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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仪之銮鸣》第六章 新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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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踏上石阶,內侍在前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味扑面而来,我恍惚回到了旧日里的晗元殿。低着头跟在內侍身后,我走的格外忐忑忧心。碧椂阁只是太极宫北角一处小馆阁。阁内并不宽阔,只有内外两间。外面是皇帝下朝后会见大臣的小书房,里处放了床榻,可供皇帝小憩。此时新帝不在外间,內侍隔着帘子向里禀道:“圣上,昌平郡主到了。”

帘子从里面打起,另一黑袍红裙的內侍迎了出来,我认得他,自小跟在赵承翊身边的刘伶,他脸上堆着笑容:“郡主到了,陛下在里面。”说着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略定下心神,从容走进门帘之后。

碧椂阁,我来过很多次,无论是做帝仪之前,还是之后。那会儿在承庆殿求学,下了课,赵承翊总爱带着我到这里找书,这里是历代大顺皇帝私藏书库的地方,除了有寻常的书籍之外,还有许多传世孤本。经史子集,天文术数,甚至连农林医科都有涉猎,先帝下了朝不爱来这里,碧椂阁倒是成了我和他的秘密天地。

夏日午后,碧椂阁四周成片的绿荫隔绝了湿热的暑意,只余清凉的畅爽。黑亮的梨花木书架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上面放满了书本,我梳着垂髫髻,穿着海蓝色的短薄衫和银白色束胸襦裙穿梭其中,长长的裙摆在拖在身后,偶尔被书架勾住,心中升起一阵恼意,“这身衣服真是麻烦,还是你们男子好,衫裤很是方便。”

赵承翊弯腰帮我整理裙摆,笑道:“女子着裙才会显得身姿婀娜啊。”

我随手拿起架上一本书翻看,“自古男女不平等,为何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出仕做官,而女子就应该在呆在闺阁,相夫教子,三从四德。”

“这话在我这儿说说算了,别人听去了可不好。”

“我知道,宫里人对我已经多有非议,我父亲出生不好,我自然不受待见。前儿,你母妃还让你离我远着点。”

赵承翊稚嫩的脸上有些晦涩,“你别听,只瞧着我就好。”

我隐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微红,不敢拿眼看他,只垂头盯着手中的书,小声道:“我听谢瑶华她们说贺妃娘娘要为你议亲了,这月你过生日,她在安庆宫举办夏宴,好些贵族女孩已经收到帖子了。”

他慢慢挪到我身边,不动声色地抽走我手中的书本,我脸更红,侧头别开眼,耳朵上坠着的碧玉珠垂在颈脖上激起一阵凉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我不会娶别人的。明年帝仪甄选后,我必定求父皇给你我指婚。”

我回头迎上的目光,心底有些忐忑:“寒门与贵族之间从不通婚,你我的事并不容易。”

他握紧我的手,“念念,事在人为,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我愿意为你一试。”

赵承翊眼中的执着让我微微动容,自相识以来,他处处维护,我不是不懂他的心,无奈身份的差距,我总是保持着克制,不敢有丝毫遐想。景德太子已于三年前过世,皇帝之后再未议大统之事,这些年,三皇子赵承安的呼声最高,但赵承翊出生贺家,他外祖贺铣乃皇帝之师,任门下侍中加封太子太保衔,门生遍布朝堂,贺家在朝堂中的经营根深蒂固,如果他想,未必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

尽管我父亲官拜一品,可到底不如百年世家积累,他日后的妻子必定要给他助力,想到此,我心念一动,“承翊,你想过那个位子吗?”

他握着我的手有片刻征松,猛然间收地更紧,“如果我想,你会怎样?”

我望着他傲然一笑,“我绝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相反,我会努力站在你身边。太祖有宸仪皇后,你有我。靳家会是你登上那个位置的最大助力。”

赵承翊道:“念念,到了那一天,我会为你开创一个没有寒门世家,没有贵贱之分,海清河晏,天下升平的大顺盛世。”

那个夏日,我和赵承翊两个什么都不懂人互许了终生,甚至天真地以为读过几本兵书,写过几篇策论就可以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渺小的我们只是这盘棋中的两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博弈天下,从来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简单。

碧椂阁里间如旧,那些雕花书架陈列在原处,书架上躺着的书籍依旧安静,我仿佛只是刚刚下学来这里赴一场他的约。

行至最里处,身前领路的刘伶停了脚步,“陛下,昌平郡主到。”

我竭力压抑心中翻腾的情绪,双膝跪地,双手交叠抬于额前,俯身叩首:“臣靳长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殿中一片寂静。他没有赐起,我只能跪着,匍匐于地,我能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平身。”他开口,如玉琮碎裂,低缓铮沉。

我忍着膝痛,慢慢起身。

“抬起头来。”他说。

我闻声缓缓抬头,心中微震。锦绣万里山河楠木屏风前站着的男人头戴金冠,穿着一身玄色团龙纹长袍,胸口绣着的赤金龙首狰狞威严,腰间的明黄腰带垂着数串璎珞玉珏。他负手在后,身姿挺立,此刻正用一双乌黑冷凝的眸子淡漠地注视着我。

对上他的眼,我有一瞬迷惘,这个人明明是他,却又好似不是他。曾经的耳鬓厮磨,亲怜密语穿过海棠春深,荷田连连,辗转于蜀中的秋露冷雾,不知岁月几何,不知相思几处。我以为时间总会为我留下尊严,不料再见,未语,眼眶已蒙上薄薄的泪水,遮住了这场无言的相见。

他与我最后一次在晗元殿相见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时他眼中还有愤怒与不甘,如今这双眼里寡淡无波,再难看出情绪。我不禁想起那个在甬道上扶起我的郎朗少年,少时的他虽不如赵承安那样长相过人,但长眉舒展,眸正清明,自有一番豪情英气。何况他眼中时常笑意盎然,总能引人亲近。

如今的他褪去稚气,渐有凌厉之势,他再不是赵承翊,而是高高在上的大顺皇帝。

我的承翊终于走到了他想要的位置,然而,我与他已成了陌路。

赵承翊道:“郡主可知朕为何召你回京?”

