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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一部白血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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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顺势握住妈妈的手,小声但又坚决地说:“我不后悔,从18岁起,我就没后悔过。你怀了孩子回来......不,你让我痛痛快快地说。回到我身边,我万分感谢上苍,更感谢这个孩子。没有她,就没有这十多年的团聚,没有这些年的快乐,没有这个家。你不爱我,是因为我太软弱,太没男子汉气概。我一切都听妈的,伤了你的心。我孝顺妈,是因为我可怜她,妈二十岁守寡,拉扯大我和妹妹,不容易。是,家里有爷爷撑着。但是在那种家庭,深宅大院,爷爷可以车出马归,可以去妓院吃花酒,回家来两个姨太太陪着,还可以邀请三朋四友到家里叫条子,唱堂会。可女人,特别是一位青年丧夫的寡妇是不能出二门一步的。二十岁的女人,守着四岁的我和一岁的妹妹,整天只能在闺房里绣花,缝衣,做鞋、纳袜,最多走出房来,站在天井里看看那巴掌大的一块兰天和偶尔飞过的几朵白云。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却没有看到她几次笑脸。她没有欢乐,没有爱情,没有春天,甚至没有,没有自由。二十岁的女人,这,容易吗?她只有我,只有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儿子和可怜的妹妹。妹妹15岁就由爷爷作主‘嫁’给乡下一个大财主的儿子,换取大笔聘金来维持家里的“场面”。可怜的妈妈却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日夜牵肠挂肚地思念早嫁的女儿。说到错误,那就是当年我在学校不该死心踏地、无怨无悔的爱上你。也许,我当年听我妈的话,娶一个她满意的目不识丁的女人作她的儿媳会令她满意些。可是,那也只不过多造就一架三从四德,逆来顺受,生儿育女的机器而已。你想,我会快乐吗?会幸福吗?我现在告诉你,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很幸福,很满足。即使在你说你已经‘曾经沦海难为水’爸爸顺势握住妈妈的手,小声但又坚决的说:“我决不后悔,从十八岁起,我就没有后悔过。你怀了孩子回来……不,你让我痛痛快快的说。回到我身边,我万分感谢上苍,更感谢这个孩子。没有她,就没有这十年多的团聚,没有这些年的欢乐,没有这个家。你不爱我,是因为我太软弱,太没男子汉气概。我一切都听妈的,伤了而拒绝我为数不多的要求时也是一样。我只要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知道你的存在,明白你依然是我的妻子,我就感谢上苍,别无所求了。不,你别哭,听我说。更何况,你带给我梦儿,可爱的小虹羽!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给我带来的欢乐、安慰和希望,因为这些都已经深深地牢牢地融进我的骨髓里。我爱她,跟爱你一样,我疼她,跟你疼她一样。我不知道该感谢你们俩人之中的哪一个,因为我不知道是你给我带来了她,还是她给我带来了你。因为有了你们,才使我这个窝窝囊囊的人过上这段舒心如意的日子。我知足了。人嘛,不知足可不行。至于以后,我也会一如既往,尽我之所能,跟你,跟孩子一同走下去。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两个大孩子,上天保佑,他们都有了工作,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将来,自己的家庭,孩子和希望,这就更不用我们担心了。你说对吧?哎,别哭了。我说,你们女人再要强,泪水总也比男人多呀!平常我不说,是不愿意扰乱你渐渐宁静的心境,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破坏咱们家和睦愉快的气氛。往事已矣,何必再提呢?男子汉,到底是大丈夫嘛,鸡肠小肚吹毛求疵岂是丈夫心胸、须眉气概。今天为什么说,你我心中都明白。我想,我再不说,只怕……“说到这里,爸爸用力拿毛巾堵住嘴,很闷地猛咳了几声,待他拿开毛巾时,只听妈妈失声说”“血!你咳血?!你……”虹羽听了却不奇怪,她看到过爸爸的血毛巾,血纸团,在爸爸被开除回家的这两年里她见过很多次。每次爸爸都说是牙齿出血,拿凉水漱口就好了。每次都叫虹羽不要告诉妈妈,说不让妈妈白担心。虹羽自己也在每次换牙出血的时候,拿凉水漱口,擦过的毛巾洗洗,擦过的纸团扔掉,每次也都不让妈妈知道,爸爸看见了,她也小大人似的叫爸爸别说,不要让妈妈白担心。爸爸总是伸出大拇指夸她坚强,勇敢,有“娘”心。只不过尽管父女俩拉钩发誓,乐成一团的时候,爸爸再不象从前一样总爱亲亲她的小脸蛋了。这些,是父女俩的小秘密,妈妈当然不知道。虹羽只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样大惊小怪。她急着听爸爸讲下去,因为她从来没听爸爸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而且说得这么好,就象说故事一样。这个故事是自己家里的故事,而自己好象正是这故事的主人公。尤其在爸爸说到爱自己,疼自己,喜欢自己,感谢自己的时候那种醇醇的语调,真让虹羽感动得心也醇醇的发酸。她只是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感谢自己?应该是自己感谢他和妈妈才对啊!高兴之余,她也流泪,那是听到爸爸说“我妈”的时候,虹羽知道那是在说奶奶。她觉得奶奶真是很可怜,一个人没有春天,没有欢乐,整天关在屋子里,多闷哪。还有姑姑,被太爷爷嫁到乡下,现在饭也吃不上。为什么当时姑姑不能叫太爷爷不嫁她呢?留在家里,跟我们在一起不行吗?还有,她知道自己小名叫梦儿,只是妈妈很少叫,爸爸更是没叫过。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小名,也许是自己爱作梦的原因吧?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听爸爸说话了:“没什么,别紧张,别弄醒了虹羽。”妈妈的声音又哽哽的,只是听上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她说:“不要紧,小孩子觉沉,这时候她不会醒的。你要想说,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我心里,也会好受些。只是,咳嗽不要再捂嘴了。天亮记得请假去看看病。”爸爸吃吃地笑着说:“看病?别作梦了。进医院首先问成分,再给脸色看,然后随便塞个实习生给问问。哼,没病也得生病。再说那些人的医学知识还不如我自己呢。我父亲精通岐黄,家里医书成山,也没法治好自己的抑郁症。”说着又喘起来,妈妈给他倒了杯热茶,爸爸还学戏腔说了句:“生受娘子了!”说得妈妈反倒拿起毛巾揩眼泪。爸忙说:“哎,别,这上面……”妈妈紧紧按住毛巾,也用它堵着自己的嘴,不让爸爸拿过去。好半天,两人都没说话。

