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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香》第63章 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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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月麟升任郎中令之后,又一件事叫雍国的老臣们跌掉了下巴。

嬴玹准许月麟破例在宫外开府。

按理来说,只有公爵、侯爵、丞相、三公、上将军和部分上卿能单独开府,以区区郎中令之职开府的官员在雍国可说是前所未有,尤其这个郎中令还是个女人,简直是旷古奇谈。

上谏的折子大多众口一言,请求嬴玹收回成命,还有许多人说月麟是红颜祸水,以美色惑主,其中尤以司徒嬴祐为首的嬴氏宗族反响最为强烈。

表示支持的一派大多是嬴玹登基之后提拔的青年才俊,以丞相许元瓒为首,在朝堂上与嬴祐等人舌辩。能和这个曾经的战场上的“对手”共事,许元瓒是挺高兴的,他很欣赏她。而且,许元瓒在心底里觉得,月麟与嬴玹的关系使得月麟的身份十分尴尬,搬出宫去或许更利于她在朝堂获取一席之地。

几方势力正在口吐飞沫争论不休,作为矛盾焦点的月麟此刻却在院子里修剪花枝,一边剪一边哼着歌,仿佛身处事外。

她当然不是真的置身事外。能否出宫对她而言很重要,所以她时刻盯着宫苑外的动静;但她需要避嫌,因此自嬴玹提出让她破例开府以来,她就待在自个宫中没有出去过了。

栖霞宫烧得几乎只剩下几根梁柱,月麟等人搬到了临时空出来的海棠春苑,这里虽然是一处小宫苑,倒也算精致。院子里的海棠花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郁郁葱葱的枝叶,月麟拿着剪子左一剪右一剪,她也不是非要将它修剪成一丝不苟的模样,她只是心情不错,又非常无聊罢了。

月麟剪下来一枝,冬青就将一枝收进竹篮子里,等到那些黄黄绿绿的枝叶终于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一篮子,一旁的棠梨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阁主开府的事情遇到这么大阻力,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心急似的?”

月麟微微笑道:“我为何要心急?这件事在大王心里,早就已经定了的。”

“可是司徒大人毕竟是三朝老臣,嬴氏宗族又有嬴永年手握兵权……大王难道不会忌惮么?”棠梨仍然忧心忡忡。

“最关键的几处兵权,都是掌握在大王手上的。”月麟耐心地跟她解释道,“若是以前熙太后在,大王说不定还会听她一言,但如今……没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了。”月麟顿了一顿,她将剪下的一片枯黄的老叶扔进篮子里,接着说道,“任何一个君王,都不愿意受权臣的摆布,大王他早就想树立自己的权威——说一必须是一,说二也只能是二。”

而且——他说过,不会让她失望。虽然月麟不肯承认,但她内心的确觉得安全又踏实,她相信他,他说不会让她失望,就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几日之后,正如月麟所料,嬴玹一一驳回了反对的声音,理由是要以此告诉天下英才,雍国不拘一格用人的决心。嬴玹又痛斥嬴祐作为嬴氏宗族之人,不以雍国强大为先,只知因循守旧,令他回家反省三日。

与月麟开府的诏书同时发布的,还有面向各国的招贤令,这下不仅是雍国,就连对面的许国国中也起了轩然大波,不少士子对雍王的求贤若渴十分敬服,更有许多怀才不遇的人从各地慕名前来,希望得到雍王的青睐。嬴玹于是将举荐人才的重任交给了郎中令月麟,刚刚落成的郎中令府门庭若市,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投递名帖。

由月麟开府一事收到如此成效,起先反对的大臣们亦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背地里仍旧骂月麟狐媚罢了。

虽然月麟没有说,但冬青却在忙碌之余转过一丝念头:嬴玹似乎越来越像一个翻手为云的帝王,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思虑得天衣无缝,以至于让人有些分不清楚,嬴玹此举究竟是真的为了月麟,还是为了那则“求贤令”?