黯然垂眼,收起那些泛滥的情绪,我打起精神应对,“回陛下,是为帝仪之事。”我细细思索,帝仪之位若不废除,绝不可能悬空,此事他必有打算。

自他登基以来,朝堂之内提拔寒门武将,任命陈绩接替我父亲驻守瀚澜关,重用蒋君素,在六部升任寒门官员,后宫内不必说,蒋皎现在算是一枝独秀。经过三年的经营,寒门与贵族渐有分庭抗礼之势。其实赵承翊算是实打实的贵族出生,他继帝位,贵族倒是乐见其成,不过他们却没想到他会大力提拔寒门,给他们重重一击。

他漫不经心道:“你倒是好心思,一猜便知。”

我欠了欠身,恭敬道:“臣不敢妄测天心,陛下在圣旨中要臣卸下帝仪之位,臣不敢不从。臣离京三年,未对陛下朝廷有丝毫贡献,如今舔居此位,多有惭愧,若陛下已觅得合适人选,臣即刻奉上朝服官印。”

“哦,”他语气中似有玩味,“立刻奉上?”

“是,臣的侍女就等在殿外,帝仪司宝今日臣一并交还。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接下来的话在我脑中已千回百转,我再次跪下,深深叩首在他面前,“臣请求重查当年先帝遗诏之事。”

仿佛是一瞬,仿佛也是一世,空中的静默惹得人心里发慌,我额头贴着地板,手心黏黏地发汗,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嗤笑,“怎么查?佘未被灭门,崔秀残了,那夜执守的侍卫、内监、宫女不是莫名其妙地失踪,就是意外死了,你叫朕怎么查?”

握手成拳,我直言道:“臣不相信有人做了坏事,却没有留下一点破绽。只要陛下能重查此事,臣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起来吧,”他声音里似有无限的倦意,“靳长恩,且不说没有线索,但即使真查到了什么,也不过证明了是父皇要了我母妃的性命。一切到此为止,三年前安皇兄既以丹书铁券救了你,此事朕便不打算再追究。”

胸口盘桓的怒气与委屈几乎要压不住,我很问他,不追究,不追究为何会一次一次派人追杀,赵域捡到的飞龙令难道不是你的密卫专属的吗?既然要杀我为母报仇,何必要做如此惺惺之态,还不如一剑给我个痛快。

我愤然起身,昂首对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不卑不亢道:“对陛下来说,往事随风,可对臣来说,是心中放不下的执念。能支撑我走过来,走到陛下面前的,正是要查清遗诏之事,还自己清白。”

他无语片刻,侧身漠然道:“与朕何干?”

他说,与他无干,曾几何时,我一句无心的话,一点不快的事,都能惹得他心绪不宁,我不甘心,又追问道:“陛下真的不在意了?”

不在意真相,或者说不在意,你的念念。

赵承翊道:“在意?若郡主是指儿时那些戏言,那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朕对你的承诺都随着母妃的死埋葬黄土。如今,你我只是君臣,再无其他。你应该庆幸,朕今日还肯留着你的性命。”

最后那句话,他语气中透露着明显的厌恶,我心疼地几乎站立不住,为什么要说这样锥心的话,为什么不肯听我一句解释?

我忍着眼泪不肯落下,拼着最后一丝勇气,哽咽道:“我没有杀你的母妃,没有。”

你信吗?信我一次,好吗?

赵承翊并不回应,只冷声道:“来人,伺候郡主更衣,收回帝仪朝服朝冠。”

他越见峰棱的侧脸印在我的眼中,很想伸手触摸,可拢在袖中的手不停颤抖,我懂,我是再没有资格。

牵起嘴角,我展开笑颜,“不必了。”

深吸一口气,我抬手抽出髻间固定的银簪,取下头顶的九鸾白玉冠,放于刘伶托在手中的红漆盘中。解开翟衣,任由华丽的衣衫滑落在冰冷澄亮的地板,散了髻,万千青丝垂落在我消瘦的肩头,彻骨寒冷让我越发清醒:“陛下,帝仪司宝臣已归还,臣请告退。”

由始至终,他淡然看着我做这一切,未有丝毫动容,“退下吧。”

倏然转身,我狼狈地走出这间熟悉而华丽的屋子,从此,这世间再没有念念,再没有守着她的承翊。

出了碧椂阁,茉浅见我只着单薄的纱衫和长裙有些吃惊,我指着她手中抱着的盒子,对跟在我身后的刘伶道:“茉浅,把这个交给刘大人。”

“是。”

刘伶接过,对我道:“郡主好走。”

“不劳大人费心。”他是贺妃心腹,从前就瞧不上我缠着他主子,加上贺妃之事更是恨我入骨,这会儿赵承翊厌弃我,他自然恨不得踩上一脚。

“走吧。”碧椂阁的门在我身后轰然关上,我淡然一笑,不顾门口內侍们异样的眼光,领着茉浅和珍珑走出这花香四溢的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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