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依旧细雨绵绵，天色渐渐暗了。我披上披风出门。这一切仿佛已经成了我的生活习惯，没有看见她的时刻，生命就像缺少了养分。明明告诉自己要放下，却不能停止想念她的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夜已渐深，可心底却因为就要看到那个牵挂的身影而有了一丝光芒。跃上那几乎是为我而造的屋顶，却发现梦瑶的房间漆黑一片。旁边狄仁杰和二宝的房间也无亮光。

怎么回事？我跳到房门外查看，无声无息，空无一人。这个时辰会去哪呢？会不会是遇到了危险？我想找人问，却不知如何问。梦瑶，你千万别出事才好。

我急急出街，四顾巡视。依旧无影无踪，心底的慌乱如突发的洪水将我吞噬。梦瑶，你去了哪里？

也许他们是回去了呢？他们走了。一个反驳的声音从心底升起，我惊吓在原地，我不是一直避而不见的吗，我不是要让她忘了我的吗？现在她真的走了，为什么又如此心痛？

再缓缓的迈开脚步，走进那连绵的雨里，只有凄凉与我做伴。单薄的披风就算把整个头都盖住也挡不住这冰冷的夜风。我不知是真的很冷还是我的心冷，连走路都没了力气，拖沓着步子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像只鬼魅般游荡着。

我日思夜想的女孩子真的被我送走了，我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我到底是做了什么？

不知不觉走上了那座人工河的拱桥上，风吹得耳边的帽沿呼呼作响。我抬手揭下帽子，放眼望，一片黑暗。仿佛回到了我刚病愈，知道自己不能动手也不能开口的时候，那无尽的黑暗狠狠地把我吞噬，看不到一点亮光。

我也埋怨过，自我放逐过，甚至躲在那冰冷的夜里偷偷哭泣，可是这一切终究是定局了不是吗？我终是什么都没有了，身份，地位，朋友，爱人，家人，连我自己都残缺不全。而现在，同样的心境，同样的黑夜，我又该怎么办呢。

凝望，唯有凝望。

小桥，流水，人家，街道，眼前的一切多么熟悉；还有那渐渐亮起的灯笼，从四面的街角走出的人，那么真实。他们嬉戏打闹，个个笑靥如花。狄仁杰和婉青在买平安符。桥下还坐着梦瑶，她好像是扭伤了脚，在等我背她回家。

我看着梦瑶就笑，终于找到了她，好像又知道她会在那里等我一样。我疾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蹲下，准备背她回家，可我的手一碰她，她就不见了。

灯火，人影，狄仁杰，婉青，二宝通通不见了。

徒留了一片漆黑。

伸出的手还僵硬在那里，只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嘲笑我:“真的走了。<>元芳，你连偷偷看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许久，我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却因蹲的太久，突然的眩晕差点使自己跌倒，踉跄两步才站稳。而我眼前，真真切切的站着梦瑶，狄仁杰和二宝。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

细雨、微风、黑夜，死寂一样的沉默。这毫无预兆的面对着面，我如着雷殛如坠深渊，任我如何临危不惧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我欣喜又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我感动他们还如此不离不弃，但我更多的是恐惧。

我只能定定的站在那里。

一个是昔日挚友，一个是心爱的女孩子，桑田沧海后双双站在我面前，我该如何？

梦瑶的脸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放大，情真意切，眉目含笑，可我分明在她眼里看出了一种叫做沉重的东西。即使容颜依旧，她也不再是那个如同小孩子一样的梦瑶了。

我的梦瑶长大了，我是该高兴还是悲哀呢？

攥着披风的手冷不防被另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握住，我本能的一缩，将那只温暖的手怔在冰冷的空气中。梦瑶惊惶的看着我，我闪烁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她的样子太真情，太柔美，我怕一看到她我心底强生出的冷漠会溃不成军。我转过身，忍受着那种明明不舍却要洋装不在乎的煎熬。