但嬴玹对月麟依旧好得无话可说,冬青的念头只闪过那么一瞬,便也忘记了。

自月麟出宫,上回放火烧栖霞宫的人也再没有了动作,姒远之暗中调查了许久,并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嬴玹过问了几次,最终也只好不了了之。

雍历十二月,熙太后大葬。

古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太后殡葬之仪略低一档,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葬之后,尚有虞祭、卒哭祭、袝祭等等繁琐礼仪,月麟担心嬴玹过于神伤,每日必要入宫请安,顺带帮着他处理一些丧葬事宜。但嬴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额外的悲切,他神色如常地处理政事,只是笑容少了许多,紧抿的唇角愈加坚毅。

这一日,月麟像往常一样入宫,到了睿思殿,见平日陪侍在侧的叔河守在殿外,便问道:“大王在里头歇息吗?”

叔河向月麟揖了一礼,恭敬道:“大王正在殿中与几位大臣议事,吩咐了不许其他人打扰。请郎中令大人稍等一会吧。”

月麟点了点头,她反正也没有什么要事,左不过是来看看嬴玹罢了,见他正忙着,便自个往御花园溜达去了。

入冬的季节,花园里百草凋敝,除了几点零星的早梅,无甚可赏。

枯黄的草叶间忽然闪过一抹素白,月麟以为是哪里盛开的花朵,定睛一看,才知眼前款款走来的是一身素服的明春。自熙太后薨逝后,明春一直守在她的殡宫里,月麟许久没有见到她,此刻一见,蓦然发觉短短数月时间里,她已经瘦成了一只纤薄苍白的蝴蝶。

“明春姑姑。”月麟轻声唤她,语气中有一丝涩然。明春使她想起熙太后的那些往事。

花木掩映之中,明春向月麟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只是她行的并不是宫女向外臣所该行的礼,她行的是主仆礼。

见月麟的神情透露着讶异,明春微微抿了抿嘴,说道:“奴婢是自小跟着太后的,也是郧国人。从前太后是奴婢的主子,现在太后不在了,故国的公主……怎么也该是奴婢的主子。”

月麟微微唏嘘,熙太后死后,明春就是唯一知道太后旧事和她身份的人,她原本还有些担忧,把不准明春对自己的态度,现在看来,也是她多想了。月麟扶起了明春,向她道:“姑姑是宫中的老人,做事也老成持重。既是郧国之人,可否请姑姑留在我身边提点一二?”

明春有些微的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明春此来便是想向公主辞行。太后于我有厚恩,奴婢未能报答,只愿终生守于太后陵寝,长伴左右,尘间诸事,皆不念不想了。”

月麟动容,劝得她几句,见她坚持,便也只好作罢了。

“公主……还有些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明春眉心郁郁,像是被这些话困扰了很久。

月麟温和道:“你说吧,没有关系的。”

明春的眉头蹙了起来,像在思考怎么表达,半晌,她向月麟道:“太后生前,不是没有想过帮郧国复国的。在郢都陷落的头些年,她甚至暗地里派人去找过你们的踪迹。”

月麟心头微跳,那些年……搜寻她和季兴的人太多太多,她并不确定这中间是否有熙太后的人,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逃亡、流浪,也许在某一个拐角,已经和最好的机会错过。月麟按捺下乱窜的心绪,问道:“那后来……太后为何改变了主意?”

“奴婢……并不能揣测太后的心意。”明春垂眉道,“奴婢只听太后说过一句话——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

眼前?月麟哂笑,她的眼前,全部都是为了郧国的过去与将来。至于她自己,谈不上什么眼前,也更没有将来。

“大王对公主的感情,实属难得,奴婢也看得出,公主对大王并非毫无情意。”明春殷殷说道,“郧国已经亡了十多年了,奴婢虽然也是郧国人,但也觉复国犹如泡沫幻影……公主何必为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辜负大王……也辜负你自己呢?”

月麟听着,眼眸里忽然冷了下来,“你若是来劝我放弃复国,大可不必再多说。”

然而明春似乎是决意要把话说完,她继续道:“奴婢的父辈们,经历过郧国大小十多次战乱,每一次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他们不求荣华富贵,甚至不求丰衣足食,只求和平安稳地活着。止戈为武……恕奴婢直言,大王他要统一九州,他的脚步公主拦不住,也不该拦!”

月麟的心底隐隐窜起了无名的怒意,她觉得明春枉为一个郧国人,“你没有亲身经历过郢都之战的残酷,你不会明白。郧国的仇不能不报,我族人的仇也不能不报!”