虹羽实在困了,眼皮直往一块合,她心里念叨着:“别睡着了,别睡着了,我还要听故……”她到底睡着了,连自鸣针敲了一下,表示三点半钟她也没听见。甚至五点钟妈妈的泪水,亲吻也没有使她醒过来。一直睡到7点半钟爸爸叫她起来上学,才知道自己睡过了头。以至于她第一次上学迟了到,那是最使她懊恼的事。凌虹羽短短四个钟头的沉睡,使她推迟了近三十年才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这对她,当时年龄尚幼的她,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凌鸿儒觉得今天特别兴奋,这是作为一位丈夫,在听到妻子将要被进驻妻子单位的工作组隔离反省的坏消息后,所不应当出现的情绪。他决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心理,却有一吐为快的强烈欲望。他执教多年,“一吐为快”这个成语记不清通过自己的嘴向学生们讲解多少遍了,却远没有象今天这样深刻的理解个中三昧。东方古国的语言文字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妙处无穷啊。他直到今天,届满不惑之年的今天,才真正懂得英年早逝的父亲的真正痛苦。父亲面对一个“强大”的家庭,一位“强大”的父亲,一位“强大”的且是“强加”的妻子,父亲绝对没有“一吐为快”的自由。那么,即使同样都“爱”他的祖父与母亲当年能够盗得昆仑仙草,太上仙丹,也是治不好他的精神抑郁之症的。而自己那位出身书香,跻身仕途,自命不凡,自诩风流的爷爷(愿他的魂灵安息吧)的所作所为,无疑亦是父亲早逝的催命剂。母亲的命运自然比父亲更惨,她既象红楼梦中贾珠的未亡人李纨;又更象烈女传中,酸秀才王玉辉那位望门守寡,绝食殉夫,最后用生命换得一块冷冰冰散发着血腥味的“贞节烈女”匾额的女儿。母亲是绝食而死的,她死在爷爷逝世的三天以后,因此,她老人家本又多了一个孝媳的美称,只是她“死不逢时”。已经是雄鸡一唱的解放世界,当然没有人为她立上两块“皇恩浩荡,以示旌表”的金字匾额了。她老人家死在那个时间,又是那样的死法,其实,其中是深有讲究的。只是做儿子的不便深究,以免不久的将来无颜去见阴间老母罢了。

当爷爷留下的“三宝”之一自呜钟“当”的一声惊破凌鸿儒梦幻般的迷惘时,他才知道已是凌晨三点半钟了。他看到实际上早已没有夫妻生活的妻子还在饮泣流泪。她是内疚?是愧悔?是怨尤还是恐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说的话还很多很多,他只想今夜说完。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如果今夜不把话说完,他们“夫妻”将再没有这样的谈话机会,这样推诚以待、促膝谈心的时刻了。什么契因启开了他的感情闸门的,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开口说话,一发难收。他默默地拉过她的手,又轻轻给她擦去那不断线的泪,明知徒劳,还是不停地这样做着。他不想问她为什么流泪,也不再笑她泪水比男人多(其实男儿何尝无泪?!当自己风尘扑扑赶回家,发现她已留下两个儿子离家出走的时候,不也曾咬着枕头、被头哭过整整一夜!)更不劝她别哭了,只是想自己说给她听,她愿意听下去就行。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热茶,又用那清亮醇厚的男中音缓缓地说起来:“说起来,我也是够窝囊的。我父亲死时我只有四岁,但也开始记事了。我记得我跟妈、妹妹披麻带孝跪在父亲灵前,整整三天三夜。妹妹小,夜里让奶妈抱回房睡了。而我每夜只能在人都走完只剩一个和尚念经文的时候,才能在妈妈的暗示下趴在蒲团上打个盹。妈妈就更苦了。白天吊唁的人多,每来一个人在父亲灵前行礼她都要答礼。答礼就是用额头在地上磕三下,磕得越响,答礼之意越诚,越是长一辈的人来吊唁(哪怕只是上一柱香)越是要叩得更响。因为长辈们来对晚一辈的亡人表示哀悼,那是很大的面子,很重的‘情义’,答礼的未亡人还必须加上一份恭敬才行。我家是青砖铺地,一天下来,妈妈的头就磕破了皮,渗出了血,那鲜红的血,似乎给白惨惨的灵堂增添了几分光彩,几分肃穆。每一个人都用赞赏,敬仰的目光看那砖地上红红黑黑的血迹和站在一边拈着胡须面露得意之色的爷爷,却没有人想到给额头流血的未亡人上一点药,包扎一下。我看到妈妈流血的额头,不仅不敢叫人拿药拿纱布,连问妈痛不痛都不敢,还随着妈妈继续不断地给人磕头答礼。也许,窝囊的种子就是那时种下的吧。后来,还是奶妈乘抱妹妹回房睡觉之前,客人都去喝酒之机,才匆匆给妈按一撮香灰,扎了一条白布。第二天,白布上又浸出了血迹。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妈昏倒在灵前,爷爷才让人扶她回房休息一下。他嘴里还‘本当’‘姑且’的掉了半天文。当时我不明其义,现在想来无非是‘本当守灵七天,以尽妇道,姑念心诚意切,奈何体弱难当’之类的话吧。当奶妈和小丫头菊儿扶妈回房时,妈是站也站不起来了。我说这些,你不厌烦吧?哦,不厌烦就好。我再说一件当时最不理解,现在想来仍是不可思议的事给你听。父亲逝世时,他灵前最早挂出来的、也是用最大最端正的字写的一幅挽幛。你说是谁写的?那是我爷爷写的。灵堂刚布置好,那幅挽幛就挂出来。我爸吐的血迹未干,那墨迹却已完全干了。现在,我可以估计爷爷就是在爸刚咽气的时候写的。而我爸,是我爷爷的独生儿子。现在你感到我爷爷的‘强大’了吧?哈,挽幛是这样写的:上联‘英年早逝但痛辞父别子’下联‘壮志未酬何惜儿女情长’横批‘遗孝未已’落款‘老父痛挽’。爷爷是用他最得意的魏碑体写的。姑且不论联中立意、工对,只说我爷爷写这幅联的‘用途’吧。说是‘痛挽’,我却看不出爷爷痛在哪里。脸上依然红光满面,了无泪痕;身上依然长袍马褂,怀表皂靴;晚上、晚上依然姨太太,大烟枪。每当来人吊唁,他总要指着挽幛说什么‘指教’‘斧正’之类的话,每一次都能换来一片赞扬、喝彩之声。只是碍于我们母子三人跪在当面,而我妈妈额头鲜红,才将音量放低了些。想想当时爷爷满脸得意,我真认为棺木里躺着的我爸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其他任何什么人的什么人。后来,我长大了,又因你的事挨了老爷子一顿毒打,我妈才拉着我的手细细将爷爷对父亲的看法,特别是父亲死前几年的看法告诉我。当我妈流着泪,将爷爷给父亲的定论:‘懦弱无能,不思进取,忤逆颓败,有辱门庭’这十六个字告诉我时,我才明白我爷爷为什么在独生儿子咽气的时候能够手不抖眼不花的写出那幅挽幛来了。在爷爷的心目中,这样的儿子,不能光宗耀祖的儿子,活着死去都一样。而儿子的灵堂则是那位‘强大’的父亲一显文采、广邀众誉的极好场面,他当然不会放过了。我所以能排场的娶你进门,并不是那位‘强大’的老人向窝囊的孙子屈从妥协,也不是因为我在刘付县长面前承认你是我未婚妻,而刘老头又答应退婚不再逼你当他三姨太这既成事实在外面造成论舆作用。而是我答应爷爷,娶你进门后,一旦怀孕,我立刻去他的老朋友那里投军服役,以图进取,将来光耀门庭。时间至少是五年。这是交换条件,也是妈妈的哭求。她老人家如果不希望我挣个一官半职回来‘以雪父耻’,又何尝舍得让她从小守大的独子去冒生命危险呢。当然,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我原想,你有了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你都会在家守着孩子,等着我。五年,跟我妈苦守的时间比起来,你才不过四分之一,你会等我的,这是我过于自信之处。尤其听说你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之后,我更是相信你会等我回来。好在我是军需官,不上战场,没有生命之虑,更不会双手染血。至于当官嘛,那既不是我投笔的初衷,也不是我渴求的目标,那只是爷爷的幻梦。我的目标就是你和孩子。说起来又显得窝囊是不是?我只求与你长相知,长相守,守着妈,守着儿子,娱老育小,乐享天伦。其情融融,其乐也融融。庶几不蹈祖辈、父辈之复辙:要么倾轧争斗,钻营排挤,身显名赫,骄奢淫逸;要么无情无爱,低首下心,逆来顺受,郁郁夭亡。我想,爷爷和父亲的过去都非我所欲,非我所求。虽然我的希望,我的欲求都显得平凡渺小,我的心却很宁静。我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能够人同此心,心同此念,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宁静得多,也干净得多。会减少许多邪恶,许多肮脏,许多仇恨,许多欺诈。人与人会更亲近,心与心会更沟通,也就不会有‘强大’与‘窝囊’之分了吧?其实,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强弱之分呢?有的只是那颗‘心’。心狠手辣谓之强,心慈手软谓之弱。你看,这不都是‘心’吗?心是什么?是人性?良知?思维方式?处世原则?我也说不清楚。我想,只要我想做而且敢做,也是能做一个‘强大’的人的。现在想来,我当初是能击败爷爷的‘强大’的。我年轻,有知识,能说理,而且我还是他唯一的孙子。我也曾想过,爷爷那貌似‘强大’的面目后,躯壳里,究竟是不是一颗普普通通、血肉做成的心脏!如果是,我就不信他能抛掉人间一切亲情而永远去做那些虚无飘渺、过眼云烟的梦。我发觉,我的投军只不过是在他垂暮之年,给他那耄老之躯以及他的‘梦’注上一支强心剂而已。

