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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二部海殇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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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羽一觉睡到太阳老高了才起来,她睡过头了。子青他们早已经起来,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子青在擦那支双筒猎枪,那精细劲儿,就像大姑娘绣花一样。阿兰嫂在洗衣服,见虹羽起来告诉她饭在锅里温着呢,让她快去吃。虹羽脸热热地应了一句,起紧拿上毛巾去外面竹管自来水下去洗漱。阿岩在坪里跟阿狼玩着跳圈。见了虹羽,阿岩笑笑,阿狼跑过来嗅嗅虹羽的鞋,很友好地望望她,然后拖着阿岩的裤管,让他继续跟自己玩跳圈。

虹羽一边吃着白面饼子,一边看子青擦枪,问他今天是不是去打猎?子青摇摇头,告诉虹羽汉洋大哥来过了,让虹羽今天就在这里跟阿岩一起玩,晚上再来接她,虹羽试探的问他能不能几个人一起去海边玩玩,说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大海呢。子青看看她的眼神,很快点点头,虹羽高兴的笑了。子青觉得虹羽的笑容真甜,他长这么大,身边从来没有过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女孩。阿妈的笑容、阿嫂的笑容,还有瞎眼阿奶的笑容,都很甜很亲热很好看,但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点点不一样,究竟是哪点不同,他却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虹羽那么远来,而且刚没有了父亲,而且比自己小,自己应该多照顾她才对。沿着山坡的后面,不经过大坝,有一条小路直通海边。子青说这是他跟阿爸走出来的,他们经常从这条小路到海边去钓鱼。阿狼在前边引路,拐过几个小山口,眼前豁然开朗,虹羽放眼一望,大海就在脚下!呵,这就是大海吗?一片巨大的蔚兰,在同样蔚兰的天空下面,太阳就像嵌在两层蔚兰之间的硕大金球一样。天空中,缕缕团团白云,格外轻柔的缓缓飘浮着;大海里,层层追逐的白浪,在蔚兰的海面上轻轻柔柔地划出一痕痕曲美多姿的白线。大海,蓝天,阳光,白云交相辉映。那神奇多变的折射变化中,大海极象一面巨大的镜子,时而反射出白、蓝、红、紫各色光波。呵,美哉、大海!在晴好的天气里,大海显现出无限美妙柔媚,令人赞叹欣赏。子青告诉虹羽,这是晴天,大海才会这么老实,若是风雨天,它就完全不是现在这付嘴脸了。说得虹羽愣愣地不愿相信,可又不得不信。没有上过学的林子青,对海的了解可比她虹羽多得太多。当时虹羽只是觉得子青的话太实在,实在得几乎破坏了大海眼前的这份温驯柔美,她一时在感觉上难以接受罢了。

廿多分钟后,当虹羽光着脚,走到礁石之间细白海沙地上时,她的兴致依然很好,兴奋极了。她和阿狼,阿岩在礁石之间追逐着、打着滚、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中摔倒在这细白润腻的海沙地上,都能引起她自己和阿岩的阵阵欢笑。今天阿狼也似乎分外高兴,它在沙地上打滚撒欢,然后迎着海风使劲地抖抖全身绒绒黑毛,几次反复,那毛色便更加油亮光滑。阿岩说它是在洗皮,就是你们北方城里人说的洗澡啦!哈哈哈……。

林子青一到海边,便坐在一块伸出海面的大石头上钓鱼。聚精会神,不言不语,很少向虹羽他们看,好像她们的笑声欢声全被煦煦海风吹散,进不到他的耳朵眼似的。

阿狼洗完了澡,东闻闻西嗅嗅地闲逛。忽然,它对着一个石缝大声吠起来,一边叫着一边向子青钓鱼的方向看,白白的牙全龇出来,背脊上的毛,松针般地竖起来,还不时地喷着鼻子。虹羽好奇地走过去,阿狼却一边叫一边用屁股顶着虹羽,不让她靠近石缝。虹羽拍拍阿狼让它走开,自己则更向石缝靠过去伸头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弄得阿狼这样紧张。可惜里面黑黑的看不清,她便把头慢慢向里凑。忽然,她觉得自己被人使劲拉开,就在自己的头离开石缝的那一瞬间,从石缝里箭一般窜出一条黑麻麻的“绳子”。虹羽被人猛然拉得后退两步,跌倒在沙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绳子”向站在自己原来站的地方的林子青飞去。只见子青不慌不忙的右手单手一抄,便抓住了那条“绳子”,手指铁勾般地抓紧了那条锅铲把一般粗的“绳子”,左手一把抓住竟然会扭动缠绕的“绳子”尾部,不一会,那根“绳子”就蔫了。阿岩跑过来拉起虹羽,再跑过去看看阿叔手里的东西,不禁大叫一声“哇!饭铲头!”虹羽吃了一惊:“饭铲头!那不是阿青说的最毒的毒蛇吗?!”