“元芳。我是梦瑶，你不记得我了吗？”听着她颤抖的呼唤声，我心如刀绞。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个大大咧咧的梦瑶，那个安安静静的梦瑶，那个伤心流泪的梦瑶，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可是梦瑶，我要怎么向你解释呢？我默认了自己却不敢跟你相认，我记得我们的一点一滴却害怕面对。

唯有无言，只能无言。

我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你真的还在这人世，我一定要好好的呵护你，我也无数次的告诉自己，如果相遇一定要深情的叫出你的名字，可是当真正面对你的时候，我才知道，哪怕是对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元芳，你怎么了？”沉默了许久的狄仁杰终于开口了，在我的印象里第一次，除了婉青以外，他这么心急，这么关切，这么害怕。

我站住不动，身后梦瑶的呼唤一声声传来，像一把刀深深地□□心里。我可以对这世界冷漠，却做不到给她一个坏脸色。只是这世上有无数种假设，却没有一种能够让我理所当然——哪怕是说一句“你们认错了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相对两无言。

也许真的只能忘记！哪怕故作姿态。

我极其从容的转过身，扬起浅笑，向他们微微作揖，然后迈开脚步，潇洒离开。<>一切自然无比，就像沉浸在自己角色里的戏子，疯魔，痴迷，已经人戏合一。

只是心底翻腾的巨浪，谁来平息？梦瑶，我并非有意离你而去，只是怕我自己太感情用事了。

狄仁杰两步跨过来拦在我面前，我绕道，他再拦住，似是央求:“元芳，你别躲了行吗？这些天你一直避而不见，你知道我们找了多久才找到你吗？梦瑶身体还没痊愈，又颠簸了一路，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不见我们，你怎么忍心让她为你劳累呢？”

“是啊，元芳少爷，你就别再躲我们了，自从那天在街上看见你，我们就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可是这里的人都跟我们说不认识你，梦瑶小姐为此都哭了好几次了。你也知道她受过伤，怎么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呢？少爷让她好好休息她也不肯，非要跟我们一起出来，此刻风雨交加的，小姐早就冻坏了。”

当目光注视着梦瑶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转过身，已经不受控制的想要安慰她了。她比从前瘦了好些，她脸色已经开始变得苍白，她穿得依旧单薄，梦瑶，你怎么都不照顾好自己？而她，仿佛对这些毫不在乎，只有害怕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她的脸颊。

对不起，梦瑶，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伤心的。

我轻轻移到她面前，手不由自主的抚上她苍白的脸，擦去挂在她脸上的泪水。我的梦瑶应该是快乐的，不应该有眼泪！

“元芳。”她用双手紧紧覆盖住我的手，泪眼含笑，似乎得到了这个世界最最美好的东西。

对，这才是我的梦瑶，一辈子都只能有笑容。

我一动不动，任她握住我的手。多少次我的幻境中也是这样，我们对望着彼此，把对方刻进自己未来的乐章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辈子，多好。

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世，让她永远充满笑容。

可是元芳，你真的能让她快乐一辈子吗？

那个冷静的元芳再次战胜了这个感情用事的我，我收起温和的目光，冷漠地把手从她脸上拿开。梦瑶紧紧地拉住我紧张的问:“你怎么了？是我太冒昧了吗？对不起元芳，我只是看见你太高兴了，高兴得流眼泪。”

我多想任自己贪婪这久违的温暖，我多想就这样和她相知相守，任山无陵天地合也不与君绝，可我却不得不挣脱。

别开她手的时候，她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仿佛感觉到她的心在一点一点的冰冷。梦瑶，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柔弱的你我还能狠得下心离你而去，可是我是不舍的，如果可以，我想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起。<>

我迅急的步子让狄仁杰绊住，他拉住我衣袖，我被迫停下来。

“你干什么，就这样丢下梦瑶吗？”如同哀求一样的质问。我甩开手，继续前行，狄仁杰用力一拉，我毫无防备被拽了回来，他发怒质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梦瑶翻山越岭的来找你，你就是这个态度吗？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们花费了多少时间？现在你一句话也不说就想一走了之，你对得起我们吗？你千方百计的躲我们却又在看不到的地方关注着我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当猴耍吗？还是说看着我们为你伤心你很高兴？”