明春劝道:“可是就算郧国复国,又能得到些什么呢?那样弱小的一个国,永远只能在大国之间艰难求存,而战争,将永无止息……”

“小国也有小国的尊严,不容别人任意践踏!”月麟倔强道,“若能复国,我自有办法保住郧国的安稳。”她不欲与明春浪费唇舌,道不同不相为谋,明春有明春的想法,而她作为存活下来的最后的郧国王室血脉,也必须得有她的坚持。

明春早知道劝她不动,她此来本也只是为了自保,以终生守在陵墓的承诺断了月麟对她的猜疑和顾忌。但她终究是忍不住,才说出这么多僭越的话来。明春幽幽地叹了口气,提醒月麟道:“那么……请公主万事小心,行事切莫过于张扬,奴婢最近在宫中听到一些流言,是关于你和……”

明春的下半句尚未说出口,花园里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明春见有人来了,立刻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表情恢复了恭敬疏离的宫女模样,垂手安静地立于一旁。

来者是叔河,找见了月麟,他只匆匆颔一颔首,便道:“大王有要事召见郎中令大人,请大人速去睿思殿。”

月麟见他一脸严肃,心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无奈叔河的口风紧得很,月麟只得抛下明春,满心疑窦地跟着他去了。

明春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

月麟一脚踏进睿思殿,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地板上的一只花瓶,粉身碎骨地透露出刚刚刮过的风暴。

殿中惶惶地跪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姒远之,另外几个人她不认识,皆是禁卫军打扮,应该是姒远之的手下。嬴玹下首坐着的人是姬双,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月麟眼角微敛,她怎么会在这儿?

月麟小心翼翼地瞅着面色铁青的嬴玹,她从未见过嬴玹发如此大的火,她一边绕过地上那些碎花瓶渣儿,一边轻声向嬴玹问道:“怎么了?是谁又惹大王生气了?”

嬴玹心气仍旧不顺,指着底下一名禁卫军领班道:“你来同月麟说说。”

“是。”那名禁卫军领班连忙答道,“小的是守卫南阙门的禁卫军领班,今日恰好当值,便碰见了这个人鬼鬼祟祟地想要出宫。”他指了指身边一同跪着的另一个禁卫军,“他说他是奉姒将军之命出宫办事,身上带着姒将军的令牌。本来姒将军的人要出宫,小的也不该拦,只是小的看他神情紧张,就说要依例检查,谁知道他搬出姒将军的身份来压我,非但不让小的搜身,还说上将军之位迟早也是姒将军的,骂小的不识抬举……小的一生气就和他吵了起来……”

禁卫军领班啰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嬴玹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斥道:“说重点!”

禁卫军领班吓了一跳,俯首道:“后来暨阳公主路过,给小的做主搜了这家伙的身,结果发现他身上藏着许多宫中的物件,暨阳公主识出这些都是延年宫的东西,我等不敢有所隐瞒,急忙过来禀报大王。”

月麟这才注意到嬴玹的案上放着一些珠宝首饰,其中有一只鎏金嵌紫晶石凤首钗,确实是煕太后日常喜欢佩戴的。也难怪嬴玹如此生气,事死如事生,这些太后生前所用的物什,每一样都是要陪葬入陵的,负责太后殡葬的丧祝应该早就将它们清点装箱了,桌上这些陪葬品显然是被人偷出来的。

“简直是胆大包天!”嬴玹重重拍案,他的胸口因情绪激动而上下起伏着,母后的死已经让他万分内疚,他绝不容许她死后有人对她不敬!

被指控偷盗的禁卫军脸色灰白,他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小的真的不知这些是延年宫的东西!是……是……”他小心地瞥了一眼姒远之,垂下头不敢继续说了。

嬴玹眉头大皱:“还不说实话!”

禁卫军吞了口唾沫,满脸为难地道:“是……是姒将军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叫我带出宫将它们卖了,换成银子回来……小的以为这次就和以前一样,我若知道这是太后宫里的东西,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呀!”

“以前?你的意思是姒将军经常叫你做这种事?”姬双揪住了他的话头,煽风点火道:“私自变卖宫中的物品可是大罪,你们的胆儿可真肥!”

月麟心中一沉,煕太后的事是嬴玹的大忌,恐怕难以收场。表面上看这件事是冲着姒远之去的,可姬双为何会掺和进来?她真的只是恰巧路过么?