如果我不按他的命令去做,也决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如果我能在收到你最后一封信后及时赶回来,不去恪守‘五年’之约;如果我不怕血腥,踩着士兵的尸体拼命向上爬;如果,我在解放前,不曾心心念念地赶回家来……不用说这么多如果了,这些‘如果’中任何一件,我真能按自己的意志坚持的话,就不会存在今天这些遗憾。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是现在的我,也不会落到如此‘窝囊’的地步。如果说一个男人,会不在乎任何人尤其是他最爱的女人认为他是‘窝囊废’,那他就不是一个男人!特别是你那句‘曾经沦海’所隐含的那方面的‘废’,即使是真正‘废’了的男人也是很难坦然接受的。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我最不愿意说的如果:如果,新婚蜜月,我不是那么怕让你怀孕而推说伤痛强压欲望的话,本可以尽丈夫之能使你满足,令你快乐,让你‘曾经沦海’,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不过,不会是在那冰冷阴暗的山洞里,而是在我们新婚燕尔的新房里!”说着,凌鸿儒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李丽青惶恐惊讶又很无奈地劝说:“求你,别说了。我罪孽深重,我对不起你,我请求你饶恕,看在我们也许就要分手的份上,你就……”她说不下去了。共同生活十多年,加起来也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她不知道身旁这位男子心里藏着这么多秘密,脑子里装着这么多感觉。而且他对自己的爱,远远超过了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此刻,她感到自己不再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了,她感到了他的爱的沉重。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又轻轻扶住他抖动的肩头。凌鸿儒喘过气来,又用平和深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想不说,也不行啦。你不用请求我的饶恕,就象我从不请求你的饶恕一样。我想,你已经明白我为什么在婚后一直不能或者说不愿意尽鱼水之欢,行周公之礼了罢。因为,你怀孕之日,即是我们离别之时啊!人,都是血肉之躯,一个生理健全的男人,伴着自己最心爱的妻子,不能尽情享受伦常之乐,那种痛苦,是女人们永远无法理解的。那时,年轻的你,自由的你,初进我们那种书香继世,诗礼传家的名门大户,各种压力伴着各种规矩、礼法一齐压上你的心头、眉头,我怎忍匆匆离你而去?我又怎能将娶你的交换条件即是离别这一严酷的事实告诉你呢?拒不从军,将会让可怜的母亲承受怎样的压力!而你又将背上怎样的罪名与非难?这一切,是怎样煎熬着不满二十岁的我啊!当时,所有的无奈化成一个巨大的“忍”,日日夜夜立我的脑海里。是啊,不忍又将如何呢?后来,你用极冷静的语气,向我诉说那次令你们获得死里逃生力量的行为,我也忍了。因为我懂得什么叫无奈。我甚至是带着暗自庆幸的兴奋来接爱这个“忍”的。那是因为我理解你,爱你,特别在乎你!而你,可曾深刻了解过我?没有。你只是同情我,照顾我,可怜我!当然,我并不怪你,更不恨你。此时此刻,我讲这些话,是想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深沉的男人的爱。你知道与不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想让你的心能够承受一切。一旦你明白有一个灵魂愿为你钉上任何一座十字架时,你就会具备忍受一切的力量。”说到这里,凌鸿儒已经精疲力尽。他觉得喉头一阵发甜,马上用手抓过毛巾,鲜血冲口而出,染红了大半条毛巾。李丽青默默的给他另拿了一条,那是她自己的洗脸毛巾。她喂了几口热茶给丈夫。她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仔细地看着凌鸿儒消瘦、苍白、疲乏的脸。那神情,就象是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曾认识眼前这位男子似的。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她这才知道“男子汉”三个字的真正意义和力量。她默默的看着手中染血的毛巾,默默地等待天明。天亮了,她要送他进医院。哪怕是跪着求医生,也要让鸿儒受到最好的治疗。她要尽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哪怕是一次也好,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自鸣钟敲了五下,将凌鸿儒从极度兴奋后的极度疲倦中惊醒,看见妻子还是呆呆地坐着,也不准备要带的衣物和日用必须品。他努力地笑了笑,轻轻地说:“丽青,你该准备一下去工厂了。”李丽青也努力地笑了笑,轻轻地说:“不着急,我要送你去医院。”鸿儒说:“不用了,这种病,日子长着呢。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医院吧,明天我抽空自己抓几付中药吃就能稳住。今晚,是说话太多的缘故,你不必担心。你还是快去工厂吧。记住,一定争取早日回来,我跟孩子等着你。呃,虹羽那里,我会对她说。”“那,行吗?”“行。我说过,那些医生,不如我对自己的病情、身体了解。再说,医院也没什么好药,不如中药管用。”李丽青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那也好。我会面对现实的,一定争取早日回来。”说着她的声音又哽哽的。她随便拿了几件衣物,日用品装进手提袋里,又将那条血毛巾用报纸包好,带在身边,转身走到床前,深深地看着丈夫说:“鸿儒,等着我。一定,等着我,我要回来侍侯你,报答你。我,我实在不值得你这么待我,鸿儒……”说到最后,她已哭倒在床前。鸿儒抚着她的肩,轻轻地说:“看,我说女人眼泪多吧?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哪!”李丽青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鸿儒的眼睛说:“不,我明白,我知道今后的路会很难走。你希望我懂你的心,你的人,这样才能相儒以沫,一起走完我们的人生。我只是……”鸿儒接着说:“呵,你明白就够了,什么都不要,我都明白。我不能送你了,再见吧。”这时,时钟敲了五点半的那一响。李丽青默默地走到女儿床边,亲亲她的面颊,忍不住的泪水点点滴在虹羽的脸上。这一次女儿却没有醒来。李丽青擦去泪水,走到丈夫床边,紧紧握了一下他瘦而坚实的大手说:“我走了,等着我,再见!”

