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环顾了一圈无明塔前的人。这些人都是为了和柯扎旺·索宾的会谈而来。桑普在去世前特地召来了这些海佛政要。他们大多在昨日抵达，只当是为了要务而来，全然没有料想会在睡梦中听到丧钟悲鸣。

站在最前面的是琴伊·帕帕。这位相貌美艳、眼神凌厉的女士是海佛城的副总督，掌管着石巢四层到七层的各项重要事务，以及整个海佛石巢的资源开发与分配。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和她的搭档、海佛的总督简文·艾尔，一起在无明城东面二十里的三一城里处理大小公务。

她的旁后站着马格里瓦。他的姓氏从未被提起，瓦吉娅只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叫他富罗鸟。那是传说里的一种灵鸟，擅长辨识各种语言。这位年轻的富罗鸟先生穿着一袭黑袍，身形瘦弱，中等身高，一头银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苍白的脸颊上雀斑星罗。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却是海佛当今最杰出的外交官，也是芒格学院历来最优秀的翻译大师，精通卡庸、修迪、克布加、索迪尔等十二族的语言。

琴伊·帕帕看上去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她低下头，左手轻触右手手腕，沿着右臂向上滑动，在肩膀处隔空画了个圆，向着无明塔行了个礼。这是卡庸人表达祝福的虔诚之礼，不论对生者、亡者，或是神明。其余几人也纷纷跟随着她向着无明塔的方向行了虔诚之礼，礼毕后纷纷看向了无明塔前的少女，等着她做出下一步安排。

瓦吉娅微不可查地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老师将会在天亮后经由卡庸的传统仪式回归故乡。他要求不要为他举行任何的道别仪式，也不需要任何纪念形式。”

没有悼念仪式，也没有墓碑，甚至除了二十四声丧钟，再无其他。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错愕。

还未等有人开口，瓦吉娅继续说道，“圣使说，只需要各位今天就修迪族人暂住海佛的问题，进行负责的协商即可。相信各位在与他昨晚的沟通后，都已进行了充分的思考。”

塔外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这位故去的卡庸圣使，虽然向来都不太过问海佛的政务，但是他对海佛石巢的每一个意见都举足轻重，更何况是他故去前特意留下的交代。倒是先前一脸忐忑的修迪来客柯扎旺·索宾和他的副官米提旺·索登，在听了富罗鸟先生的翻译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琴伊·帕帕则眉梢一挑，意为深长地看了瓦吉娅一眼。这位女督，向来以其强悍、泼辣的作风闻名。此时她没有直接呛声，到不一定是顾忌修迪人在场，更多地，是给刚逝去的桑普的面子。

瓦吉娅知道琴伊在想什么——对于海佛政府，之前接纳修迪人主要是迫于桑普的压力。如今这位卡庸圣使故去，对于海佛而言，本是就修迪问题重新商榷与安排的好时机。而自己在众人眼里，不过是桑普的学生而已。虽然自己所说确实为老师的授意，但是在众人眼里，更像是她故意顶着圣使的名义，为修迪发声，罔顾同族人类的利益。

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上来。那是七层的总督司东，海佛第一的弓箭手，也是闻名海佛的美男子。他的声音却不如面孔那样讨人喜欢，甚至比大理石还要凉上三分——“桑普大人并没有强求我们收容修迪难民。”他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地看向柯扎旺。后者虽然不能完全听懂罗塞塔语，但显然从这气氛中也明白了一二，顿时怒气冲冲地瞪了回去。

司东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而且，据我所知，修迪人的习性会随着周围温度产生巨大变化。炎热时温和，寒冷时暴戾。现在是石巢的夏季，是熔泽温度最高的时候，他们已在紫棉农场、图河农场等十二个地方引起了大小六十七件事端，等到秋冬时分，只怕是要凿穿七层的顶了。”

七层虽然是石巢内最重要的粮食生产地区，但也是生活条件最穷苦之地。早年的时候，常有为了争夺土地、水源而引发的大规模冲突，差点导致全石巢的粮食危机。直到九年前这位铁面无私的司东大人上任，凭借着一双铁腕镇压治理才有了今日的太平，也确保了石巢内的粮食供应。他确实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站出来拒绝修迪难民。

虽然传闻中琴伊·帕帕和这位七层总督不和已久，但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正毫无掩饰地表达着赞同。她正色道，“虽然海佛也即将迎来物资匮乏的冬季，但我们仍愿意为修迪提供一百车干石菇，两千枚热晶石。”

一车干石菇，够一百个海佛成年人挨过一个月，但对于体型几乎是海佛人两倍的修迪人，这些食物最多也只能让六千人熬过一个月，而融泽生成的热晶石，对于失去了旋光的修迪人而言，几乎只算得上杯水车薪，怕是给小孩子暖手都不够用。

