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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1章 序章 今生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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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元年(公元二九一年)

夜色淡淡,圆月当空,这应该是个团圆的日子罢,是生人是死魂总归有个相聚相守的意象,才不容易飘游四方忘了彼此的惦念,也不至忆不起前世今生,终了连家都寻不得。

银光漫浸,卫府朱红大门映成凝血暗色,显得青灰砖石更是肃冷哀戚。层甍反宇,飞檐拂云,恍若这楼阁也要飞入天宫隐匿世间。

隐隐地屋顶上好像有人影晃动,若不是穿了一身素色丧服,怕是要被认作是阴魂鬼影了。不过此刻的卫澜,倒是希望果真能将魂鬼招了来。

“夫人,您小心点,要不……还是下来吧!”莲儿战战兢兢道,她双臂始终虚环在卫澜两侧,生怕她这弱如蒲柳的身子哪一刻便会栽了下来。

“连你也这样说……你先下去吧。”卫澜语气淡漠,红肿不堪的双眼盯着手中的衣衫。

莲儿自知是劝不了她了,尚书郎都未曾劝得,何况是自己一个小小婢女。她只能紧紧跟着夫人,仔细着她脚下不要踩空了。

卫澜手提着几件衣衫,抬头仰望着墨色月空,她想要为死者招魂复魄,希望这枉死的父兄侄儿们能够感应到自己的呼唤,回到属于他们的一方净土。

月光皎皎,纯净似水,能涤荡人心污浊,可洗濯世事垢秽,却如何都冲不淡这满腹的冤屈。

灭门之灾,卫氏一族,无一人幸免,只有卫澜嫁作他人妇,逃过此劫!

招魂完毕,卫澜在云儿的搀扶下缓缓地从屋顶下了来,还未踏及地面,脚下不稳,踉跄倒地。云儿惊呼一声,卫澜却漠然爬了起来,怀里始终紧紧抱着父兄的衣衫不肯撒手。

她跌跌撞撞来到内院,甬道上并排陈着几具残破的尸身,每一具都带着纵横交错或刀或剑刺透的痕迹,触目惊心,不忍睹视。

清冷月光下,卫澜如一尊凄凉石塑一般,跪在父兄遗骸前,端详着,目光沉沉,涣散开来,不知蓄着的是怨是怒是悲是怆,亦或是万念俱灰,心如枯槁……

她微微眨动双眼,干涩刺痛,然一滴泪都未有。三天过去了,卫澜的心已经从惊吓、抗拒、愤怒到了如今的平静。然这平静不是来自释然,而是心死,她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坍塌了,自己的生魄早已跟着父兄的死魂到了那忘川河畔。她多希望时间能在那一刻静止,然它却如东奔入海的百川,永无西流复归之时,于是这悲恸便与日俱增。

记忆中家人的脸续续浮起,触不到,看不清,最终还是落到面前这血迹斑驳的遗容上。她多希望这些人当中有她一个,起码能换得任何一人生。

“时间不多了。”低沉的声音从卫澜身后传来,卫澜没有回头,只是抹了抹泪,站起身来,把手中的衣衫,一件一件地覆盖在父兄侄儿的身上。

“我要为他们沐浴。”卫澜默默念道。

“怕是来不及了。”身后那人上前几步,站在卫澜身侧,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月光下,他那张平日里俊秀安详的脸透出焦灼,眉拧在一起,不见半分悲悯,只有怫然惶恐。

“夫君若是怕了,就先行走吧。”

卫澜一语中的,他怔了片刻,他的确是怕了。

“我怎能扔下你一人,若是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又如何?不许发丧也不许我为父兄收尸么?”卫澜语气冷若冰霜。

“我们是买通守卫才偷偷瞧上一眼,你已为他们招了魂魄,总不能将繁复丧礼一一做全了吧。”

“身为子女,眼见家人暴尸于此,哪有不送葬守丧之理。换了你,你会弃之不管吗?”

卫澜此言一出,夫君的脸即刻变了颜色。怎能说出如此忤逆的话来?

