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绥那般犟性子，每每是咬牙为难自己……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担心。”

黄昏微雨，霁色尽数散去。层云灰白，好似将将压在青瓦檐上。

堂内一时寂然，只被绵密雨声无形包围。

青年一袭青衫，长身如玉。神采俊拔，温雅眉目间却透着勃勃英气。

三步之距，父亲菱纹黑袍，玉佩紫绶，负手而立。

秦昱虽已年逾不惑，数十年宵衣旰食，兢兢如一日，却依旧身形挺拔，沉稳如山。

想到秦嫮这两日身心交病的模样，他沉声叹道：“我又怎舍拿嫮儿的终身大事作赌注？若非那场宫变，断不会落得今日这局面。好在这孩子虽十分要强，却也识得大体。”

匾额正下方，端谨地摆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

秦昱望着桌上一方摊开的书函，沉思片刻，继而信手合上，将它拾起，递于青年手中。

青年忙近前几步，将双手伸出，恭谨接过。

“前日下朝后，皇上召我至宣室殿内阁商量国事。渭州三郡太守联名急奏三封密折陈情。如今句阳郡已是洪水暴出，百川溺溢，民不堪命，其它两郡亦深受其害，百姓暴动愈烈，请求朝廷速速遣人前往平息水患，镇压暴乱。渭州刺史倪仲恺已被免职，软禁于府邸之中。此事，你如何看待？”

青年正色道：“自一年前大司农倪瑞之子倪仲恺擢任渭州刺史后，三郡便开始频起暴乱。三江经流渭州，水患多发，倪仲恺到任时便开始建坝筑堤，补修陈事，并以此为由繁征重敛，且其食租衣税，皆来自对民间的横赋。最未曾料到的，是今岁汛期初至，许县两堤竟接连决溃。而今这倪仲恺，自然万般也脱不了干系，只可惜他父亲一生的名节到头来竟被这般牵累。”

秦昱点头称善：“确实如此。既为司隶校尉，民生疾苦，理应了然透彻。晔儿，你在御史台磨砺几年，着实长进不少。”

“儿子自知离父亲所望仍相差甚远。皇上此时将我调往渭州，以监察御史与都水监之职，承担监察与水患之事，实令人措手不及。一来，我虽常年游走于州郡间明察暗访，毕竟驻留未久，对渭州仅了解一二而已。二来，倪司农与父亲相识数年，若监察审问之事由我负责，怕是…只能秉公办理了。”

“那日皇上与我提及欲从尚书台调遣官员一事，论资历与威望，我自举荐田中丞，皇上却说他年岁已大，处事不得变通。也罢，君心难测啊。他这调令一下，约是欲分散我秦家于前朝的势力，逐步远离中心。其二，是将秦家置于尴尬之境。朝中皆知我与倪大人交情匪浅，这倪仲恺又是他的老来子…若倪仲恺确论罪当诛，这嫌隙怕是就此落下了。”

秦昱顿首，抬眼望了望悬于内墙之上的那块金丝楠木匾，半晌静默。

秦晔随父亲将灼灼目光投向那块肃穆庄重的匾额。

其上，是精巧工整的隶书所题写的“福泰恒昌”。

“父亲还请放宽心，儿子自会权衡利弊，审慎行事，断不能让人诟病，予小人可乘之机。何况，东林秦氏乃‘五世三公’的世家大族，根基绵衍数百年，岂能轻易撼动。”

秦晔眉目间映着沉稳，将手中调令暗暗攥紧。

“先皇在时，我与田佶尚能算作分庭抗礼。未曾想短短一月，先皇薨逝，二皇子登上大宝。权衡局势，既为布衣百姓免去一场血雨腥风，也为我秦氏求得自保，为父不得不权变而居。

我既是三皇子太傅，又曾有姻亲之故，现下于朝上，自然步步谨慎，如履薄冰。而今秦家，便是他们最欲除之后快的眼中钉。”

秦晔抬眸，只觉眼中父亲神貌，不知几许，面上须鬓已尽数皤然。

“父亲乃两朝元老，功绩卓著，德隆望众。田家即便有熊罴之力，也断不敢公然与我秦家为敌。”

秦昱冷哼道：“若是他田佶一人，自然没那天大的本事。只怕，最容不下我秦家的，乃是这江山之主。现下他们有所顾忌，只道时机未逢罢了。皇上前几日擢余承甫为尚书令，说是要替我担些管律及刑狱之事，实则，我手中诸多事务皆已转交到尚书台处置。”

“父亲所指，可是贺州刺史余承甫？儿子早前在贺州时，听闻一些百姓夸赞此人能谋善断，治理有道。倒未曾想短短时日，竟入宫领了尚书令一职。”

“自然是田佶的佳婿。”秦昱神色如常，眼中却闪过铮然冷意，“福泰恒昌。为这四个字，秦氏先祖不知付诸多少心血，任谁觊觎我秦氏根深叶茂……”

秦晔分明觉察到父亲喑哑嗓音下微掩不住的激动与颤意。

“无论如何，为父绝不能让家族受到分毫牵连。今值此际，若有晏颀的二十万兵马为依托，情势或许尚能转圜。”

自不待言。

秦晔亦是心明眼亮，不掩青睐：“宣平侯……此人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非文臣，却深得人心。听闻民间有道：见说延塞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若虏骑于千里外闻辅国大将军之名，便已吓得魂飞魄散。”

“你可知，晏颀此时亦在渭州？”

“噢？这是何故？”

秦晔有些不解，正欲深问，便听得房外一婢子洋洋传道：“老爷，小姐醒啦！让奴婢来给您报个平安！”

两人听罢，皆面露喜色。秦昱开了房门，便要往西厢去，一落脚，却是一阵眩晕，不得不撑住门扉缓了片刻。

秦晔一惊，慌忙扶住他，劝说道：“父亲，您已三日未好生休息，还是回房歇息片刻。想必小妹已没甚么大碍，您这样子，反让她忧心。我先去看看她，若有甚么问题，我差人来唤您便是。”

秦昱不好再勉强，叮嘱两句，转身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