虹羽过去一看,不禁眼都吓直了:只见林子青面孔涨得血红,还在使劲捏着那条已经不再挣扎的毒蛇,右手几乎捏成一个拳头,拳头上面竟是一个张开大嘴、龇出毒牙的三角形蛇头!那黑麻麻身子被子青拉得直直的,真象一根用旧的黑麻绳。阿岩说:“阿叔,像是死着,放手啦。”林子青如大梦初醒,慢慢地松开双手,任那条死蛇掉在脚边。他低下头,看看确实不再动弹的毒蛇,脸上的血红渐渐消退,慢慢的,他的脸退尽血色,变得煞白。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看被吓得发呆的虹羽,看看阿岩,又看看还在围着死蛇低吠的阿狼,弯下腰,提起死蛇尾巴向海边走去。阿岩跟在子青身后说,莫丢着,肉可以食的啦,味道好好介啦!子青不理他,走到海边,使劲一甩,将毒蛇扔进了大海。他蹲下来洗洗手,抓把沙子使劲搓着,然后洗掉沙子,洒洒手,站起身来,再看海面,早已经看不见那条该死的毒蛇了,毒蛇早沉入也能藏污纳垢的大海。

“哇,好险啦!如果刚才毒蛇咬着阿羽,阿羽会死的,这饭铲头的毒,谁也救不了。我可不愿阿羽死掉。”子青想着,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木发颤。他转过身来,走到虹羽身边,问道:“阿羽,你没事吧?”虹羽牙颤颤地说:“没、没事,阿青你,你真勇敢,谢谢。”阿岩说:“阿叔哇,伲个饭铲头不是住在山上的吗?为乜又来海边?子青说:“兴许它想食鱼啦,来赶小海哇。”虹羽这时已经好多了,问子青什么是赶小海?子青告诉她,当大海早潮退后,有很多来不及跑掉或者藏起来的小海贝,小海蟹,小蛤蜊什么的,还有些留在沙滩上沙坑里的小鱼小虾;甚至还有在海滩上下完蛋、来不及爬回大海的海龟什么的,就会被早起来海滩上找寻的人们抓住、用带齿的钉耙扒出来。或者卖钱,或者自己吃,这就是赶小海。赶小海的人大多是海边人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他们都能从海滩上的沙眼气泡看出路子,挖出那些已经藏起来的小蛤蜊,小沙蟹,这些小海鲜也是很好吃的。子青对还在东张西望,不敢举步的虹羽解释说,饭铲头是常住山上的,今天这一条是碰巧,海边上不会有很多饭铲头的。让她放大胆去玩,不要怕,有阿岩和他自己,还有聪明机警的阿狼呢!虹羽说自己也玩累了,想跟他一起去钓鱼。子青让阿岩去挖些蛤蜊,拾些柴来,说今天中午在海边上请阿羽吃烧烤蛤蜊、金枪鱼,然后拉着虹羽的手上了自己钓鱼的大石头,他上好饵,把钓钩抛到石头下面较背风的海水里,又专心的钓起鱼来。

虹羽坐在子青身边,默默地看着海。那条该死的饭铲头,彻底破坏了虹羽的好兴致。坐在只高出海面一公尺多的礁石上面对面的看海,虹羽觉得远不如在半山崖上看海那么清朗旷达,一览无余。现在,大海就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心情却远不如在山崖上看她第一眼时那么激动,那么舒展。眼前,大海变成深蓝,好像在转眼之间被人渗入无数桶墨汁一样,因而平添了几分模糊,几分诡秘,令人莫测其深。那一痕痕轻柔多姿的曲美白线,原来却是一群群扑面而来的碧浪。尽管海面上并没有多大的风,那浪头依然强劲有力,喷着白沫,固执的一下又一下不停地冲向礁石和沙砾,掠走它能够带动的一切东西,如贝壳,干树枝什么的。虹羽觉得大海似乎有几分贪婪,而且,那些个破东西对它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虹羽跟子青坐的那块石头下面有一个很深的凹洞,每每浪头冲来便被那凹陷吞了进去,溅起的水花被石头底面挡住,所以水花不能溅湿两个小伙伴的衣服。只是每一个浪花冲来,都会在石凹深处发出“崆峒”一声震响,这响声从石头上传到虹羽的屁股上,于是她很清晰地感到了大海的力量,而且令虹羽产生一种很荒唐的感觉:她觉得屁股暂时代替了耳朵!因为这响声是从下面先“听”到的。

眼前的大海无边无际,比在半山上看到时仿佛大了无数倍。海面上没有渔船,大海更显得空荡荡的阔大。虹羽想起小时候听到看到的“精卫填海”的故事。爸爸说这个故事时,并没有说到大海有多么大,因为他本人也许并没有见到过真的大海。小人书里则更是夸张的把黄帝爱女化成的红嘴精卫鸟画得很大,把它扔下的石头,树枝也画得很大,比较之下,大海就像一口普普通通的小池塘,令人产生一种“大海总有一天会被精卫填平”的幻觉。是啊,小人书只有那么点儿大的面积,如果按照两者真正的比例去画,那么,精卫鸟便会小得哪怕只是在画面上用笔尖点个小点儿也不够格!而且,即使精卫能够填平大海,这么多的海水又用什么来装它呢?

虹羽想着,笑了笑:神话,而且是古代的。自己当初曾为精卫的壮举激动不已。现在,面对大海,十二岁的虹羽有一种很现实的感性认识:娇小玲珑的精卫与浩渺苍茫的大海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它千辛万苦叼来的那些小石子,小树枝,实在连让大海溅起一个小水圈儿也不能够!哪怕是它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为填海付出毕生精力也只能是枉费力气而已。那么,虹羽记得父亲曾说过:是“嘉其志”而应效其“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精神尔!那么,既然是枉费徒劳空耗时间,岂不是虚度年华?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又有什么可值得“效仿”的呢?还有那种“精神”,书上说,精卫鸟每向大海扔下一粒小石子,它便在精神上战胜大海一次,必胜的信心便又增加了一次。是啊,毕竟大海不能把它扔下去的石子再扔回来。于是,精卫便有了希望,它把希望牢牢地树立在“总有一天”之上,于是让老老少少看到这个故事的人也都产生了“总有一天”的幻觉。这就是“精神”吗?虹羽忽然为精卫感到深深的悲哀!因为大海是填不平的,永远也填不平。那么,那“总有一天”便永远也不会到来,那么,精卫的希望注定会成为泡影。