目送妻子走出大门,她那迟疑而蹒跚的脚步及那令人心碎的回眸一望,凌鸿儒不禁热泪盈眶。他不是一个强有力的男子汉,没有能耐保护妻子。为此,他第二次流下男人的泪。“妈的,这种事情做丈夫的能理解能原谅,让你们他妈操什么心?”而且,他知道他们的“操心”决不会给妻子带来什么好的结果。他后悔今天对妻子说了那么多话,而且说了那么多显然是为自己辩解的“如果”。他心里很清楚的记得真正的如果只有一个:如果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结果就不会是这样。42年中学毕业前夕,自己最好的学友古长烈出发参加革命军之前,跟他长谈过一夜。那天晚上,两个朋友挤在长烈家窄窄而温暖的小屋里的木板床上,他什么都对长烈说了。长烈也曾劝他离开那活坟墓,带着李丽青,三个人一起走。去寻求真理、自由和属于自己的希望。哪怕是去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也愿遂平生。长烈还说过:男子汉志在四方,那充满矛盾,毫无亲情,散发着腐朽霉乱,令人窒息的家庭毫无值得留念之处。那个家庭已经吞啮了父亲、母亲、妹妹,难道还要搭上他自己吗?当时他也热血沸腾,心潮激荡,也曾答应跟长烈一起走。可一回到家,见了妈妈的泪水,自己又改变了决定。长烈临走说过,有一天,他凌鸿儒会后悔的,而且是悔无可悔。事实证明,自己那“两全其美”的办法,差点反搭上了自己心爱的人。幸亏风云变幻,时代变迁,才拯救了丽青。才有了自己幸福欢乐的家庭,才过上了自己想过的宁静生活。说句心里活,自己这个官僚家庭的少爷,“反动军官”,确实是对现在的时代毫无敌对情绪,甚至怀有感激之心。可这些,谁能相信呢?只有上天知道。凌鸿儒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咒骂:凌鸿儒!你昨晚凭什么慷慨陈词,大言不惭!为什么这关键性的“如果”你不敢对丽青说?你到底是懦夫,软蛋,窝囊废!他想,等丽青回家,一定把这些告诉她,请她原谅。然后,携手同心走完人生。无论丽青会背上什么处分,也决不分离。

这时,钟声又响了,凌鸿儒猛然惊起,看看已是7点半钟。他急忙支撑病躯下床,把虹羽叫醒,父女俩匆匆洗漱完毕,赶到食堂,早饭已经开过。老刘妈给爷俩端来两碗冷粥,两个冷馒头,虹羽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学校跑。她边跑边吃,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一分钟。她心神不定地坐在课堂上,心里想着昨晚爸妈的谈话,越想越觉得爸妈的谈话不象一般的拉家常,更不是讲故事。尤其是谈话时间和妈妈的泪水,更使她疑窦丛生。从小长大,虽然很少看见妈妈的笑脸,却更少见过妈妈的眼泪。在她心目中,她是一个最最坚强的女人。自己小时候无论是摔跤,受伤或是挨了批评受了委屈,妈总是叫自己不要哭,哭是最没有用的表现,爱哭的孩子是最没出息的孩子。妈说,哭只能证明一个人的无能,而对你面临的难题、困境,丝毫没有帮助。她记得妈妈这句话是在自己九岁生日时说的,当时自己被二哥尖酸刻薄的玩笑话气哭了。九岁以后,即使是去莲山接爸爸回家的那一次,自己都没哭,妈妈也没哭。那么,妈妈的眼泪就证明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凌虹羽坐在课堂上,用自己十二岁的思维能力,极力地思考着,以至连老师叫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直到老杨老师走到她面前,叫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才突然跳起来。她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听见。老杨老师用极不满意的语气让她坐下。那节课的最后几分钟,老师不点名的批评了她,尤其是最后几句话,使虹羽又气又急无法解释。老师说:“有的同学,在改换职务以后,一直情绪消沉,近来更是垂头丧气。迟到,上课不用心听讲,甚至连老师的提问也没听见,这是很不好的!希望今后注意。”虹羽在全班同学的目光注视下,恨不得地面马上裂开一条缝,让她跳进去躲起来。她咬紧牙关挺着,硬将泪水从鼻腔憋进嘴里,然后再咽下去。心中大喊:“不,我不是闹情绪,不是,不是!”下了课,几个小伙伴跑过来安慰她,也被她大声吼走了,说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不容易盼到放学,却被老师留下来谈话。老师说些什么她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想回家问问清楚。这种态度惹得老师很不满意,又多说了一段时间,待虹羽回家,已经是晚饭以后。凌鸿儒正着急地在家里踱来踱去,见女儿回来,忙端出温在被窝

