:“不过近来一些时日,红袖公子的词,却是清狂很多了呢,纵然哀婉,却不似那般伤痛。喏,比如眼下这首「只影」——”

茹然侧耳倾听,那词中,道是:

“昔年痕,无改青衫一身,漂泊任西东。华音七折,未变宫商,惯抚情天三弄。孤星堕苍穹,人未寝,原来北斗千秋一梦。谁解弦歌咏,非关沧海,鲛泪清炯。

眉头心口深深觅,却见侬在、君瞳水色中。残月堂庭,幽篁岁晏,徒奈何、此境孰堪共。自是浮生里、百味俱,少年非我,岁华穷。叹流年倥偬,怕人询问,想平庸。

记那日斜晖后,谁迢却匆匆。一春离绪,梦里点检,渺音容。珍重那百花落、兀自恋游踪,甚日里,故人来故地,与共芳丛。

见说道、且听春,来岁与谁同。往事只等闲,酒阑辞罢意葱茏。堪笑那、诗与剑,轻狂两朦胧。痴心焚尽,无边风月在帘栊。”

这一曲,配着歌者声音里的一唱三叹,曲声潋滟歌声滑,果然不似《予感》的那般哀毁凄恻。茹然想着歌者方才说到的“近来”,心底思量着:这难道、却是因为……

——少白。

她在心底微微叹息:红袖,红袖,谁是你的昔年痕,谁是你情愿用上古铅华、为自己绘出容颜如画的,那个他?谁是你用彼岸花结下的、忘川水亦无法抹去的执念?这些春秋与冬夏,四季轮回之后的多少个刹那,你是为谁,将繁华都作了云烟过眼,空自茕茕——不管室迩人遐,不理谢尽国色,也要如此待到沧桑……都不化么?

他,可是你曾经许誓、生生要恋的那个他?他——是否已别红尘,走过阎殿;你们弹指偏差的因缘,是否已然生死无话,尽作前尘。

你将谁在眉头心口,深深寻觅,你在谁的,水色清瞳之中。

如今,你这等举袂扶裳、亦难遮掩的未改容颜,可愿为着少白,将故人放下,为少白,变却这一颗、抵死为着故人的初心。

——纵然仿似,这一世痴心,到头来,终付了等闲。红袖,你可思量,这一次,这或许是你一世,最好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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