虹羽想:“如果精卫知道了或者说明白了这一点,它还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这件徒劳无功的事情吗?如果,它放弃了填海,那么,那种“精卫精神”还会存在吗?虹羽觉得,既然无论精卫是否停止填海,对大海都是毫无影响、毫无意义的事情,那么,“精卫精神”还存在吗?想到这里,虹羽似乎觉得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觉得更加糊涂了些,不禁无缘无故地悲从中来,心酸意烦,不知道是为了可怜的精卫,还是为了实际上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精卫精神”或者是为了此时此境她突然感悟到的什么别的。

凌虹羽在海风中使劲甩了甩头,屁股下面的“空洞空洞”声还在继续响着,她感到了大海那深沉而雄混的力量,她觉得大海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那力量正是潜藏在深广阔大的浩瀚之中,唯其浩瀚才更让她觉得可怕。她觉得心底升起丝丝寒意,她明白自己害怕大海。

虹羽又甩甩头,似乎要甩掉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奇怪,大海有什么可怕的?真不明白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钻这么些希奇古怪的想入非非。虹羽看看正在聚精会神钓鱼的林子青,海风吹着子青那硬扎扎寸来长的平头,似乎莫耐其硬的只能将他额前稍长的一排头发吹得向后倒。一旦风势过去,风力稍小,那头硬发便又齐刷刷的向前戳着,像帽舌儿一样,给林子青黑里透红,剑眉秀目的脸型更添虎虎生气。虹羽从未在这么近的地方仔细的观察过一个男孩,近得子青敞开的衣襟时不时的被海风吹拂到她的肩头、膝盖上,石头本来够大,虹羽还可以退后一点,那样,子青的衣襟就拂不到她了。可她不想退后,她愿意离他近一点儿。似乎这样更安全些。

从子青捏死了毒蛇,他在虹羽心目中便成了小英雄,小好汉。虹羽刚才能够化险为夷,躲掉一场死亡之灾,全亏了胆大心细勇敢机智的阿青哥。想想真是后怕,如果不亏了他,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惨样呢!可他,却没事人似地继续约鱼,好象什么危险都没发生似的。虹羽觉得阿青哥比罗星更有本事,更有生活能力。也许他比我们吃了更多的苦,不然,小小年纪怎么就象个小大人似的干什么都有条有理,胸有成竹呢?就凭刚才抓蛇的这两下子,就连爸爸、哥哥们也不一定比得上他。嘿,真棒!我以后一定跟他多学学。可是,他真的不认识字吗?那我要不要教他认字呢?不识字可不好,真的,他长大了会后悔的。正想着,见子青扯起钓竿,一条大鲈鱼被拉出水面,但马上又被它挣扎回到水中。子青叫虹羽快接好钓竿,不要乱扯动。他自己三下两下脱去小褂,跳进海里,用小褂裹住大鱼,游到石头后面爬上岸去。虹羽手拿钓竿跟他转过几块石头。两人合力把鱼抓到岸上。这时,阿岩跟阿狼一起挖了不少蛤蜊,捡了许多树枝也来到海边沙地上。阿岩看到子青钓到那么大一条鲈鱼,高兴得连叫了十个多“哇”说最少有三、四斤重呢!子青也笑了笑,用小褂把鱼扎紧装进挎包,叫阿狼送回去给阿嫂收拾,晚上炖鱼汤喝。阿狼用嘴叼住挎包口,小跑着往回家路上而去。

阿岩和子青找了一块较为避风的沙地,把沙刨去一层,然后把洗净的蛤蜊平平铺在刨去了沙子的小圆浅坑里,又用沙子薄薄地盖上一层。然后把树枝折成短截,从细到粗堆在埋了蛤蜊的沙坑上。最后,又用泥涂把三个半大海螺薄薄匀匀的裹上一层,放在树枝四周。阿岩掏出火柴点着火,不大一会儿,火就旺旺的燃起来。子青拿来小鱼篓,里面有十多条身子肥肥圆圆的小金枪鱼。他跟阿岩用树枝从鱼嘴穿进去直到鱼腹,然后伸到火上烤着。虹羽也学着用长长的树枝烤鱼。鱼鳞被烤得片片翻起,然后脱落。烤到整个鱼身开始呈焦黄色,而且烤出小细泡,发出诱人的香味时,鱼就熟了。虹羽用子青告诉她烤鱼的方法,耐心地烤着自己手中的那条鱼,连阿狼来了也没注意。阿狼跑得喘喘的,伸着舌头,鼻子不时耸动着,它闻到了鱼香。阿岩骂它“馋鬼”一边从它项上解下另一个干净的黄挎包。包里装着子青的干净小褂,还有三个用芭蕉叶包好的热温温的大面饼。

子青把小褂穿好,摸到挎包里有一盒火柴一小包盐,三根吃哈蜊用的长铁针。“阿兰嫂真细心,她怎么就知道我们在海边吃烧烤呢?”虹羽想着,不过她当时并不知道那三根铁针是吃蛤蜊用的。这时,鱼烤香了,身上冒出一层小油泡,子青告诉虹羽先把它倒过来插在沙地上,再烤第二条,虹羽看见他们都烤了好几条了,全都倒插在身边的沙地上,阿狼老实地坐在子青身边,馋得直耸鼻子。

