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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佛之城》第一章 仆眠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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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普死了。

海佛石巢一层的无明城里,丧钟鸣了二十四响。

西方的席迪图,卡庸人的城邦上空腾起了一团紫色的雾,被某种酸涩又苦凉的草药味驱赶着,向东北部腾挪。

紫雾灵活变换出各种边缘清晰的形状,一路腾跃过狂风肆虐的沙漠,穿过色彩斑斓的石珊瑚群,掠过生机勃勃的绿洲,经由高耸的黑色沙井,进入位于地底深处的海佛石巢,停留在一座墨色高塔的上方盘旋。

这是无明塔,石巢一层最高的建筑,也是整个海佛内最神圣静谧之地。一整块浓黑色大理石打磨而成的塔身,高耸入顶。塔身布满孔雀蓝与翡绿的斑驳星点,天色亮起的瞬间,会显出彷如星河流转的景象。

此刻,头顶的天幕还是一片黎明前的死寂,无明塔上的星眼似乎仍旧在沉睡。倒是那团诡异的雾开始发出微弱的紫色光芒。

那是无数只长相古怪的紫色昆虫,在之后的三个菏时内,这种只有米粒大小的昆虫将啃食完新鲜的尸体,将死者带回遥远西方密林里的故乡。这是卡庸人最高等级的丧葬仪式。

桑普是卡庸驻扎在海佛的大使。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卡庸领主桑托的弟弟,也是卡庸圣城席迪图的前任大祭司。按照席迪图标准时间,桑普在海佛之城担任了二十五菏年的大使,如果按照石巢里更常用的地球太阳历,这个任期长达七十五年。

相较于海佛城民,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卡庸人身形矮小瘦弱,只有一个十二三岁地球孩童的体型。他们有着与海佛城民相近的容貌,但脑袋较大,额头高耸且宽,浅灰色的皮肤洁净而细腻,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躺在紫色大理石上的桑普几近一丝不挂,双手手心向上打开着置于两侧,与身体形成两个刻意的夹角,双腿也分开着。

他的学生瓦吉娅·明达正在按照老师生前的吩咐,往他身上一遍遍刷上某种气味甜腻的透明油脂。二十四遍之后,瓦吉娅将一枚拳头大小的透明玻璃球放在了先师的左手手心。

她搓了搓双手。那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一下,两下,缓慢的一个来回后,紧跟着两下短促的摩擦。

瓦吉娅是桑普唯一的学生,也是他身边唯一的地球移民。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位位高权重的卡庸大使会挑选这个看上去有些过于平凡的小女孩作为自己的学生。如果他预先张贴一些招生简章,大把的海佛政要和权贵会排着队把孩子送到他的门口让他好好挑选。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瓦吉娅,不过是个连姓氏也没有的最下等的平民。如果硬要挑出什么过人之处,大概只能说她的长相还过得去。但她也从不好好打扮,一年到头都只穿着那套略微泛黄的蜂丝长衫。而且即使已经二十二岁,她看上去仍旧身形单薄,像个营养不良的孱弱少年。

明达是桑普给瓦吉娅的姓氏,这既不是席迪图官方使用的标准语言,也并非海佛通用的罗塞塔语,而是比特大陆上一个已经消失的小部落苏明达庸的语言,寓意“平和的智慧”。

瓦吉娅把手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没什么特殊的味道,或许因为整个空间里都已经被那种甜腻的油脂味占据。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沉痛的悲伤。按照人类的年纪,桑普已经三百六十岁了,即使对于向来长命的卡庸人,这个岁数也担得起长寿两字。

他死于可以预见的“仆眠之终”——据说,每当一个卡庸人活得太久,他就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在某个夜晚入睡后,他的灵魂将离开躯体,前往圆河之滨,在那里侍奉掌管卡庸人生死的神明,阿和。

瓦吉娅端起了放在一旁神龛前的燃着紫色火焰的蜡烛,朝门口走了两步,原本在塔顶上方盘旋的淡紫色虫雾突然像是被压缩了,变成了一团浓紫色,缓缓降到了无明塔门的正上方,发出的嗡嗡声仿若瑚笛,光芒渐盛。