里的饭菜给她吃。虹羽看看妈妈又不在家,推开饭碗,语气冲冲地问爸爸:“妈妈呢?她为什么又没回家?”爸爸说:“她,呃,加班去了。”虹羽撇撇嘴说:“你撒谎。还总说那老一句!”凌鸿儒吃了一惊,忙说:“不,不是。妈妈呃,妈妈年中结算,对,年终结算,去年不也是加过班吗?你先吃饭吧,饭,饭都凉了。快吃吧,你一定饿了。”虹羽更加明白爸爸是说谎了。她可怜的爸爸说谎的本领实在太差了,连自己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也能一眼看出。她认为爸爸从来没说过谎,尤其是对自己。她看到爸爸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自己,语气沉重又无奈,她的心,酸酸的,她不想逼他了。“吃完饭,做完作业,等妈妈回来再问他们俩。”虹羽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才行。她端过饭碗,大口吃起来。她发现,爸爸今天留给自己的饭菜比往常多,还有一个很难得见的煎鸡蛋。她默默地吃着,一边狠狠地想着:“再给我吃鸡蛋我也要问问清楚,老是背着我嘀嘀咕咕,总不让我知道家里的事。总是把我当三岁的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你们知不知道!”

凌鸿儒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狠巴巴地扒着饭菜,心里明白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他太懂得虹羽的性格,脸色,特别是体型语言。这孩子个性内向,脾气倔犟,聪慧好学而且自尊心极强。他知道丽青被隔离审查这件事,如果不向孩子作出合理的解释,她是不会相信的。可是,怎样向她,这十二岁的大孩子说呢?真相,万万不行!这对孩子太残忍,太沉重,她绝对受不了的。故事?又该怎样编呢?这可得事先编好,不然,虹羽小精灵会当面截穿我。她不相信,就必然会追根盘底地问下去。那她只有一个多月的毕业考试怎么办?升学考试又怎么办?毕不了业或升不了中学又怎么办?这对虹羽来说是绝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灾难!她精神上将如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呢?其实,凌鸿儒心里很明白,丽青的问题势必影响到虹羽升学。可他心中还存有一丝企望:如果虹羽的成绩能够在考试中拔尖,进入全市统考前三名,也许会有机会升学。孩子是无罪的,无产阶级也需要优秀的建设人材吧?对,只有稳住她,坚持到考完,或是丽青回家。对,赶快想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稳住虹羽的情绪。即使要对她撒个弥天大谎,也顾不得了!我不是欺骗她,不是,我是爱护她,我是爱护,对,不是欺骗,是爱护……

虹羽吃完了饭,看到爸爸坐在一边抽着烟,眼睛怔怔的,面容呆呆的,整个人僵僵木木地宛如一尊愁苦的化石。她的心,更觉得凄凄切切。爸爸这种样子,她见过的,那是在他被开除离校的那一天。家里出了很坏很坏的大事是无可怀疑的了。而且这事与妈妈有关,是妈妈出了什么事。虹羽知道。妈妈对爸爸很重要,她几乎是爸爸的一切,虽然自己对爸爸也很重要,但她知道两者之间是不同的。妈与自己,爸爸缺了谁也不行。爸爸眼前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使虹羽不忍心再问些什么,而是应该安慰爸爸,爸爸也需要关心,需要安慰的。

虹羽走到爸爸跟前,用手掸掸爸爸衣襟上的烟灰。凌鸿儒蓦然惊起,见是虹羽,歉然地笑了笑,虹羽也笑了笑,说:“爸,我做作业去了。”凌鸿儒又笑了笑说:“好,好。爸爸,呃,去洗碗。”父女俩又很不自然地相对笑笑,然后,分头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尽管这笑容都很勉强,两个人还是觉得轻松了些,相互感到一种默契的安慰。父女俩的心灵默契,就是莫大的安慰。

当天晚上,虹羽做完作业上床躺下。久久不能入睡。听着家里的自鸣钟敲响十一下,妈妈仍未回家。虹羽知道爸爸还坐在外间等妈妈。每当门外响起脚步声,爸爸总要急急地站起身去开门。路人脚步匆匆并未停下来,爸爸轻轻关上门重又坐下等待。虹羽的心,也跟爸爸一起期盼着,希望下一次脚步声响是妈妈回来了。在反复喜悦与失望中,她仿佛到了妈妈的工厂,看见妈妈蓬头垢面地伏在办公桌上拼命地查账,翻账本,神情甚是焦急。她很想帮帮妈妈,却无从帮起,站在一旁干着急。忽然,妈妈桌上小山一样的账本一下子倒下来,全都压在妈妈的头上。虹羽冲上前去拼命用手搬开那些又大又厚的旧账本。然后,扶起妈的头。她看见妈妈的额头被那些账本砸破皮,红红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着,就象老家那条小溪水一样。她想找一条毛巾给妈妈包扎一下伤口,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听着妈妈说,虹羽,妈妈错了很大一笔账,不能回家,你跟爸爸好好生活吧,不要等我,我回不来了。妈说完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虹羽大叫着:“不、不、妈妈,你回来,妈妈!”凌鸿儒闻声冲进内房,看见虹羽泪流满面,闭着眼大声哭叫,知道她是做恶梦。忙上前抱起她,把她叫醒。虹羽睁眼看见是爸爸,更加伤心地哭起来。她流着泪告诉爸爸梦中的情景,凌鸿儒心头也酸酸的。他给女儿擦去了泪水,轻声安慰说:“虹羽不怕,不怕。做梦,都不是真的。”虹羽在爸爸暖暖的怀抱里,情绪渐渐安定下来,她从来都觉得爸爸的胸膛最温暖最安全。爸爸的手臂虽然瘦瘦的,虹羽却觉得是那么坚实有力。小时候,她经常在爸爸的怀抱里入梦乡,只要是在那暖暖的怀抱里入睡,通常她能够做一个甜甜的好梦。她不知道妈妈的怀抱里是否也是暖暖的。从能记事起,她就没有在妈妈怀里撒过娇,更没有在妈妈的怀抱中睡着过,因为妈妈几乎是从来也没有抱过她。而且,自从六岁虹羽入学,妈妈就不让她经常腻在爸爸身上。总是说爸爸累啊辛苦啊什么的,说得虹羽也不好意思老往爸爸身上猴了。只有星期六,虹羽跟爸爸都比妈妈回家早,父女俩才能亲亲热热疯上一阵。爸爸总在妈妈快回家的时候把虹羽从身上放下来让她去