“他们毕竟是‘图谋废立’的罪臣。”

“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卫澜激动地双拳紧握,怒喊了一声。

他知道妻子此刻已经失了理智,便伸臂将她揽了过来,柔声劝道:

“是冤,是冤。但如今尚没有查清,陛下还是认为妇翁有罪。”

“是陛下认为有罪,还是她贾后认为父亲有罪。她是恨透了父亲了吧。”

卫澜依偎在夫君的怀里,身体仍不住地颤抖,凄声道:

“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扫清自己的障碍罢了,今日是我卫家,明日又不知是哪一个,只要她在一天,这朝堂便不得安宁,我这冤便无处可伸……”

“放心,有我在。”

卫澜本以为自己泪水已经哭尽了,然夫君的一句话,让她寒透的心有一丝暖意流过。恍若是清池彼岸的一声呼唤,将她从森冷的地狱中拉了回来,这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濡湿了夫君胸口的衣衫,他的心也软了,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着夫君,娥眉深蹙,柔情更兼凄凄。

你可知,正因有你在,我才更是担忧,怕是哪一天,我会把你也连累了。

卫澜提起全身的气力,叹出一口浊气,这身子都变得虚飘起来。

“夫君,若是有一天……躺在这里的,有我一个,你会为我收尸么?”

“胡说什么!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双手用力握着妻子的臂膀,看着颓然的她,心疼不已。四目相对,她眼中盈盈的水雾让他看不清这眸中蕴着的到底是什么。骤然间,他觉得他二人离得是这般远,好似手一松她便会烟消云散。他再次把妻子拥入怀中,然她却木然得如泥偶一般。

“让我为他们清去脸上血迹吧,我不想他们就这样带着污浊离开。”

卫澜再次哀恳,他双臂落下,无奈地点了点头。

莲儿端着水盆跪在卫澜身侧,卫澜一遍又一遍擦着父亲脸上的血迹。这血迹已经干凝在皮肤上变成了黑褐色,卫澜只得小心翼翼地反复擦拭,齐衰粗疏的麻布与卫澜的手腕摩挲着,把白皙的肌肤磨得发红,怕是再磨下去就要皮破血流了。

夫君站在她的旁侧,看在眼中,疼惜不已,可心却始终悬着。

他真怕妻子会再次失控。一来这几日的折磨,她的身体已承受不住任何刺激;二来贾后下旨,暴尸七日,不可让卫氏一人入土。所以若是让人发现了,那谁也逃不了获罪。

然而卫澜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整整半个时辰,未语一声,只是默默地擦拭着,恍若这身前的,不是一具具亡躯而是昔日里熟睡的亲人。直到最后把侄儿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卫澜蹙着眉,轻轻拂了拂侄儿稚嫩的脸颊,决然起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

卫澜随着夫君来到卫府院后的一侧小门,一辆并车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卫澜走到车前,凝神片刻,突然转头,静立在夫君的面前。

“夫君,我不回府了。”

“为何?”

“行装我已收拾好了,这几日风波不定,我去安邑避一避。”

“在家便可,为何一定要去安邑呢?你且安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可我不想连累你。”卫澜垂目道,眉却皱得更紧。

“何来的连累?我们夫妻二人十几年,我会怕这些么?”

卫澜缓缓抬头,看着夫君,泪光隐隐。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沿着夫君的脸颊下颚划过,殷殷之情,眷眷之心,你可知我也有多舍不得你啊。

“就算是让我躲一躲这感伤之地吧。”

他不语,紧紧握住拂在自己脸侧的手,默然点了点头。

“待这事态稳定些,我便去接你。”

看着卫澜上了车,他对莲儿与家仆嘱咐了一番,站在车外与妻子道别。可卫澜只是应了一声,连车帘都未掀一下,看都未曾看他一眼,便遣车夫走了。

马蹄嗒嗒,车声辘辘,车外人内心辗转依依惜别,车内心寒彻骨泪如雨下。卫澜不是不想看,她是没有勇气再见他一眼,怕只怕见了他,便舍不得走了……

“夫人,马上就要到广莫门了。”莲儿放下车帘,轻声对卫澜道。已经走了一刻钟了,再有一刻钟,便可以离开这洛阳城了。

卫澜睁开微阖的双眼,目光沉静地直视着莲儿,看得她一阵阵心惊。

“回卫府。”