不一会儿,鱼都烤好了,子青用一根大树枝把余火拔开,把蛤蜊上面的沙子刮走,让蛤蜊凉一凉。然后告诉虹羽怎样吃鱼,怎样沾盐,怎样吃蛤蜊肉,喝蛤蜊汁,吃海螺肉,喝海螺汤。还说热天吃烧烤不能烤了马上就吃,那样会上火的,一定要让海风吹去了火气才能吃。虹羽老实听着,一一照办,心里真服子青。这一顿海鲜烧烤,虹羽大饱口福,吃得香极了。芭蕉叶包过的面饼,有一种特别的清香;现钓现烤的金枪鱼,皮焦肉嫩,鲜美可口;在沙子泥涂里焖熟的蛤蜊、海螺,肉细嫩,汤汁鲜,还是原汁原味呢!虹羽四十岁以后,进过许多富丽堂皇的海鲜馆,却再也没有吃到过像今天这样令人终生难忘的海鲜。这是虹羽第一次吃海鲜,也是一生中唯一用这种吃法的一次。

吃过午餐,太阳已经西斜。虹羽几个人跑到海边洗净手脸,清理好鱼具等物,便坐在子青知道的海潮淹不到的崖石上等着看大海涨潮。这里是子青跟他阿爸经常看涨潮的地方。

不大一会儿,虹羽觉得自己坐的岩石开始传来轻微的震颤,轻微的、远远的。她忙向海面上看去,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坐在身边的阿狼轻轻的喷着鼻子。她闭了眼,屏心静气地去感受,便觉得岩石上传来的震颤越来越大,似乎“听”见这震颤声中还挟着遥远而沉闷闷的奔腾声浪。这声浪远远地,慢慢地近了,只是慢得令人发虚,令人难耐。不知道过了多久,虹羽只觉得她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这声浪才变得象远方的沉雷一样滚滚而来……

“快看!”随着子青一声轻呼,虹羽睁大双眼向远方海面看去,呵来了!只见远方海面的海水像被一种巨大的魔力推着,形成巨大的版块、巨大的条状向前推进。那些后面的块块片片很快地追上前面运动迟缓的版块而发生碰撞,发出沉闷的滚雷般的钝响。碰撞过后,那追上来的强有力者,便猛然卷起巨大的浪峰,迅速盖过前者,然后带着已然融为一体的、更为庞大的板块继续前进。当再后面的板块带着更大的力量向前冲击,又追了上来的时候,便又一次发生碰撞吞融,又一次发生浪峰、闷响,又一次在情愿与不情愿中合为一体,然后再继续向前涌腾。这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的海水运动看似缓慢,实则很规律地挟着一种势不可挡力量和速度。整个大海不安地燥动着,推拥着,宏板大块的海水推拥着浪峰、或者说势不可挡的浪峰拖带着板块状的海水,挟着闷雷般的声浪,整体地向千百年来它们未能征服的大陆涌来,进行着日复一日顽强执着的强大的攻势。也许,在长时间的反复冲击中,大海已经明白征服大陆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浪涌越近岸边,越显得力量不足而迟缓起来其气势远不如从远方腾涌而来那般速猛有力。因而,每一次涨潮便成了大海向大地显示其力量的例行公事,好象涨潮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吞没大地,而仅止是向大地展示其存在而已。于是,便有了掩旗息鼓的退潮。

虹羽痴痴地看着大海展示力量的表演,看着那些远看如奔腾飞驰的巨马,近看却又象张牙舞爪的怪兽似的浪峰;看着那些乍看上去似乎静止不动,实际上却蕴藏着巨大动力的大块大块的海水;看着那些不顾粉身碎骨,拼命般向坚硬的崖壁、礁石猛扑的浪头,她觉得头晕晕的眼睛发花,耳朵里充满海的震响。转眼间,海水涨到自己与子青钓鱼坐过的大石头平齐了。虽然虹羽清楚的知道海水离自己现在坐的地方还很远,也知道海水也决不会涨到这里来(因为子青说过的),她还是情不自禁想站起来,向更高的地方退去。她看看子青,子青眯着细细长长的双眼看着海的深处,沉思中表现出无言的镇定安稳。虹羽的心也渐渐的安定了些。但她还是觉得莫明其妙的害怕,她怕的不是海水会不会涨上来,而是大海本身所蕴藏的那种无所不能的力量。

是的,大海的力量确实很大。大海的力量能推毁一切敢于冒犯它的尊严,它的权威,它的利益的东西。能吞没在海上下网打鱼的渔船,也能掀翻在海上航行的海轮。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它一生气,就能让它不喜欢的东西或人遭到灭顶之灾。这些都是虹羽从各种书籍上看来的。她知道鲁宾逊和星期五,也知道格兰特船长和最后化成海水的美人鱼。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大海的力量呢?自己不是安安全全坐在坚不可摧的崖石上吗?这崖石跟大地紧紧连在一起,大海的力量再大也无可奈何。

此刻,虹羽确实用不着害怕大海,大海的力量再大,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这种害怕感并不是从虹羽自己脑子里和心理上产生的,而是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外来的因素使她产生的莫名恐惧。这时候的虹羽,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年多以后的那场巨大灾难,曾令她想起过这第一次看海的奇怪感觉。那时,她才仿佛觉得这也许是上天给自己的启示。可是,她是一个凡人,一个十二岁的平平凡凡的黄毛小丫头。所以,当时她只不过甩甩头,很轻快地驱除了这种毫无理由地钻进她脑海的恐惧感,迈着度过轻松愉快一天的孩子所特有的轻快步伐,踏上回家的小路。