无明塔外站了好几个人。最显眼的莫过于正好在海佛进行访问的修迪大使柯扎旺·索宾,及他的一个副官米提旺·索登。

两人均有近三米高,黝黑而精瘦的身躯上,长着突兀的岩石般粗砺而巨大的脑袋,硕大的墨绿色眼球突出在眼眶外面,像是随时要掉落下来。直立的时候,双手竟能垂及地面。手掌极为宽大,每个手上只生了四根手指,但密布的灵活关节让这些手指可以扭曲成各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看上去像是粗壮的藤枝成了精。

瓦吉娅前两天刚见过他们。和海佛城民一样,修迪人也是卡庸收容的星际移民。他们居住在海佛东北部的旋光城。瓦吉娅从未离开过石巢,但听桑普描述过,那是一座沙漠中的古城,之前已荒废了数百荷年。

修迪人的生存不依赖于水源,但需要持续的热能,在寒冷的环境中他们会很快衰老死亡。而古城里恰好有个叫做“旋光”的古老装置,能够聚集阳光之能。八十三年前,卡庸便将修迪难民安置到那里。修迪人以旋光为中心,开始建造起了新的家园——旋光城。

然而,东北部的沙尘暴从三年前开始日益严重。近一年来,红色沙尘日夜不歇地从北方铺天盖地而来,已经几乎掩埋旋光城,也阻碍了旋光吸收阳光,以致旋光可提供的热量日渐式微。

生活在外围的修迪人开始被迫远离城邦,或是与更靠中心地带的族人大打出手,死伤的修迪人不计其数。大批难民开始向西南迁徙。有相当一部分通过一口废弃多时的石井进入了石巢。

在桑普老师的授意下,他们大多被安置在了石巢七层。那里有着汲取地热的熔泽,不止是石巢七层内温度最高的地方,还有大量的农场,天生力大的修迪难民很容易在苛刻的农场主那里找到临时的工作。

柯扎旺·索宾这次前来海佛,便是来寻求桑普的进一步帮助。修迪人希望在寻找到新家园,或是找到沙尘暴的对应之法前,石巢能为更多的修迪难民提供容身之所。当时桑普已预见了自己的仆眠之终,并没有直接对修迪做出什么承诺,只是为他们安排了一场会面。

这两位修迪来使被安排暂住在无明塔的后院中。由于畏寒,即使在海佛夏季,他们仍终日裹着厚实的衣物,格外引人注意。和沉稳老练的柯扎旺不同,他的副官米提旺似乎是个对石巢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的年轻人。看的出,他的上司柯扎旺虽然严肃古板,但是对这个年轻人也是爱护有加。

米提旺活泼且热情,虽然为厚重的衣物所缚,但丝毫不妨碍他用生疏的罗塞塔语,手舞足蹈地向瓦吉娅询问关于海佛的许多事情——从农业耕种、物种分布,到资源分配、民居建设、医疗健康。他似乎并不像他的长官那样对修迪的未来忧心忡忡,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向瓦吉娅打听,哪里有“漂亮的大颗彩色珠子”。

似乎在这个修迪青年看来,有着“博爱仁慈”之名的桑普圣使,绝不会置几万修迪难民于不顾,任他们的尸体遍布沙漠。他们至少会有个临时的家园,一切都充满希望。

毕竟,除了桑普自己,没有人料到,活了一百二十菏年的圣使竟会在此刻突然离去。

修迪人并不像人类那样需要规律的睡眠。所以柯扎旺和米提旺也是除瓦吉娅外,听到丧钟后头两个来到无明塔外的人。当他们得知桑普死讯时,那一瞬间绝望悲痛的表情,令瓦吉娅深受触动。

见到瓦吉娅走出来,这位年迈的修迪大使深深地伏下了身,像一株黝黑的古树要盘踞扎进土里。他墨绿色的眼珠直直地望向无明塔,口中艰难地挤出来几个嘶哑的音节:“致以修迪的哀悼。”他似乎刚学习了用罗塞塔语说这句话,发音十分地别扭。

“致以修迪的哀悼。”他身边的米提旺也跟着行礼道。他早已不见了前日的活泼,眼中只剩下惊慌与害怕,仿佛变了个人。

“愿桑普大人在圆河之滨安好。”瓦吉娅不忍与他们对视,点了点头道。她手里依旧端着烛台。蜡烛紫色的火焰仿佛被上方紫色的昆虫吸引了,比起先前旺了许多,时而像一尾猛蛇吐着信子朝虫群舔去,几乎窜碰到瓦吉娅的额头,她却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愿桑普大人在圆河之滨安好。”所有在场的人齐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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