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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上卷 第一部白血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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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白血

公元五十年代初的初春。

无缘江畔,明州古城。

深夜。全城万籁俱静。在一座陈旧低矮的木板屋内,外间灯烛摇弋,灯影里坐着两个焦虑不安的男女。里间,一盆炭火通红,木板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精疲力尽的年轻女人,床前站着一个束手无策、老而壮实的接生婆。室内充斥着一股混含着木炭、血腥及呕吐物酸馊味的热臊气。床上的女人却不时浑身颤抖,额上细细的冷汗涔涔,眼睛紧闭着,眼角不时滚出几颗泪珠。原来,她正在经历着每一个女人都要经历的巨大痛苦,正在完成人类繁衍这一最神圣的使命。李丽青刚才在接生婆的鼓励与帮助下,拼尽全身最后一点点力量,这个顽固的小东西还是没有生出来。呵,三天三夜,这是第三个夜晚了。这是什么样的三天三夜呀!三天来,首先是阵疼发作时那钻心刺骨的疼,全身发胀的疼,每一处关节散架,拉,扯,磨,锉,难以忍受的痛苦。再加上小东西在里面拳打脚踢,最后拼命的用头向上顶着,每顶一次,都要引起一阵难以遏制的呕吐。她的胃里早吐空了,一阵阵痉挛抽搐引起的剧痛已使她精疲力竭四肢无力。因此,在接生婆再次叫她“使劲”的时候,她不仅无力可使,而且想动一下手指尖也是不可能的。她累极了,困极了,她想休息,想睡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几秒钟,也是好的……难产,而且是坐胎。产妇已经近于昏迷。“油症!油症!快来人哪!”随着接生婆惊慌的叫喊声,外间那两个人同时冲进了产房……呵,真冷哪,那寒冷就象冰做成的尖刃直往骨髓里扎。真黑呀!李丽青使劲睁大双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身子轻轻的,飘飘的,可不是往天空飘,而是向下沉,向深深的黑谷里沉。心,也忽悠忽悠的飘着,它却是向上飘,飘向兰茵茵的天,白生生的云,飘向天空中金灿灿的太阳。她的眼前是墨汁一样浓浓的黑,深深的黑,可她的心却看得见似的澄明。“我这是在哪儿呢?”她想。是了,这不是在被炸塌的坑道里吗?三天三夜,无边的黑。没有压缩饼干,没有炒米,没有炒豆,甚至连她平时难以下咽的炒高粱米也没有,五月天,地洞里冷冰冰的,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没有粮食,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她随身带的水壶。哦,还有他,她以为已经死去又奇迹般苏醒过来的他。现在,他的头就靠在她的胸前,身体被她用力抱在怀里。在这里,在这被死神扼住任何生机的地方,连老鼠都没有一只的死亡之地,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是在她怀里苏醒过来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友、上级,也是她的同学,还曾是同学们里她心中最为倾慕而又没有勇气接受的男子汉。是他,用几句热烈的话,一双勾人心魂的大眼使她远离故乡来到这炮火硝烟、生死瞬间的战场上的。那么,能跟他死在一起,也是她心甘情愿的事。可他,却似乎不同意她的想法似的大口大口喘着气。这股气直冲她的鼻孔,气息中浓烈的男人味,冲得她的头晕晕的。怀抱着的肌肉发达的身躯,也越来越热,烫得她的心,通通的跳,裂开也似的跳。他那宽厚、结实的背,烙铁板似的熨贴着她柔软、平滑的小腹。即使隔着两层单军服,她也觉得那热力就象一股暧流从丹田,从肚脐,从任何感受得到的部位潺潺的往自己身体里渗入。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甚至觉得自己这种感觉荒唐得近乎可耻,但她还是不能使自己全身寒战似的轻微颤抖停止住。

“水,水……”他叫了很久很久,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她赶紧摸索着把水壶拿到他的嘴边,可立刻又犹豫了。她晃了晃水壶,从声音,从重量,她都知道只剩下半壶水了。在这黑古隆冬的世界里,要想使他喝到水,而又一滴不洒是办不到的事。水,这唯一能维系生命的水,是比金子,不,比钻石还要宝贵的呀。嗨,什么时候了!她解嘲地咧咧嘴,嘴角牵动她脸颊上大面积擦伤的皮肤,疼痛立刻使她清醒多了。她知道他还活着,伤得比自己重,这是他在那一发致命的重型炮弹带着啸声飞来时他把自己向里一扑,自己只是被石壁擦伤了脸颊,撞昏了头,而他却迟了一步被震塌的石块砸伤了左腿。但是他确实还活着。也许,战友们正在外面挖掘着呢,他们一定知道我们还活着,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为什么就认为我们非死不可呢?她不再犹豫,摸索着用嘴满满吸了一口水,拧紧壶盖,低下头来,嘴对嘴的给他慢慢灌入喉中。他只觉得这温温的水,胜过世界上任何玉液琼浆。当然,他不知道玉液琼浆什么味,他只喝过红糖水。那是在自己童年生病的时候,妈妈偷偷从买小菜的钱中扣下几文来买上一两红糖,乘爸爸出门拉车的时候冲给自己喝的。此刻,这水,比妈妈冲的红糖水甜得太多了,他贪婪的吸着,吞着,直到喝第三口时,用力太大把她的嘴唇也吸到自己嘴里时,才知道她是用嘴喂他喝的。刹那间,他完全清醒了。他使劲昂起头,并不松开那两片如麝如兰的柔唇,反而更紧的吸住它们,用自己的舌尖轻轻柔柔的爱抚它们,直到他觉得有小小一股腥腥咸咸的东西从嘴角淌进自己嘴里时,才慢慢松开。他知道那是她的泪。他不知道里面还有她重新裂开的伤口里渗出来的血。他松开她的嘴唇,但没有力量离开她的胸膛。虽然隔着又薄又脏的军服,急剧的心跳,还有她那从汗气血腥中顽强飘溢出来的梅、兰般清香的女人气息。她呼吸的轻微起伏,犹如地母的震动般令他已然热血奔涌的根根血管乃至毛细血管也胀裂般的震颤着。“可能是那里血管最多的缘故吧?”他又羞又恼的想着,不禁为自己荒唐得近乎可耻的感觉所惊吓。嗐,什么时候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用那只未伤的右手和伤得轻一点的右腿,强撑着自己离开她的怀抱。他边爬边想:“是,我受伤了,她把我从石堆里扒出来;我昏迷了,她将我抱在怀里;我看不见喝水,她用嘴喂我;她、她哭了,她是纯洁的天使。

