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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六部回归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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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尽管他名下钱越来越多,莫语却觉得他心中的黑色空洞越来越大。那洞里什么都不能存留,只是不停地穿流着寒森森冷冰冰的风。那风没有给他的心带来丝毫他日益渴盼的,属于人世间的温馨暖意真诚挚意,而只能给他的心带来似乎原该属于地狱的冷酷、欺诈、虚伪和绝望。金钱在他眼里渐渐失去往昔的辉煌与诱惑力,不再万能。因为,它不能填补他心中的空洞,甚至不能挽救他已然失去的健康和性行为能力。他因而产生对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无法遏制的厌倦。当然也包括对金钱、女性,甚至对他自己的生命。原来,金钱这东西也跟世上任何物质一样,当它得来极其容易,它的魔力便会消失得与得来一样的迅速。它能使人发疯,能使人迷失,使人眼睁睁地走向死亡。“啊啊,那么就让死亡尽快来吧,我莫语已经受够了。人生一世,不过尔尔。生命的形式不过只是一架躯壳,而这躯壳于我却只是痛苦与折磨。那么,生命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中秋节那天,莫语整天盼着妻儿能够应邀前来白浪湖,与自己度过他最后的团圆佳节。他以为,他派专使送去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单只是为了那三分之一的巨额遗产,她们母子也不应该拒绝一个垂死的父亲和丈夫的最后请求。不料那那直升机空空飞回来,妻子的回答是“没时间。而且,他和她,都不需要。”莫语很明白妻子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她是说,他不需要亲情,她和儿子们也不需要他的遗产,所以,他和她都不需要虚假形式上的“团圆”。这天晚上,莫语坐在轮椅上,空洞无神的双眼,无聊无奈地看着天上那一轮满脸嘲讽恶虐的圆月,心中的空洞里,充塞着由凄凄苦苦的绝望之泪结成的坚冰。

他毫不理睬两个安国人妖娇声劝他品尝些儿精美的月饼和各种极新鲜的外国水果。他没有情趣,没有食欲。他挥挥手,让他们自去享用。圆月的清辉,照着白浪湖今非昔比的繁盛,也照着灯光灿烂的新拦海大坝。莫语心里,第一次涌起对往昔的战友情,师生情的美好回忆。啊啊,那些个逝去已久的挥汗如雨,敞开心扉;那些个亲密诚信的切磋争论,直言无忌;那些发自心底畅爽欢快的笑声;那些双孜孜以求渴盼指导的眼睛!为什么自己从前并不觉得如此珍贵如此难忘?为什么今晚却令我如此神往如此回味呢?呵啊,这些我都已然失去,再也不能重新获得。今生今世,永远不能享有了!难道,这些,才是人世间最可宝贵的?莫语的双眼不知道是由于月光辉映,还是由于泪水朦胧,渐渐变得模模糊糊,恍恍惚惚。恍惚中,他似乎看见那高高的烈士塔,在月光下晃动着,幻化成一个个高大的人影,向他走来。

呵,凌汉洋,依然那么年轻英俊,笑容可掬。他问道:“你快乐吗?你健康吗?”

莫语心沉沉地答曰:“不,我不。”

啊,林大森,他依然那么苍老严峻,他问道:“你心安吗?你得意吗?”

莫语心虚虚地答曰:“不,我不。”啊啊,于铁蛋,宁宝,钟班长,等等、等等。一大群死于大海啸的兵们,像一根根直挺挺的黄豆芽,向他莫语围上来了。“你快乐吗?”“你健康吗?”“你心安吗?”“你得意吗?”

这些任何人都听不见的声音,有如风暴海啸前的滚滚沉雷,向莫语心头袭来,令他无从躲避。莫语语无伦次的回答着,辩解着,挣扎着。只是喉间声带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瞬间便已全身冷汗涔涔。他的双眼更为昏花,那些在他眼前晃晃悠悠的豆芽们,似乎全都弓成一个个淡黄色的问号,在他眼前飘飞旋转,转出一种唇齿叩击挫磨的锐声,刺耳锥心。那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声、海浪的撞击里,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辨:“你、觉、得、你、有、罪、吗?吗啊?啊啊啊啊啊???”