姒远之的语调还算沉着,他俯首道:“大王明察,杨胥虽然是臣的部下,但臣从未授意他偷盗或变卖宫中物品,更未曾把太后的陪葬品交给他。杨胥手中的令牌也是从臣这儿偷走的,他所说的一切纯属诬陷!”

嬴玹的脸上阴晴不定,姒远之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又是有功之臣,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姒远之是这件事的主犯,可是证据凿凿,又让他不得不疑心。

“姒将军看上去也不像是家中贫苦的人,好端端的冒险偷卖宫中物什做甚?”月麟疑道,“平丘公之乱平定之后,大王可是给了姒将军不少赏赐。”

杨胥似乎是生怕嬴玹将罪名统统算在他头上,急忙解释道:“是姒将军说,他要花钱打通人脉,手中钱银根本不够,他还说嬴永年将军现在不得大王的器重,他只要使把力,就能取代嬴永年成为上将军……只要他成了上将军,就推举我做禁卫军统领……小的受他蛊惑,才会帮他做下这些事……”

“满口胡言!”纵是涵养不错的姒远之,听了杨胥的这番话后也禁不住焦躁起来,偷盗太后的陪葬品都还说得清楚,可若让大王怀疑他狼子野心结党营私,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嬴玹的脸色果然又阴郁了一层,他开始有些失望了,他没有想到姒远之竟是如此不堪重用之人,才升任禁卫军统领短短几个月,就开始揣测上意,窥伺上将军之位,时日一久,他岂非王位都敢觊觎?枉费自己一心想将他培养成祁钺那样的左膀右臂。

月麟在心里暗自替姒远之着急。以她的了解,姒远之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从他接管禁卫军以来,也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月麟不太相信他会对部下说出这样的胡话。

“大王,若姒将军真有这样的野心,在大王要封他为商丘侯的时候,就不会推辞不受了。”月麟提醒嬴玹道,“此事有诸多疑点,还是调查清楚再下结论为好。”

嬴玹将目光移到月麟的身上,那目光里带有探询的意味,“若是他意在兵权,区区一个商丘侯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姒远之蓦地抬起头来,他惊愕于嬴玹对他的猜疑之深:“大王?臣从未有过这些非分之想!”

嬴玹的话让月麟的心里凉了半截,她知道嬴玹已经开始相信杨胥的话,他在猜想姒远之的目的。觊觎兵权……这是比结党更严重的罪名。

“月麟,你倒挺关心姒将军的么?”姬双似笑非笑地揶揄她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有闲心为他求情。你以为大王为何会叫你一起过来?我把我在宫中听到的一些流言都说给大王听了,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月麟皱眉冷冷地看向姬双,她早预感到姬双的出现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她却猜不透她的下招。

姬双的话句句锋芒,她看着月麟逐渐苍白的脸,有种报复的快意:“宫里有人看见,你与姒将军往来甚密,传言说你与他早就熟识,因了你的举荐他才有机会当上这个禁卫军统领,还说你与他在宫中大肆培植党羽、发展势力,呵,姒将军做下的这些事,不会也有你一份吧?”

嬴玹皱眉看了姬双一眼,“月麟不会做这种事,你不要胡乱猜测。”说罢,他询问地看向月麟,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肯定的回应。

月麟见嬴玹尚在帮她说话,心里的忐忑放下了一半。她看着嬴玹的双眼,仿佛那双眼中有她足以信赖和依靠的力量:“我与姒将军并无深交,更不存在任何勾结。”

嬴玹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淌过月麟的面庞,微微缓和下来。他拿起案上的一本奏折,掂量了一会,伸手递向月麟:“这是近几日呈上来的折子,你看一下。”

月麟狐疑地接过折子,只见上头的内容与姬双所言大同小异,无非是听到有关姒远之的流言,弹劾他败坏朝堂风气,又顺带弹劾了月麟拉帮结派、任人唯亲。

“这几日很多这样的折子……寡人本来打算压下来,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只能彻查了。”嬴玹仍然看着月麟,这件事牵涉到她,他原本觉得那些话是无稽之谈,可今天竟然出了这么荒唐的事,他纵然想包庇她都不可能了。“你且在府中休息几天,寡人会给你一个公道。”

嬴玹所说的“休息”,其实形同软禁。月麟刚开始放下一点儿的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原来嬴玹,终究不是完全信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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