做作业。虹羽知道爸爸也怕妈妈那不高兴的眼神,总是听话的去做功课。每当其时,爸爸看着虹羽的背景,脸上总会泛出几许惆怅,虹羽不曾看见,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尽管这样,爸爸那醇醇厚厚的体息,永远是虹羽最有效的镇定剂,今天更是这样。虹羽醒过神,睁大眼睛,看看室内,支起耳朵听听外间,再看爸爸整齐的衣着,她明白妈妈仍然没有回家。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爸爸。爸爸却轻轻放下她,默默为她盖好被单,然后坐在虹羽床边,掏出火柴、烟卷,默默地抽起烟来。虹羽实在忍不住,轻轻的说:“爸爸,妈妈出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好不好?”凌鸿儒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哦,你知道妈妈出了事?真是母女连心啊。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因为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虹羽急急地说:“那我的梦是真的了?不知道她的头是不是真的被砸了?我们可以去看看她吗?”凌鸿儒沉沉地说:“不能。不过,帐本肯定是不会砸破头的。你妈一定会回来的,相信爸爸。好孩子,你一定要相信爸爸。放开这件事,抓紧复习,一定要考上中学,爸爸相信你一定能够考上的。”虹羽被爸爸的声音感动了。她觉得爸爸是用“心”在说话,这声音带着一股安祥的力量透入她的耳膜,她的心灵,她的全身。她坚定的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被单,带着这股力量给予她的安祥与稳定闭上眼睛,很快睡熟了。

凌鸿儒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只觉得心中翻涌着涩涩的酸楚。他脚步踉跄走到外间,跌坐在家里唯一的藤靠椅上。他只觉得全身虚脱般地疲乏。几个小时明知无望地等待,思虑,加上刚才对女儿无奈地欺骗,似乎已经熬尽他的心力,他觉得很累很累,只想休息,闭上沉重的眼皮与心扉,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休息,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他却没有那福份,他感到燥热难当,头晕晕的,额上虚汗渗渗,胸口象堵着一团火,焚炙般灼热,脑海里一片空空,空得一团苍茫,令人发虚。是啊,他还能想什么?还能做什么?他对什么都已经无能为力,连对自己最心爱的小小年纪的女儿,都只能欺骗,一次又一次说谎,以求尽自己的“挚爱”和“保护”。利用孩子对自己天真的信任,说出一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语言让她相信。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凌鸿儒只觉得胸中热辣辣的气血翻涌,喉头发甜,堵在胸口的那团火刹时冲上咽喉,他知道不好,头一偏,面向身边的旧洗脸盆张口吐出几大口鲜血。继而,鲜血不可遏制地冲口而出,又连续不断地吐了一阵,吐得他全身冰凉乏力,整个胸腔都空荡荡的特别难受。他的心却很明白,自己也许会在这样狂呕鲜血中死去,他想叫醒女儿,只是使尽力气也发不出声音。那座古老的座钟在他眼里清晰的一闪而过,时间是三点差两分。风从旧木板房的缝隙中吹进来,使得微弱的煤油灯光闪得很厉害,几次都是看似熄灭却又复燃。他眼前渐渐模糊,房顶在头上旋转着,旋转着……他心力一松,终于昏迷过去。这时时钟的分针轻轻移动了一下,正是1962年5月14日凌晨两点五十九分。饭桌上的油灯闪出红红的长长的火苗,终于跳跃中熄灭。

凌汉洋蓦地从睡梦中惊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用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坐起身子,摸出枕头下的那块上大学时父亲硬塞给他的镀金怀表,摁亮手电筒,看见时针正指三点。哦,已经是5月14日凌晨三点了。他心神不定地听着窗外涛声沙沙、海风习习,一阵莫名的惆怅向他心头袭来,他不由得呼出一口长气。又该是退潮的时际了吧?昨天夜晚,也是这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的惊醒。他记不清自己是否作了什么梦,醒来也是这样莫可如何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怎么会这样。

凌汉洋披上单军衣,走出宿舍,沿着小道,拐出为宿舍遮风挡浪的小浪山的山崎角,信步来到海堤上。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海边清晨特有的海味十足的清凉空气,只觉得情绪异常亢奋,思绪万千,这是他来到这远离故乡的海边军垦农场──白浪湖农场实习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海边的夜里,格外空旷。虽然今晚没有月亮,淡兰如洗的天幕上都嵌着晶莹闪光的星星。凌汉洋觉得这里的天穹比故乡的天空距离大地近得多。此刻,他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得到那些个湛兰欲滴的小星星和那平滑如蓝玻璃般清爽的夜空,指尖上似乎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柔和滑润,他的心悠然浸浮于淼淼瀚瀚的氤氲之中,他感到天与海与大地与自己的灵魂已然一同溶为浓浓的透明液状物,他合上双眼,陶然享受这如梦如幻的沁怡轻舒……就在这灵境合一物我两忘的瞬间,足底悄然升起一缕灵气,这股升腾之气将他的心灵飘飘曳曳地托向夜空。然后,又恍然飘向北方天际,在那一方天空下面,有他一别十八个月的故乡──无缘江畔的朗州古城。

故乡,这透着亲,透着热的字眼,带着一股厚厚的力量,闪电般触动凌汉洋脑海最深处的一根神经。他乍然清醒,用力甩了甩头,胸中涌起一阵柔得发酸发颤的热潮:呵,故乡,家!离开有18个月零5天了吧?该是一万三千二百二十四个小时,呵,不对,另加三小时半,应该是13227.5小时。那么,又该是多少分,多少秒呢……他信步走着,看见那块被同学们戏称为“御榻”的大青石墩在星光下反射出青幽幽的微光。他爬上去躺下,伸展开四肢,任思绪随着习习海风,飘向远方……

家,对于任何一个游子来说,总是温馨的。尽管在凌汉洋的记忆中,有一片“母亲离家出走”的阴云永远不能抹去,他却已曾原谅过她了。那是因为母亲归家后的九年中,对自己与弟弟少洋那体贴入微的关怀照顾;那小心翼翼的询问语气;那时常投向他们哥俩明显露出歉意的目光而原谅她的。特别是四年前,兄弟俩双双考上大学,离家前夕,母亲默默地给哥俩收拾完行装,父亲不多的几句嘱咐也说完了。她走到兄弟俩面前,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哥俩,双手各在两个儿子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就推说明天要早起,催儿子们去休息。那混杂的欣慰与畏缩的眼光,那欲语还休的尴尬,令他似乎看见母亲深藏愧疚的心。作为儿子,他不能忘记母亲给予自己生命的似海深恩。同样因为作为儿子,他不能彻底忘掉幼年时那次母亲的“遗弃”(无论因为什么理由)。也是因为作为儿子,他不能就此事与母亲作心碰心的谈话。其实,早在自己十七岁生日即大学第一个假期回家过春节之时,他就想告诉母亲自己对她的感激之情,原谅之意,请他不必将那次“离别”放在心上。犹豫再三,终因难于启齿作罢。