莲儿一愣,这……不是刚从卫府出来么?怎又要回去。

可还未待她询问一声,便听卫澜又沉声重复了一遍,语气是不可抗拒的冷冽。

“回卫府。”

莲儿不知所措,无奈只得唤家仆驾车返回。

到了卫府的侧门,夫君一行人早已离开,卫澜留下家仆莲儿守在门口,她一人又回到了内院。

父兄侄儿清寂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虽然没了斑驳的血迹,可脸上狞恐、凄厉、哀然、怨怒……却永远凝了住,这一切看在卫澜的眼中,却是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画面——血光四溅,尸身狼藉,哀嚎冲天。

卫澜紧闭双目,两行凄泪簌然而下,流至下颌,结为一股垂地而落,像叩击着地府的大门一般,激起一阵阵的冤气清魂。

她将毕生的气力都用在了这一刻,一家九人,她一个个从甬道上拖进了前庭之内。卫澜的手指尽破,素白的衣服上染了鲜艳的红色;发髻已散,凌乱的头发在凄凉的风中肆意张扬,被清泪和汗水粘在脸上的青丝恍若是一条条残破的裂痕,将她的灵魂割裂。

她端起早已准备好的酒一一相敬,洒在前庭的地面之上。

“她不让你们入土,我带你们走!”

只听一声巨响,酒坛碎地,随之一丛火焰腾生而起,迅速向四周蔓延,将卫澜与地上的亡躯包围了住。

她站在四窜的焰火之中,面色幽素,静默得如一株遗世的白莲,双眸中透着空灵的释然,宛若冰封下的一淙清泉,汩汩流动,宁静淡寂。她望着空中的圆月,喃喃着。

“父兄,我们很快便会团聚,请你们不要走得那样快,三生石旁奈何桥边,等一等我。”

“你们就这般弃我而去,不留一丝念想,没有一份血缘,留我孤苦一人,我岂还有苟活的意义,岂还有一丝生存的眷恋……”

眷恋,怕是只有他是唯一的不舍了吧,然这不舍对他来说却是一剂毒/药,让他时刻身处危机。

“夫君,我不能再连累你了,连母亲一族都尚未逃脱,我怎能看着你吞下这剂毒/药。”

一滴清泪落下,消失在火光中。

“夫君,来世再见吧,只盼着来世你我都不会搅入任何纷乱之中,做一对平淡的夫妻,不求同福,但求偕老……”

浓烟滚滚,熊火猎猎,和着北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贪婪的火舌吞噬周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所到之处一片红光烈焰。

火势越来越盛,向上蔓延也逼近卫澜,跳动的火焰变幻着形态,像极了贾后那张得意狰狞的面孔。她正张开血盆大口,凶残地啃噬着父亲的遗体,带着张狂与肆谑,转瞬间,父亲、兄长、侄儿……九人被完全吞了下去,灰飞烟灭,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我卫氏一族世代忠良就这般轻易地让她毁掉了吗?在这历史的长流中只留下“图谋废立”四个冤字?就如此遂了她的意?让她躺在卫家的尸骨之上高枕无忧?

卫澜咬紧牙关,瞪起的赤红双目,一张青白的脸在火光的掩映下湛出血色的凄凌。

卫家的血不能白流!

她举头望空。

上苍!若是你还主宰这世间的公理,若你看得见这满院的冤魂、一腔的怨气,那么请求你给我一次报仇的机会,哪怕成为生生世世不能轮回的厉鬼,我要寻到她的身边,让她为这鲜血付出代价!

气浪扑来,卷起卫澜白色衣裙,翩翩欲飞,然刹那间便被那汹涌而来赤焰吞没。与其说是被吞没,倒不若说这赤焰便是由她幻化而来!承载着怨怒之气,如悲嚎的赤金巨龙腾空而起冲向墨色苍穹,狰狞舞爪,要将这黑暗撕破;然就在接近寰宇的一刻,猛然回首,咆哮着俯身扎向混沌的世间,带着炽烈熊焰,烧掉所有的污浊秽垢!

那一夜,洛阳明如白昼,烧尽了半座城池……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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