这一天虹羽确实很愉快:看到了自己神往已久的真的大海,既看到了她的温柔亮丽,又看到了她的奔腾壮阔。吃到了自己从未品尝过的特色烧烤海鲜,还和子青一起钓到一条大鱼!虽然那条丑陋的“饭铲头”使自己虚惊一场,却也因而让自己真正结识了林子青这样勇敢踏实、善良可信的小朋友。还有阿岩,阿狼,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短短的一天,自己跟他们已经象老朋友一样融洽。他们对自己表示最诚挚的友谊,有如从小一同长大一般。这也许就是爸爸说过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

回到家里,林大伯还没有回来。虹羽几个洗洗涮涮之间,天色已经慢慢黑了下来,阿兰嫂的晚饭也做好了。新鲜的鱼汤熬得跟奶一样白,香味溢满整间草屋。阿兰嫂还煮了大米饭,锅巴烤得焦黄香脆。虹羽说要等林大伯回来一起吃饭呢。阿兰嫂说不用等的,子青也说天热,鱼汤也不能留,以后还能钓到大鲈鱼的。

几个人正准备吃饭,大哥凌汉洋来了。阿兰、子青招呼他一块吃,汉洋说了句“鱼汤真香!”就坐下一起吃起来。吃饭的时候,阿岩吱吱喳喳的说了今天抓鱼,吃烧烤的事,只是没敢说“饭铲头”的事,那是子青在路上嘱咐过的,说怕吓着阿嫂。吃完饭,汉洋问虹羽这里好不好?习不习惯?虹羽说这里很好,阿兰嫂、阿青哥、阿岩、还有阿狼都很好,自己很习惯,让大哥放心。汉洋说,习惯就好,大哥放心。只是今天还不能接虹羽去营房,让阿兰嫂多费心,等老顾问明天回来再说吧。阿兰嫂说:“没事啦,虹羽很懂事的。”让汉洋放心去忙自己的事。大哥又向阿兰、子青道了谢,拍拍阿岩的肩,摸摸阿狼的头就走了。虹羽目送大哥的背影,看着一闪一闪的手电光渐渐远去,才转身回到屋里。

屋子里还有些闷热,阿兰嫂在洗锅涮碗。虹羽走过去要帮助阿兰嫂做点事,阿兰嫂笑笑说不用,自己做惯了,一会儿就完。让虹羽,子青几个人出去歇凉。虹羽四处看了看,屋子里比昨晚看上去更加整洁,里间外间飘溢着新洗的被盖、蚊帐、衣物发出的混含着阳光气息的洁净气味,就连阿岩他们住的杂物间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原来打地铺的地方,放了一张草绿色上下铺小床,铺着整齐的草绿色铺盖、挂着白色蚊帐。呵,真干净,真整齐!看上去真舒服!虹羽似乎有点儿懂得什么是真正灵巧的女人的双手了。阿兰嫂真是一位能干的女人。一天时间,她把小屋整理得无可挑剔的整洁,就象自己有妈妈在家时的那个家似的。一想到妈妈、爸爸,虹羽便心情黯然。她搬了一个小板凳,走出屋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岩坪里,看着满天星斗,想起了故乡古城,小街和那里的人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岩坪里的蚊子少了许多,空气中飘来一股股青艾叶燃烧时发出的清香,虹羽知道这是乡下熏蚊虫最好的东西。小时候,自己放暑假到乡下姑姑家去玩,晚上和表弟妹们在场院里乘凉,姑姑就是用锯末引燃青艾的杆、叶来熏开那些嗡嗡叫得顶讨厌的蚊虫的。那些讨厌的蚊虫不光围着人嗡嗡乱叫,还冷不防的叮人肉吃人血;不光吸人血,还让人在它吸过的地方肿起老大的疱,那些疱又红又肿还痒得钻心,抓破了皮还会留下大黑疤。所以姑姑总是擦黑就点烟熏跑它们,还总是坐在虹羽身边用扇子拍拍打打的。说是怕蚊子咬了虹羽,她不好向虹羽的妈交待。唉,妈妈现在怎么样?她有青艾叶烟熏蚊子吗?爸是用不着了,可是姑姑呢?姑姑现在过得怎样?

凉凉的风,带着淡淡的海味儿,潮潮地拂在身上,使人觉得很舒服。“这里的气候可真怪,白天眼见得那么大的太阳,那么红的阳光,晒在身上却不觉得有多么难受,那是因为有潮潮润润的海风吹在身上的缘故吧?在海边,总不觉得晒得慌。海水洗过的手和脸,有一股咸咸的腥味儿,回来用山泉水一洗,浑身顿时觉得格外清凉滋润。坐在夜晚的海风里,全不像是在过暑天,大六月的天倒像是到了秋天一样。这大概就是大哥说的海洋气候吧?”凌虹羽想着:“不知道冬天怎样?大概也不会太冷吧?大哥说这里是祖国大陆最南端,纬度高,离赤道相对算最近,冬天连毛衣也用不着穿呢。那可真好,不象咱老家,冬天非得穿得鼓鼓胀胀的,像个大倭瓜。小胖子白梅特怕冷,大棉衣小棉袄的,走起路来滚地雷似的,摔倒了想爬起来可真难。那模样真逗!每次她都抱怨她妈做的棉袄太大,棉裤太长,棉鞋太肥。要是这里冬天真不用穿毛衣,自己再写信告诉她们,不定他们会羡慕成啥样呢!也不知道白梅是不是真的跟她妈学裁缝去了?还有可怜的淑光……

虹羽就这样无边无际地想着,忘了时间,夜已深了,岩坪里凉风习习,虹羽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摸摸凉凉的手臂,正要站起进屋去,一件小褂从背后披到自己身上。虹羽回头一看,是阿兰嫂,她的身边还坐着子青。

阿兰嫂和阿青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眼里流露出关关切切的神情使虹羽感动。她们好象都明白虹羽在想什么似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她坐着。虹羽心里热热的,可她没有流泪。她觉得自己运气真不错,虽然离开了一些好人,好朋友,还有最亲的亲人,在这遥远的南疆,她不觉得孤独痛苦。从眼前这两对清亮亮的眼睛里,她看到深深的关切;从这默默无言中,她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安慰。“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去的,别老想它。更何况,这里还有像爸爸一样疼自己的大哥呢!”