我依旧一声不吭，装作面无表情的望着地面。我的心思，又如何能让你们知道？

梦瑶像是被人施了法一般愣在那里，我不确定她的目光有没有在我身上，可是我能感觉到她心里一丝丝的失落正向我蔓延过来。这算是心照不宣吗，还是心心相印？梦瑶，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样的心灵感应的呢！

狄仁杰依旧在质问：“你以为你装作不认识就能逃脱一切罪责吗？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自己的承诺。你说话呀。这算什么意思？让我们都在这里陪你淋雨吗？王元芳！”

王元芳！

像一声巨雷，把我从幻境里惊醒，我茫然不知所措。

若之前我还是那个只为不能给梦瑶未来而冷酷的元芳，而此刻，狄仁杰，你却把我心底的自卑都唤醒了。似对待犯错的罪人一样厉声呼喝。狄仁杰，你这是怒了吗？你在用你那高高在上的正义感唤醒我这个误入歧途的罪人吗？你可知道我的痛楚，你可知道我看见你是什么感受吗？就像一个被当场逮住的小偷，我没有尊严，没有自信，我的未来都在你这里断送了。我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满心自信的和你们在一起，我更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你们每一个人。我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我只想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舔一舔那残酷的伤口，难道这样的资格我都不能有吗，你又何苦要把我叫醒，再把我心底的自尊□□裸的摆在我面前？

“元芳，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好不好？我们一起解决，你别这样行吗？”梦瑶的哀求传来。而我却越来越想逃离，越来越害怕，心底那个叫做懦弱的魔鬼正一点一点的强大，自卑和绝望仿佛在牵引着我走向迷茫。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逗留。没有办法再看着这个黑暗里的我和他们的光明并肩站在一起。

我疾步而去。

“你给我站住！”身后狄仁杰的命令咆哮而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命令过我。他是第一个，可是我一刻都不想留，也不敢留。

“你以为你把自己封锁起来就听不到别人的言论了吗？你以为你躲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这世人就忘记你了吗？我告诉你，不会。就算你化成了灰，你也堵不住他们的嘴。他们一样会说你通敌叛国，一样会痛恨你。失去了亲人，你就觉得这世上只有你最惨了吗？不再是皇亲国戚你就觉得自己见不得光了吗？没有身份地位你就觉得我跟你就是两个极端了吗？难道在你心里只有权力才会让你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吗？失去了名利你就无法生存，你就躲起来？你这样只会让人耻笑你一辈子。你永远都会让人看不起你知不知道？”

我前行的速度越来越弱。我知道，我何尝不懂我应该坦然面对，我何尝不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是我能怎么样呢？我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分文，口不能言，家破人亡……我甚至还背负着那个乱臣之子的罪名。狄仁杰，你让我如何能心无杂念的面对这个尘世，面对你，再给梦瑶幸福？

我依旧在前行，仿佛只有前进才会让我有一丝丝生的知觉。

“王元芳，你人也妈的就是一个缩头乌龟。你除了逃避还会干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置若罔闻的态度让狄仁杰恼羞成怒了，可这一次，我是真的站住了！

“你只知道自己痛苦，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一样会很痛苦？你只知道你失去了一切，你知不知道也有很多人为你放弃了一切？婉青到现在都不肯见我，梦瑶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她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你，可是你呢？你只知道自己安心，你只会顾及你自己的感受，你有没有为别人想过？有没有为梦瑶想过？王元芳，你怎么就那么自私呢！”

自私。多么无情的词语。

对，我就是自私。我只会保护我自己，不让我受到一丁点的伤害。狄仁杰，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你为什么要把我从那个睡梦里骂醒呢！