莫语被这延绵不断的如山般回响逼问得心胆俱裂,他的身体直僵僵地拼命后仰着大叫:“不,不,我不!”轮椅翻倒了,莫语被倾出椅外,不省人事。两个人妖吓得尖声大叫“救命,救命哪!”这叫声在空旷的楼房里回荡着,飘出屋外,撞击在高高的塔尖、坝身上,立刻被撞成粉碎,瞬息便飘落得无影无踪。只有坝外的海浪,依然在月光下沙哗沙哗地拍打着沉寂的海岸。

上午10点,凌虹羽开完公司高级职员例行简短的月结会议,安排完下月工作计划,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天,袁助理和艾炼老兄提早平安回来,无灾无病的,让虹羽很为高兴。只是,罗星却到今天还未回岛,很让虹羽惦念。她看看台历上自己划上的红勾,那也只剩下六个小空格了。

“这家伙,真能耐得住劲儿!说一个月,难道就不能提早几天回来吗?或许,他当真要远远躲开我?嘿,这可由不得你了!你就是回到美国去,我也要把你找回来。不,不,据民政局的老洪说,这位盲人华侨已经申请回国定居,还是他到公安局给代办的呢。石局长也证明这事是真的。罗星他一定是带他那小美国佬,游览祖国的名山大川去了。他不会让他的儿子忘记祖国和中华民族的。

对,一定是路上耽误了,他一定会如期回来的。他虽然从小就喜欢撒些不得已的谎,却是一个极诚极信的人。奇怪,这人怎么会去了大洋彼岸的呢?那沈飞霞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丈夫残疾了就离婚,这可不太道德。对了,一定是罗星主动提出来的。美国那个竞争的国家,可不是罗星这样性格的人能呆得下去的。或许,他是因为想念我的缘故?

哈,别臭美了,以罗星的为人,他是不会愿意拖累我的。大喜、白梅这几个人可真鬼,电话里支支吾吾不说,人也不肯来,太不够意思。嗨,别瞎想了,把个人的情绪带进工作时间可不好。兴许,罗星嘱付过他们几个,大喜从小最服罗星,这又成了大喜的小师叔,当然更得怕他啦。嗨,今天我这是怎么啦?说不想了,还老是停不住。反正,一切等罗星回来再说。哪怕他上天入地呢!他也不是孙悟空齐天大圣,还能七十二变不成?哟,我这可真越活越小了!”

电话铃叮叮响着,凌总经理伸伸舌头,伸手按下受话键。海珊告诉虹羽:“我阿爸在下面大门口等着呢,有急事。务必请你下去一趟。”

虹羽应着关掉电话,匆匆赶到门厅一看,艾炼正在一辆闪亮的卡迪拉克轿车里向自己招手呢。虹羽走过去。艾炼叫她上车再说,虹羽坐上车,车就开了。虹羽问这是去哪里?艾炼说机场。

虹羽说:“机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跟海珊交待呢?”艾炼说:“我交待过了,这事你也别问,一时说不清。去了就知道了,很近的。”

虹羽觉得艾炼今天神情很怪,脸沉沉的,他可从来也没有这样端过老大哥的架子。虹羽想:“得,听他的吧。这人要不是艾炼,这可就真成了绑架凌总经理。事情一定很严重很紧急,不然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到了机场,只见一架六座红白相间的直升机早已加速,只等虹羽三人一上飞机,便迅速升空飞去。虹羽上了飞机才知道,去阿岩公司协助处理一件涉外法律事务的潭秉义也在机上。直升机内没有耳机根本不宜对话。虹羽只好默默等待着。不过四十来分钟,飞机开始下降。

虹羽朝下一看,不觉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不是白浪湖吗?对,这是大浪山小浪山!呵,大坝!新的大坝!这是什么?烈士塔?谁修的?当地政府?部队?啊啊,艾炼,他把我绑架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是最令我心痛心伤的断肠之地吗?难道他仅仅是让我来,凭悼这座让人心疼心碎的烈士塔吗?不,不,那他无论如何会跟我商量经我同意的。虹羽缓缓向烈士塔走过去,轻轻抚摸那塔座上一排排冷浸浸的熟悉的名字,泪水不由夺眶而出,不能遏止。那串串珍珠般的热泪,洒落到刻满黑色塔座的红字上,温温润润,使那红字倍觉亮泽。艾炼和谭秉义向高塔低头致哀。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刻在最前面的林大森、凌汉洋的名字,他们都知道,那是虹羽最敬爱的两位亲人。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匆匆向三人走来,轻声说:“三位贵宾,总裁有请。请,请吧。”

虹羽说:“贵宾?你们总裁是谁?”