这一夜,虹羽睡得很香,似乎还做了个童年的梦。

第二天,虹羽早早起来,和阿青一起从菜园里摘来空心菜(这种菜的生存能力可真强,无论北方南方都生长),阿兰嫂做了一顿青翠碧绿的面疙瘩汤。吃完早饭,虹羽拿出几本自己随身带的《少年文艺》,给阿岩讲故事听。阿岩听得很用心,还缠着虹羽教他认字。阿兰嫂和子青上山去砍柴。下午,虹羽跟子青、阿岩四个人一起去菜地浇水,除草。阿兰还夸虹羽很能干,干的活很漂亮。虹羽想起了罗星的菜经。不过,她没有把那些事告诉他们,只说自己在一个同学家里学过的。晚上,林大伯回来了,大哥是和他一起来的。他们好像什么话都在路上说完似的,进门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门口吸烟。等虹羽吃完了饭,林大伯叫她过去,笑了笑说:“小羽,今天你就可以搬到营房跟你哥一起住了。记住,部队跟地方不同,不该说不该问的不要乱说乱问,听你哥的话。我给你买书来了,好好学习。你是个好孩子,记住大伯的话吧。凌汉洋”。早就站起来的大哥双脚一并说:“到!”林大伯说:“现在,你带小羽回营房吧。”汉洋说:“是。虹羽跟大伙说再见,带上书包,走吧。”

阿兰嫂送到岩坪边,子青、阿岩和阿狼却送了很远,直送过大坝他们才站住。虹羽跟大哥走下大坝时,阿岩还叫阿羽明天过来一起玩。虹羽应着,回头挥挥手,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阿狼跟着虹羽走了几步,见子青和阿岩并没有跟来,回头就往大坝上跑,跑上大坝又跑回来,它咬住虹羽的裤管拉拉,嘴里还轻轻地哼着。虹羽摸摸它的头,让它回去,阿狼这才一溜小跑跟上子青他们。虹羽知道自己会想他们的,他们也会想自己。好在大家离得很近,二十分钟的路,一会儿就能到的。再说,有什么信儿,还有阿狼呢。

转过山嘴,兄妹俩走到离营房不远的地方,从一棵老榕树下发出一声:“口令?”汉洋答道:“海魂。”老榕树下钻出警卫班的大个子钟班长,汉洋让虹羽问钟班长好。钟大个也是北方兵,他摸摸虹羽的头,拍一下汉洋的肩,又回到老榕树下。虹羽想:“到底是部队啊,虽然是农场,晚上还是有哨兵。以后,晚上可不能出来乱跑了,万一答不出口令,弄不好会给抓起来的吧?”虹羽不知道,今天林大伯从师部回来,跟艾政委、莫团长第一次在团部谈了话。晚饭后,艾、莫二位团长马上召开了各大队、小队、炊事、通讯、警卫班班长、队长会议,宣布师部特批凌汉洋的妹妹来团“探亲”的事。并让各位队长、班长们回去让战士们注意一下洗澡,小便等方面的问题。再三交待队长、班长们回去要特别郑重的传达到每一个战士。因此,这个时候,白浪湖农场的五百汉子大概都已经知道农场从此多了一位“异性”。虽然只是一个小毛丫头,但以后也需要“自由”成性的男子们“检点检点。”所以,无论是谁,都不会因为她回答不出口令而“抓”她的。

到了营房,凌汉洋看看还早,就带妹妹到团部见见莫团长和艾政委。说是团部,其实就在隔壁。艾炼和莫志刚正在短裤赤膊的“凉快”呢,听见汉洋在隔壁对妹妹说带她见见团长、政委,急忙穿上长裤、衬衫,刚穿完,汉洋就带着虹羽敲敲门进来了。

两位团首长在来农场之前,都是指挥“千军”的,而且是全师乃至全军的千员“猛虎”。来到白浪湖,虽然手下只有五百兵,却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子。而且他们俩位还身负“拦海造田”的重任,这在全军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如果任务完成得漂亮,他们不仅能获得全军最高首长的嘉奖,他们的名字还将与军史上著名的英雄人物如***、***、***、张积慧等人一样,彪炳史册。总之一句话,他们都是铁汉子,他们见任何首长从来未像今晚上见到凌虹羽这样拘束不安过。