想到这里,凌汉洋轻轻抒了一口气。他至今不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家。当时,他只有五岁。记得小小的自己曾经一连几天抿着小嘴,苦苦想着自己和弟弟是不是不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使妈妈不愿意回家的。他尤其记得爸爸赶回家不见妈妈时的那种惊慌失措,以及听完奶奶的诉说后那低垂的头,苍白的脸;以及爸爸要去接回妈妈而引起太爷爷的那次风暴雷霆。他还清楚的记得爸爸背着自己偷偷去给妈妈送行时,看见妈妈穿着黄布军装的英武模样。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过去跟妈妈说话,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准自己叫妈妈。尽管这样,从那以后自己看见穿黄军装的人还是有一种亲切之感,老希望那个人就是妈妈。直到现在,他还是对黄军装很有好感。所以,在学校分配实习地点时,他听说白浪湖是军垦农场就极力争取来到这里。

汉洋想到自己初来时被这块土地的边远荒芜所震撼;继而又被大海的浩瀚深远所迷醉;再继而又被这里确实是专修水利工程的学子大显身手的用武之地所振奋。特别是在这半年实习期中,农场首长们对自己与同学们的关怀、信任与鼓励。政委、付场长艾炼的直爽厚道;团长、场长莫志刚的干练诙谐;通讯员山根的仰慕殷勤;还有那些班、排长对同学们的支持服从。再加上那些战士们的忠厚纯朴,真让人感到家庭般的亲切与欢乐。眼看只有十天就要结束实习回学校等待分配了,真舍不得离开这热气腾腾的集体呀……

凌汉洋的思绪信马由缰,任意驰骋。别看他长着1米82的高个,其实他今年才20岁,准确的说才19岁零7个月。他想起了自己与19位同学们到农场的第四天,也就是将学到的知识用于实践的第一天。同学们拒绝了场领导让大家再休息几天的好意,坚持开始挡浪海堤的测绘工作。因为是生平第一次正式开始投入建设祖国,同学们个个都激动得睡不着觉,天没亮就起来着装(一色崭新的军装)起床号刚一吹响,同学们就冲出宿舍,竟然是团部最早集合完毕的班!比素以集合最快的警卫班还快了30秒钟。莫团长兴奋得走过来给站在前排的同学每人一拳,站在前排的小个子宁宝少爷疼得掉了眼泪。那一天,自己这个代理见习班长带着同学们干得忘了午饭时间。通讯员山根跑步来到跟前,双足一并来了个漂亮的标准军礼。自己正想着是不是该还礼的时候,他又大声说了句“报告首长!”自己吓得赶紧还了个礼,非但极不标准而且还用了左手。这下可把同学们乐得哈哈大笑,宁宝少爷又笑出了眼泪。自己只好强词夺理地说:“笑什么笑,我右手拿着笔呢!”山根倒是不笑,他继续一板正经地说:“团长命令,请首长们回团部吃午饭。”这一下同学们又笑得前仰后合的,山根被笑得脸红脖子粗,咀里不知道咕哝些什么。宁宝小眼一眨,同学们上去就把山根抬起来往团部跑,急得山根连连叫着:“首长,放下我,哎,首长,首长……”想到这里凌汉洋不禁笑起来。

突然,一道手电光向他射过来,紧接着有人问道:“谁在那上面?是凌汉洋吗?”汉洋听出那是艾政委的声音。奇怪,他怎么就知道是我?他单臂一撑,用一个极规范的下杠动作跳下石墩,恰好落在艾炼面前。他双脚一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报告首长,是凌汉洋。”艾炼走过来,拉住汉洋的手,笑道:“小鬼,看手凉得!宿舍没人,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这么晚了跑这儿干嘛?”汉洋说:“艾政委,应该说这么早嘛,看,北京时间5月14日上午5点30分。”艾炼忙说:“对,对,早,说早。那么,这么早……”汉洋抢过话头:“等着看日出呗。”艾炼说:“看了半年,还没看够?”汉洋说:“日出是看不够的,真的看不够。每一次看到那无与伦比的壮丽辉煌,都会有一次新的感受。每一次几乎看到太阳神阿波罗微笑着向我伸出他那神奇的手臂,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强大的金光灿烂的手臂向我身体里注入的那一股使人升腾的力量!那力量,刹那间活跃在我这凡夫俗子的肉体之中,使我顿觉生命之源永远无穷无尽!呵!伟大的阿波罗,我希望永远是太阳神阿波罗之子!”星光中,凌汉洋那年轻有型的脸庞上,满是肃穆、满是虔诚。艾炼,这位三十八岁、琼岛籍农民出身的职业军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凌汉洋话中的全部含义,但却被他真挚热烈的声音和闪闪发亮的眼神所感动,心中不由升起也想好好看看日出的欲望。真的,自从部队来到这里已经有8个多月,还从来没有正经看过日出,今天就跟上这个学生仔体验一回吧。他俩一同走到尚未峻工的防浪海堤靠海的一边,面向大海默默地站着,等待着,谁也不说话。

他们站立的地方,说是面向大海,却离海滩至少有四公里。只是因为他们站的地方本来地势稍高,加上修筑在大、小浪山之间的防浪大堤已筑起的3米高度,使他们毫不费力地看得见大海与天穹连接的海平线。又因为大堤外面没有山丘,没有房屋,而且地势渐低,加之大、小浪山伸入大海的山体又成外八字的喇叭口,所以,这里成了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二十四年后,农场遗址被开发成闻名遐迩的风景旅游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此刻,艾炼与凌汉洋就站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