那人答道:“莫长风,远东环球外贸进出口公司的总裁,特别邀请三位贵宾,有要事面谈。请,请。”

虹羽看看艾炼,艾炼的眉头紧紧锁住。但他很坚决地向虹羽二人点点头,然后径直带头跟那人向一座外型庞然的建筑走去。虹羽不再提问,她看看已经成为白浪湖度假村的诸多建筑,并不认为这些气派的建筑与她本人有丝毫关联,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了水洼、箭茅、火红的海蒜花和孤独的老榕树,更无处再觅自己的三位亲人和诸多活生生的兵大哥的地方。尽管那座高塔颇为醒目,雄视虎踞,所造不菲,却已然只是一件意义暧昧而且不具任何生命特征的摆设。它默默地站着,任风雨浸浇,却不能向任何不曾经历过海啸的人们,诉说那次灾难的真实。或许,还会成为违背真实,模糊人们意念的粉饰与装点。

凌虹羽手持几页措词准确、意向清楚的授权委托书,神情漠然。她听明白了那位商港大律师颇为难懂的华语诵读,更看明白了这份实际上应该属于忏悔、赔偿、赎罪等等并非“授权”范畴的遗书。她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委托书便具有了完全的法律效力,她凌虹羽便会成为数十倍于林凌地产全部资产的的远东公司合法继承人。虹羽避开室内数人内涵各异的眼睛,尤其不愿意再向躺在床上的那具活枯髅看上一眼。

她觉得,这位徒具人形,只剩下唯一一双活着的眼睛的人,太像自己跟阿青28年前在山洞里看见过的,那具原来是守着无价之宝却活活饿死的古代木乃伊。虹羽转身缓步向空气充足的阳台。她觉得室内的空气又浓又沉,充满金钱与死亡的双重压力,不适合她此刻需要迅速作出决定的独立思考。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重大,而且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她凌虹羽做出任何决定。这是她自己的事,只能由她本人决定。

当虹羽掀开厚重的紫红色天鹅绒落地窗帘,跨向阳台的那一瞬间,她回头看见床上的病人眼里向她追来的目光。那极为复杂的目光里,满是焦急渴望,期盼祈求,甚至乞求。似乎只要她凌虹羽的头轻轻一点,那垂垂将死的人的有罪灵魂,便会得到宽恕和解脱,还有欣慰与轻悦。

“病床上,那具活枯髅、活死尸,真的就是当年的莫志刚莫团长?就是自己曾尊敬过、钦佩过,最后又令自己失望过的救命恩师莫语吗?呵啊,莫长风?远东环球?这人生,真有如白驹过隙,变幻无常啊!”虹羽甩甩头,尽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些,因为只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面对这么一大笔天文数字的财产,还有用当年阿青的黄挎包装着的那半包价值连城的珍宝黄金,没有人会无动无衷的。最起码,她凌虹羽可以像阿里巴巴一样,用这些财宝,给更多的鳏寡孤独,贫穷受难需要帮助的人们以援助。让他们生活得好些,得到他们所需要的生存条件,给他们带来欢乐。这样做,对那垂死的罪人也是一种临终的安慰。

可是,这些财产应该由她凌虹羽来继承吗?或者说应该归她凌虹羽所有吗?从莫语转述林大森当年留下的信中内容来看,那位老军人并不完全认为这笔财产应该属于阿青和她本人,老人只是留给她们“处理”而已。那么,莫语窃取这笔财产,用它进行走私、投机、赌博、甚至贩毒,从而使这笔财产增值,直致成为如此庞大数目的资产,全都应该“属于”他莫志刚、莫语、莫长风吗?否则,他有什么权力授予任何别人呢?!现在,从表面上,从某种“法律”的角度来看,似乎是这样的。不过,这只是在一切秘密都不公开的情况下,才可以说是这样的。这份堂而皇之的授权书,可以保证这笔财产形式上的归属,它将受到法律的保护。这一点,凌虹羽毫不怀疑。

“然而,我可以凭籍这份掩盖了一切罪恶的授权委托书,心安理得地去接受这笔实际上并非合法的“赠予”吗?即使我拿它去做“好事”,我就能心安理得、毫无愧疚吗?呵,不不,以任何手段占有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行为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罪过。否则,莫语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如此结局呢?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只是用这笔钱,见识了种种不属于真实的幻象;毁灭了生命真实美好的含义;加速了自己迈向坟墓的步伐而已。人类生命与生存过程中最可宝贵的,是绝对用金钱买不到的。刚才,莫语在艾炼与她凌虹羽面前的忏悔,是真心实意的。他不过是一切误解了生活,错待了人生,因而迷失了人类善良本性的人们之中的一个。他也曾热爱过生命,他还曾是自己终身难忘的恩师。“我应该帮助他,让他的灵魂得到最终的解脱,而且这笔财产不能让它重又落入任何贪婪之徒手中。如果,只有通过我凌虹羽,才能让它重新回到它真正应该去的地方,那我凌虹羽就应该先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对,就这样做。这是唯一能够保护这笔财产、同时也能帮助老师的方法。”