他们对虹羽都很客气。客气得不像面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北方小姑娘,更不像是属下兼兄弟的凌汉洋的妹妹。虹羽总觉得这两位“团首长”的表情怪怪的,远没有林大伯一家那么亲切、自然。尽管他们脸上都堆着笑,但虹羽觉得那笑容是装出来的。虹羽尽管很不习惯这种“客气”,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坐着,很耐心很简短地回答他们小心翼翼提出的各种小问题,这些问题在虹羽看来很多是不值得一问的。如“今年十二岁了吧?”“知道我十二岁还问什么?”虹羽心里说。尤其是那位满脸胡茬的艾政委还问虹羽的生日,“问我生日做什么?不相信我十二岁吗?”果然,艾政委算了算说:“那你现在只有11岁半嘛!”虹羽只好点点头,艾政委说:“这才对。啊,像,太像了。”看,这不是废话吗?大哥和我一母同胞,能不像吗?虹羽尽管觉得这间房子里特热,特闷,她还是乖乖地坐在大哥身边。因为这是在部队,他们都是“团首长”,而虹羽一向是个很能忍耐的女孩。就象前几年妈妈带虹羽去冯妈妈家拜年,她们家也很憋闷,冯妈妈家的“老局长”也很客气,只是冯妈妈那个比虹羽小三个月的女儿总是用爱搭不理的腔调跟虹羽说话。虹羽每次都极不愿意去,可每次都还是去了,每次她都能耐着性子很有礼貌的坐到妈妈告辞出门,而且每次出门时都像今天告辞时一样:手上不得不拿上主人硬塞给自己的水果,糖果什么的。虹羽走出“团部”,立时感到轻松愉快,满身的燥热随着清风明月消失得无踪无影。她对着夜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想着:“欧,也许当官的都是这个味儿吧?或许是我自己太紧张?”汉洋进屋去点着灯,见虹羽并未跟进来,又回身出来找她。虹羽对大哥说想在外面“凉快凉快。”大哥告诉她已经吹熄灯号了,房子里也很凉快的。虹羽向大哥伸伸舌头说她又“忘了这是在部队”大哥笑笑说过几天就会习惯的。

虹羽睡在大哥的对面铺上,中间是大哥临窗的办公桌,这张办公桌特别宽,大哥说这叫绘图桌。虹羽见这间房子被收拾得特干净,东西挂得很整齐,大哥的书箱子放在双层铺的上层,自己的上层铺上也放着一个草绿色木箱。大哥告诉她那是山根弄来的,给她装书和衣服用的,还有这房子也是山根收拾的。

虹羽躺在干净清新的床上,肚子上盖着山根那条红牡丹花的枕巾,窗外吹来凉风阵阵,屋子里真的不太热,“海洋气候嘛”。虹羽想着:刚才在那屋里觉得热,原来真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其实,政委和团长对我也很好,拿来糖果、香蕉让我吃。只是自己老觉得他们怪怪的,尤其是艾政委那眼神,像是看一种什么新奇动物似的。莫团长也是,那眼神深深的,像是观赏,更像考证。哼,好像我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小怪物似的。”虹羽翻一下身,继续想着:山根,他几岁?是个什么样?屋子里收拾得这么好,他一定很能干。山根,那他一定是个男兵吧?对,这里没有一个女兵,全是男兵。真想就住在林大伯家里,至少那里还有阿兰嫂。虹羽从前真不知道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全是男人而没有一个女人和孩子!这个地方,就是军营。而自己今后就要生活在这里,至少是考上大学之前。虹羽看大哥的背影,他好象像埋在图纸堆里,眼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虹羽翻来复去不能入睡,只想等大哥睡下了,跟大哥说说话,就像小时候在家里睡对面铺,吹熄了灯,几兄妹瞎聊天一样。

记得小的时候,三兄妹也是这样躺着睡不着,学着对对子,二哥想考考虹羽,出了一个“天”,虹羽对上“地”,二哥说个“人”虹羽对上“狗”!大哥乐了,说那不成了“天人地狗”了吗?二哥又说:“天人对人对,”虹羽急急地脱口而出:“地狗出狗题!”笑得一家人睡意全飞。虹羽知道大哥很忙,很辛苦,自己不应该给他添麻烦的。明天,也该看看书了。奇怪,原来上学的时候,时时离不开书,一天不看书就像欠缺点儿什么似的难受。自从爸爸生病,去世,办丧事,出远门的这一段时间,拿起书本就想别的事,注意力老不能集中,近一个多月来,几乎是没看什么书。尤其是这两天,老想着钓鱼,打猎什么的,没有书看也不觉得怎么太难受了。自己这是怎么啦?爸说过:“学海泛舟,不进则退。”不读书,长大了干什么去?难道一辈子钓鱼,打猎吗?啊,权权姐在这里就好了,有些事,就能跟她说说。她什么时候能来,明天得问问大哥。清早,虹羽被嘹亮的军号唤醒,看看小闹钟只有五点半,但天色已经大亮。虹羽听见窗外一片“哗哗啦啦”的水声,问正在穿衣的大哥是不是天下雨了?大哥笑笑说不是,是战士们在洗脸刷牙呢。天还早,汉洋让虹羽再休息一会,等一下大哥打来了早饭会给她留着。今天上午汉洋要上工地,让虹羽自己在房子里看看书,不认识的字查查字典,下午大哥再给她讲解。兄妹俩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有人大声说:“嗨嗨嗨,我说那是谁呀?厕所修在那儿干嘛呢?蔬菜班还等要肥料呢!”话音未落,就听见哄然一片笑声,都是男子汉们的高声大嗓门。虹羽来到军营的第一个早晨,便是在男子汉们的笑声中开始。接下来是集合声,报数声,跑步进食堂的脚步声。几分钟之后,战士们全部进了食堂。