不待富罗鸟先生翻译，柯扎旺大使也已经听懂了三分。瓦吉娅看到他几乎已经难以克制自己的愤怒，粗壮的指节快要整个嵌进地里。

瓦吉娅有些头疼。这样紧张的场面倒真的和老师的预料无二。她想起老师昨晚入睡前的嘱托，握着烛台的手紧了紧。没想到蜡烛上的火焰似有感应一般，火舌瞬间涨了数倍大，向着塔前众人的方向舔了去。好在并未伸出很远，只是连瓦吉娅也吓了一跳。站在最前方的琴伊·帕帕，虽然未惊恐出声，但面色顷刻变得惨白。司东的手也已搭上了箭囊。只有富罗鸟先生仍旧一脸淡定，口中还在继续念叨着古怪的修迪语，将琴伊·帕帕的话翻译给修迪大使。

“桑普大人与修迪同在！”这下是柯扎旺的副官，米提旺忍不住了。他大声嚷着卡庸语，几乎是迎着火舌而去。他龇牙咧嘴地往无明塔前跳了一步，巨掌抬了起来，八根手指像利剑般指向了众人，巨大而狰狞的影子瞬间笼罩了离他最近的琴伊·帕帕。

女督几乎瘫倒在地——确切来说，如果眼神够快，可以注意到她的右脚先是绷紧了，但一瞬间后立刻瘫软了下去。

“神啊！”女督脸上凌厉的神情很快被柔弱无助所取代，她几乎是捏着嗓子发出了惊恐而绝望的尖叫。

“噶枚图昂略不拉特！”与此同时，柯扎旺大喝一声，似乎是在斥责冲动的副官。他的手掌从地面迅速地拔出，粗壮的手指骤然伸长，似要去拉回自己鲁莽的副官。

但是接下来，他做的事情，几乎谁都没有料想到——他的手指略过了米提旺的肩膀，豪不犹豫地插入了他的右耳，然后几乎一瞬间，又从他的左耳穿了出来。

太快了，快到没有丝毫声音——连呻吟之声也没有，亦没有人惊慌尖叫。所有人都呆住了。

瓦吉娅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修迪青年在无明塔后院里手舞足蹈的画面，那还是一天前，他用好笑的发音说着——

“哪里、哪里，有，珠子，大，漂亮的，大珠子，哪里。”

她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先前像一只发狂的野兽般的副官只稍稍挣扎了几秒，就整个耷拉了下去，颤巍巍地挂在柯扎旺粗壮的藤指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的长官。

柯扎旺甩一甩手指，年轻副官尸身被投掷到了他的脚下，浓绿色的汁液正从他的耳孔向外泊泊流出，像一株正在迅速腐烂的枯树。

“抱歉。”柯扎旺嘴里挤出来两个生硬的字，对着一旁面露惊恐的女督等人鞠了一躬。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结了。

瓦吉娅听到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这里继续讨论，似乎不太合适吧？”开口的是一个肥硕的男人，他脸上的肉像是被看不见的细绳硬生生地压出了几道细长的峡谷，甚至连眼睛在哪里也很难辨识。那是老好人方迪拓·万，无明城的总督。他倒不是要出风头。无明城作为石巢一层，乃至整个海佛地位最高的区域，是否接纳修迪难民同这里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只是眼下这紧张的局面发生在自己的辖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站出来圆场。

方迪拓虽然也被眼前的情景吓的不轻，但仍恭敬地朝着无明塔再次行了虔诚之礼，礼毕开口道：“瓦吉娅大人，我提议大家先稍作休整，在仪式结束后前往塔特堡进行商谈，不知您意下如何？”塔特堡是无明城官员办公之所，就在无明塔外不远处。

琴伊·帕帕似乎并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时机，她几乎是强忍着不去看地上的修迪使官的尸体，咄咄逼人道：“并不是海佛残忍，只是七层的农场已经收容了五千六十三名修迪难民，如果再接纳更多的修迪人进来——”

“我同意方迪拓总督的意见。”瓦吉娅抬了抬蜡烛，好像这是她权杖。她平静地说道，“桑普大人已经吩咐过，希望各位进行负责的商讨。希望各位不要让圣使失望。”

琴伊·帕帕转过头，毫不掩饰地看着司东总督，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但后者不知道是否被眼前的变故所扰，此时正一脸漠然地般抱臂而立，丝毫没有要继续参与这场辩论的意思。瓦吉娅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琴伊脸上腾起的怒气。

“修迪大使竟能在无明塔这样乱来。我不管你瓦吉娅·明达内心是否视海佛为故乡，但即便你依托着圣使的名义，这样也算不上公正严明吧？”女督并不打算退步，不止嘴上直接顶撞了瓦吉娅，她的一双碧眼已经放弃了向司东求助，正直勾勾地盯着方迪拓，一副要即刻兴师问罪的形容。

不过方迪拓并没有理会她，他正看向无明塔入口的小道，一个英姿勃勃的身影正疾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