我曾振振有词的跟我说，我只是不能再保护你们了，我只是想让你们活的更快乐。原来连我自己都在欺骗自己，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下竟然是我这颗丑陋的心。我太在乎自己的存在，太在乎别人的舆论，太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

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在乎会伤害别人也伤害我自己罢了。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我迈着脚步，一步一步远离这里。身后梦瑶的呼唤和狄仁杰的怒吼依旧在继续。

他说:“让他走，他就是个懦夫。”

他说:“梦瑶你回来，为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不值得。”

他说:“王元芳，我真是看错了你，我宁愿你已经死了也不想让你这样去伤害别人。”

他还在说什么，可我听不见了！我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好像走到了天边，又好像是悬崖，会不会一脚踩下去，一了百了呢！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依旧是平地。连老天爷都不让我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受呢？你就像是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看不见边际，感受不到方向，摸不着救命的绳索。你还被牢牢地钉住，不能怒吼，不能动，只能看着巨浪翻滚，不让你生不让你死。你埋怨，你忏悔，你绝望，你哭泣，都只是你一个人。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脸上是冰冷的雨水，脚下是一条一望无际的路，没有转折，没有尽头，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而路旁都是过往的记忆，他们生龙活虎的跳跃着，对我欢笑，朝我呐喊；他们手舞足蹈，向我炫耀，笑我凄凉；他们忠肝义胆，蔑视我软弱无能。他们一幕一幕，像要把我吞噬，我只能逃，拼命地逃，恨不得飞跃过这些让人痛苦的画面。只是似乎没用，他们凶悍的手掌已经把我牢牢抓住，在我心上刻成了过去，任岁月再绵长也带不走那满身的伤疤。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我只是不想停下来，不想让孤独见缝插针，再次让我遍体鳞伤。也许这样淋着淋着我就能忘记一切了，又像从前一样，忘却了伤痛，忘却了未来；我又可以把自己的头和四肢缩进壳内，不去看外面也不去想往昔，还可以把自己的名字都抛到九霄云外。

如果。

可以。

我向前迈进的步子越来越小，脑袋也越来越昏沉。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爱人在旁，我不能放任自己和她在一起；朋友在旁，得到的却是一句句怒吼。我只是想要一双安慰的眼睛，一句理解的问候，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归去的家，可是命运却趾高气昂地告诉我，这些我都不会给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挣扎，逃脱，我哭喊，求饶，可是徒劳无功，它依然我行我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好累，好想闭上眼睛，好想睡去，好想好想。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张微笑的面孔，在对我呐喊:“元芳，睡吧！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轻轻笑着，像是得到了救赎。任积水淹没过我的耳朵，任夜风吹散我打湿的衣裳。我看着连绵不断的雨滴一颗一颗砸在我眼前，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水花，在这无人问津的脚底，用它自己的方式倔强地存在着。

――静静而来，静静而去。

我无力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亦或是，死去。

——********——

冷风呼啸。大雨滂沱。哗哗的拍打在地面，亦如碎裂的心。

梦瑶奔跑在雨中，一声声呼唤“元芳”。她只是为她的元芳来的，可现在，元芳负气离开了。她找遍了整条街道都没有看到，他会去哪？

狄仁杰紧跟在她身后，一次次制止，梦瑶一次次甩开：“你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些话？你知不知道会伤害他？”

“那他就不是在伤害你吗？如果不让他认清楚，他永远都会走不出来的。”趁梦瑶放慢了速度，狄仁杰急忙把她拉住。梦瑶面色苍白，眼帘微颤，声音虚弱如蚊：“我看到了他的不舍，他不是要，故意，伤害我……”话未完，便跌进狄仁杰怀里，昏迷不醒。

狄仁杰重唤：“梦瑶。”抱她往回走。

而前方转角处，素衣女子扶着昏迷的元芳，亦泪如雨下。

怀英，梦瑶，元芳，所有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

我该如何洗清我的罪过？

狄仁杰抱着梦瑶走远，素衣女子亦扶着元芳走远。

空空的街道，只余不甘寂寞的雨水，哗哗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