黎明前的黑暗,虽然浓浓的,却令人丝毫没有压抑感。那是一种蕴含着希望,孕育着生命的黑暗。整个地球,此刻恰似被一个巨大的子宫所包容,所围护。在这种黑暗中,东方天海之际缓缓地越来越亮。已经能看清的水天碧兰的海平线上,被神奇本身蓦然划上一抹晶莹剔透的白亮。这细纹是有生命的,它那色彩变幻的渗透即是生命最伟大最原始的活力。渐渐地,它完成了最坚苦的渗透,当向下的渗透化作深沉的红紫,向上的渗透化为辉煌的金红之时,它却潸然逝去了自我……啊不!凌汉洋不这么认为,他已经看过99次日出,他知道那道生命之线没有逝去而是默默退入海水之中。看,快看!是它用原始而神奇的生命力鼓动着海平线沸腾翻涌,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此刻变得无比热烈,辉煌的金红迅速无限扩展,使无垠的天际刹那间一片辉煌;翻涌的海平线突然透出一指厚血一样的鲜红,那鲜红甚至染透了它身边原本湛兰的海水,使之透出流动的血色;那一指鲜红的中央(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它依然是在中央)此刻更是红亮炽热,蒸腾欢跃无比

壮丽,它那淡若烟云的热雾清晰可见,那里即是日出之处。

终于,阿波罗毫不在意的顶破那一指鲜红,喷薄出世了。先是它那热切地想要见到世界的头;稍息,便从容不迫地伸出它火烈的双肩;然后双足一蹬,它燃烧的整体便跃然海面。这时候,大海极力用爱慕之唇挽留着这位人类的光明之神,那爱之唇酷似人类离开母体时从母体拉起的粘膜。深色肉红而透明的粘膜上,被母体的生命之血流淌成一条条色彩更红的痕迹。这形似嘴唇的母体粘膜存在于太阳与大海之间的时间不过刹那,当那位上帝之子挣离大海之唇而近距离俯视她的时候,整个大海即便归于平静。除了在平静海面上尚留一条长长的金带,反射出粼粼波光之外,刚才还热情奔放的大海此刻显得平静、淡漠,就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那冉冉升起的光明之神、毫不留念地离她而去,燃烧着的身躯,放射出万丈金辉,博爱而仁慈地普照万物。呵,伟大的阿波罗,幸运的阿波罗,不死的阿波罗!唯其不死,他才得以每天重生,唯其重生,它才得以永远不死!生命之谜,何其微妙,其精义,该是在存在中永生,在永生中存在吧?!

凌汉洋被嘹亮的起床号从冥想中拉回他所站立的大地,看见艾炼还眯着眼看大海。比较而言,这位海岛之子也许还是更爱大海一些。凌汉洋碰碰他的胳膊,他笑了笑,一言不发地与汉洋一同踏上回营房的路。路上汉洋问他有何感想时,这位大兵出身的政委却也说出一席让这位“小知识分子”所料不及的话来。

他出语惊人地说:“首先,我觉得从黎明到日出的三十分钟,就象是活过了整整一辈子,感觉到活着真好。为什么呢?因为那颗能使海水着火似的燃起来的烧红了半个天的太阳,不也天天照着我们这些当兵的吗?当然,它也照着咱用肩膀扛起来的大坝。将来,它还得照着咱团围垦出来的千亩良田,还得把咱种下去的粮食给照成熟了,还得把咱们收割的粮食照着晒干,才算它完成一年的任务!你说是吧?哦,还有,在外滩上,咱再搞它一大片盐田,稍带着让它一年给咱晒上几万斤咸盐。你知道吧?海盐可好呢,它含多种人体必须的矿物。特别是那个什么……”凌汉洋很认真地补充着:“碘。”艾炼接着说:“对对,碘矿。这样,咱们海边驻军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能给国家省下些粮食咸盐,也就省了老百姓的一点负担。老百姓的日子,难哪!”艾炼说过这句话,马上感到自己失言了,不该对学生仔说这些话,眼睛立刻向凌汉洋面上扫过去,他看见汉洋一脸诚恳,才又补了一句:“呃,你知道的,咱们国家如今正在难处,老百姓就更……”凌汉洋接过话头说:“就更苦更难,我们家乡都有成群结队外出讨米的。艾政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在来实习前,我们学校还组织过就这个问题的专题辩论呢。”艾炼说:“真的吗?”凌汉洋说:“当然是真的,很多高干子弟也参加的。”艾炼说:“辩论结果呢?”凌汉洋说:“没有。各执已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有一点倒是能统一。”“哪一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家毕业后,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发挥自己所学,帮助国家度过难关。”“好!我就爱听这句话。”艾炼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汉洋,我也给你个话,我们农场建设还真少不了知识分子,我跟莫团长早打了报告,想跟上级要几个专业大学生来。昨天上面批下指标,五个!五个你知道不?哈,这下我们团可发大财了!我们团委决定在你们二十个人中动员动员,让你们自愿留下五个。呃,你别急,是自愿可不是强留,强按母鸡不下蛋嘛,你说是吧?”凌汉洋说:“那是,可是……”艾炼说:“可是什么?刚才还说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马上又衰啦?凌汉洋,是汉子留下跟咱一块干!团里几个伙计还真看上了你这块料呢!开完会,莫团长马上让我来找你,先摸摸情况,你知道那死乞白赖的家伙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让我好歹要劝你留下来,不然就别打算娶老婆了。”凌汉洋奇怪地说:“这话什么意思?扯远了吧?我不明白。”艾炼说:“不明白?我一说你就明白。他说,你要不敢留下来,他就把你那玩艺儿揪下来扔进大海。”凌汉洋羞得满脸通红,还是强忍着笑说:“那,那,跟那有什么关系嘛?”艾炼说“关系大着呢,他说怕苦怕累就不是五尺男儿,不是男子汉要那玩艺儿干什么?不如去喂海里的大王八。”没等艾炼说完,凌汉洋的拳头早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哈哈大笑,扭成一团。末了,艾炼说:“愿不愿吧给句实话。不愿也别担心,莫团长说的是笑话。动员会之前还得向莫团长交令呢。”凌汉洋说:“艾政委,首长们信任我,我很感激。说真的,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和农场,还有战士们。只要你说一声‘留下’,政审的问题,我跟莫团长负责。就算跑断了腿也得把你争回来。”凌汉洋激动不已,紧紧抓住艾炼的双手说:“一言为定!士为知已者死。”说定了,咱们一起为咱的白浪湖军垦农场多产大米和咸盐而战斗。哈哈……汉洋,快走,开饭了。”

凌汉洋一边走一边想:这里的人个个都能肝胆相照;拦海造田是当代水利工程上的创举,有这么好的伙伴,干这么伟大的事业,真男儿夫复何求!对,我先给家里写一封信,爸、妈知道了一定会支持我的。等大坝建成了我再回去看望母亲、爸爸和小虹羽。想到这里,他的心沉了沉,感觉到一丝异样的不安一闪即逝。他想,哦,还有少洋,也得写信告诉他。他甩了甩头,快步跟上老兵艾炼的步伐,向营房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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