凌虹羽想好了,她觉得她的心与一时高速运转的脑神经,同时发出一种令人愉悦的信号,全身的肌肉与骨骼都感到有如解脱了一种无形的紧缚,无比轻松舒适。如果阿青跟林大伯还在人世,他们也会同意这样做的。虹羽呼出长长一口气,抬头极目向远处的大坝和高塔望去。她仿佛看见塔座上那一行行红色的姓名,幻化成一双双含笑的眼睛,那些眼睛轻轻晃动着,汇成湛兰澄澈的一泓碧海。在蓝天白云之下,浮泛出几许赞同几分欣慰。

虹羽回身进屋,床上那位还稍具人形的重症病患者仍用目光迎接着她。虹羽走到台式办公桌前,拿起签字笔,摊开手中那一式六份的授权委托书,然后扫视了一眼室内五位颇具权威的证人。她发现,除了艾炼和谭秉义的眼里充满信任之外,其余三人眼里都隐隐流出几丝嘲讽与对金钱魔力的叹服。当然,他们或许还有些艳慕与无可奈何。这些,虹羽当然不会去理睬,更不在乎。当凌虹羽逐一签完自己的名字,莫语的眼里闪现着感激的泪花。他的唇嗡动着,示意虹羽过去,他有话说。刚刚注入他体内的那支价格昂贵的进口蛋白血清,使他的声音异常清晰,音量虽然不大,却足以让室内人人都听得极为清楚:

“老师,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呵,虹羽,谢谢,谢谢你。”

“不用。您不想问我为什么接受这笔财产吗?”

“不用。我心里,明白。”

“那么,老师,您不想知道我会怎样处置它吗?”

“不,我想,我知道你会怎样做的。”

“呵,那么,您同意吗?”

“同意,我想,你不会做错的。”

“那么,老师,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呵,虹羽,你还记得我向你发火的那一次吗?”

“哪一次?老师?您向我们发火的次数可不少啊!不能按时交稿件或者文章写得不好又不肯虚心接受批评意见,而且还嘻皮笑脸不严肃的时候,您都会发火的。”

“嗬嗬,就是那次,你拒绝,电台采访……”

“哎,老师,我早忘了,不记得了。”

“我可,没忘。现在,我要对你说,那一次,你是对的,没有错,我不配……”

“嘘!别这么说,老师。不管您最终被人们认为是天使还是魔鬼,您永远都是于我有过救命之恩的恩师。我是说,您让我懂得了生命之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是说,从文学的角度来看生活,会让人看得更清楚些。呃,我是说……”

“虹羽,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只是,有一颗能够善待别人,善待生活的心。而这,正是我所缺少的。虹羽,我的墓碑上,呃,如果你愿意为我立一块墓碑的话,我想请你为我刻上这样的句话:一个人,永远不能既得到宽恕,又能继续拥有他以罪恶攫取的赃物。你还记得这是……”

“老师,这是哈姆雷特中那位有罪的国王说过的。对吗?老师?”

“对,你记得比我清楚。现在,你们都可以走了。让我,安宁地去见,我的,战友们。虹羽,我见了,你大哥,还有老顾问,会代你向他们问好的。”

莫语死了,他终于与他的战友们殊途同归。在此之前,他曾受到比他的战友们更为痛苦的生死折磨。虹羽、艾炼把他葬在离高塔不远的地方,占地不过三平方米。按照他的临终嘱托,虹羽把那句话刻在他的墓上,在莎士比亚那辉煌的名字之下刻下莫语谨录四个字。然后,凌虹羽等人找到有关部门的最高长官,向他说出事情的始末,并向他们交出莫语的授权委托书和那半挎包黄金珠宝,而且附上一纸说明及上缴国家财政的理由。再然后,虹羽匆匆与艾炼回了琼岛,留下谭秉义一人代理一切善后事宜。一周后,当谭秉义带着国家奖励凌虹羽个人的二百四十万元支票回到琼岛,凌虹羽却已经因为车祸,在医院里昏迷中度过了24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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