虹羽不能再睡了,起来趴在窗前,这才看清大哥住的这一栋房子是面对大操场最前面的一排,大哥这一间又是这一排最西头的一间,一条通道从房子旁边通向操场最西头的大食堂,食堂后面就是岩山了。战士们排着队,从房档头的通道跑过操场,跑向食堂。整齐有力的步伐震得虹羽趴的桌子,跪得凳子都传来微微的颤动,窗叶上的玻璃也籁籁发响。虹羽数着,一共跑过去4队,每一队隔开一段距离,有两个人臂上带着符号,跑在队伍的前面。队伍成四路纵队,第一排的四个人每人臂上也带着符号。这些战士们都穿着短袖翻领黄军装,军裤一律只在膝盖以下,脚上穿着黄胶鞋、黄短袜。虹羽从未看见过军人穿短衣短裤的,因此觉得很新鲜。虹羽看得最清楚的是最后从窗前跑过去的成一路纵队的战士们。莫团长、艾政委跑到最前面,大个子钟班长第三,后面是分不出官兵的十多个战士。在大哥以后的四个战士跑过窗前时,都向窗口望望,并向虹羽点点头,笑笑。最后面的一个小个子兵还向虹羽扬扬饭盆,做了吃饭的手势。虹羽向他笑笑,指指跑过去的大哥。那小个子兵明白了,点点头,从窗前跑过去。

凌虹羽跪在凳子上,趴在窗口“检阅”了白浪湖农场的全体官兵。她觉得这些兵都很年轻、很威风,虎虎生气使虹羽受到感染。她想:这么多兵,大概要吃掉许多饭吧?在他们面前一定什么难事都没有。他们都很有力气,那高高的大坝就是他们修的。听阿青说大坝还只修了一半,还得往高修,这样,海水再涨也涨不过大坝,淹不到粮食。虹羽相信这是真的。看那些兵大哥们粗粗的胳膊有劲的腿,比起虹羽自己来可是粗壮有力的太多了。虹羽看看自己细细的胳膊,嗨,太细了。

一会儿,大哥给虹羽送来稀饭馒头,就上了工地。临走,告诉虹羽不要自己到处乱跑,等一会儿山根会送开水来的,让他带虹羽四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又是山根。这个山根到底长得什么样?”虹羽想着,目光穿过操场目送大哥和战士们上工地,他们到了崎角一拐就看不见了,虹羽知道等一下他们拐出山角上了大坝自己就又能看见他们的,因为这里能够看得见大坝那高高的坝身。

十八岁的小通讯员山根,一向很注重军风纪,很爱整洁。平时,虽然都是一样的夏季短装,他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军服,袜子上的补钉,补得让人看不出是男子汉的手艺。他说话爱脸红,天生腼腆的个性,还有那张笑起来眯眯眼的娃娃脸,使得刁钻的宁宝一来农场就给他起了个“山妹子”的外号,恼得山根差点没揍宁宝一顿。后来,他这个外号到底没有人敢叫,因为这个高高大大的小通讯员从不理睬那些叫他外号的人。哪怕是贴着他的耳朵根儿叫他,他也不拿正眼朝人家看一下,还绷长那张娃娃脸,一点也不笑。累了一天的战士们,都喜欢看他那姑娘般俊秀的笑脸(据说能解乏),所以谁都不想自找没趣。

今天早餐时,凌技术员托山根上午照看一下他刚到部队的妹妹;艾政委说让山根带小羽看看整个营房,熟悉熟悉地形;莫团长说让山根顺便代查一下内务。山根很高兴接受这些任务。等同志们走了,他又溜回班里换了一套新军装,用小梳子梳梳那寸长的小平头,兴冲冲地从食堂灌来开水,往凌技术员住的宿舍走去。走到拐角处,他又停下来抻抻衣服,拉拉袜子后这才乐呵呵的继续前进。他喜欢凌技术员,当然也乐意照顾他的小妹妹。

凌虹羽早从窗户里看见走走停停的山根了,她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热水瓶向这边走来,猜到他也许就是山根。“呵,原来是这么个小兵,一脸眯眯笑的娃娃气,看样子比阿青哥也大不到多少,只是长了个傻高个罢了。”虹羽突然想要捉弄一下这个小兵。她很快地溜下凳子,躲在门后,她要看看他怎样叫门。

山根远远看见窗前一个小黑点一闪不见了,走到窗前不见人影,宿舍门紧闭着。他举手想敲门又停下,站在门前大声说:“报告,通讯员王山根送开水来了。”他等等不见动静,又说:“喂,送开水来了。”还是不见有人来开门。他奇怪了:“这个小妹娃儿明明在屋头嘛,为啥子不开门呢?”他走到窗前一看,一览无余的宿舍里,哪儿也不见人影。他又走到门前听听,觉得有人在门后。他乐了:“这个小调皮,跟我藏猫猫呢!”他想了想,大声说:“嗨,没得人嗦,那我走了。”虹羽听见山根“登登”的脚步走远了,心里着了急:“他走了,可就没有人带我出去看看了,这下完了,开水也没喝的,要等到大哥回来。”虹羽想着:“要不,我去找他?嗨,人家刚才来了,我不开门,这下又去找他,该怎么说呢?这个小兵,说走就走,真没劲。”虹羽把门打开,好没意思地垂下眼皮往外看看,她看见两只穿着洗得发白的解放胶鞋和黄军线袜的大脚!顺着脚向上瞧,是两条壮实的长腿,再往上是崭新的短军裤,军裤正中间鼓鼓囊囊;再往上是军服,军服里面的胸脯轻轻起伏;再往上是一张向下看的笑眯眯的娃娃脸!原来他并没有走呢!他在笑,只是忍着不笑出声罢了。虹羽觉得上了当,她赶紧往后一缩,缩进门里,正想关门,早被山根一迈长腿跟进屋来。山根笑着放下热水瓶,伸出指头刮一下虹羽的鼻尖,说:“小妹娃,跟我开玩笑呢?”虹羽憋不住哈哈大笑,山根也大声笑了。两个人在笑声中觉得彼此距离近了许多,就像是老没见面的朋友一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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