我、我他妈算什么?算人吗?畜牲不如。居然……唉,人哪!”他爬着,脑袋撞了石壁,他使劲撑起自己,让背脊靠上石壁。凉凉的石壁,顿时使他清醒了许多,舒坦了许多,他大口喘着气,听她也长长的出着气,原来整个观察哨坑道只剩下小小一个角落没有炸塌了,他俩几乎是面对面的坐着。

不知道有多长的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寂静、黑暗,笼罩着两个被伤痛和饥饿折磨着的人。两个人的胃里,都象是有几只小老鼠般被抓挠着,撕咬着。随着时间的消逝,伤痛渐渐麻木,而饥饿却象一团火球在两人的胃里窜动。寂静与黑暗,似乎与饥饿勾搭在一起,化为死神的魔爪,悄悄向他们所有能感知自己还活着的每一条神经伸来,她似乎听见自己的神经被一根一根挑断时发出的微弱而清晰的脆响,然后将失去了神经的维系而飘离躯壳的灵魂带往死亡之国──地狱。

她真是受不了了!她但愿再来一颗巨型炸弹,将这个活埋他俩的角落炸成粉末。那样,倒也干脆得多。呵,他不是还活着吗?为什么不说话!他,莫非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突然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的大喊:“你还活着吗?”由于是突然问话,那突发的尖利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活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丝毫不带惊慌。她松了一口气。

“古参谋,你,你喝水吧?”

“留着吧,省点儿。”

“那,我们还能出去吗?”

“不知道,试试吧。”她听到他爬动的声音。

“我试过了,除了扒出你腿的那一面,三面都是石壁。”

“我知道,我们扒那堆乱石。”

“外面有人救我们吗?”

“别指望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哦,小刘呢?”

“不知道,炸弹飞来时他刚到洞口。”

“哦……来,我扒你递,尽量往里放,往高堆。”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地上扒石头,她来回往里面搬着。也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她觉得累极了,饿极了,又倦又乏。他也觉得伤痛得厉害,也饿得厉害。两个人只好坐在一起每人喝了几口水,靠在石壁上休息,不一会,竟然都睡着了。她先醒过来,他却沉沉的睡着。听着他匀匀的鼾声,她想:“睡觉真好,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她摸索着,想一个人多搬几块石头,不想刚搬一块,他就醒了。于是又是他扒她搬。干了又休息,休息了又干。他边扒还一边不时趴在地上用眼看,用耳听,看见的依然是黑暗,听到的依然是寂静。如此几番,终于,他和她都干不动了。他喘着气,爬到里面摸了摸搬过去的石头,喉头一阵痉挛,突然爆发一阵疯狂的大笑,在这沉寂的死穴里,这笑声特别瘆人。听到这可怕的笑声,她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笑声过后,他又发出一声狼似的嚎叫,然后,她听见他沉重地倒下了,再没有声息。她默默地坐着,并没有爬过去扶他。那一声狼似的嚎叫,就象死神的号角一样使她明白了:他们注定会死在这异国他乡的石洞里。他死了吗?死了倒好。反正我也会死的。男人们死起来倒是干脆。男人,过去在她眼里山一样的男人,死的时候也会难过?要不,他嚎什么嚎?不就是死吗?怕什么。真要死时,怕也没有屁用。怕死就不会跑到这战场上来了。战争,不就是要死人的吗?这话他平时说得挺响的。这会儿,她反倒觉得一种莫名的轻松。饥饿和伤痛也渐渐消逝,她的思绪飘呀飘的飘得很远很远:汉洋,少洋,自己的双胞胎儿子;自己十八岁生下的儿子;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两个傻小子!现在该是七岁了,该上学读书了。凌鸿儒,救自己于困境之中的丈夫;文弱,英俊,儒雅的丈夫;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少言寡语,脸带微笑的丈夫;不管对任何的人都点头称是,逆来顺受,最多叹口长气的老实头!当自己跟他分手后,在好友冯串串家见面时,他问:“你还好吗?”当自己穿上军装跟古长烈、冯串串一起出发前,他说:“祝福你们。”嗨!这个叫人不能恨又不能爱的傻男人,呆男人!枉长了一米七八个头的不中用的“男子汉”啊!即将魂归天国的李丽青,在这该死的石洞里,诚心诚意的问你一句:你还好吗?我们的两个儿子还好吗?祝福你们……。死神,阎老五!黑白无常鬼!你们他妈没用的家伙们,快来呵,快掐住我的脖子,给我一粒枪子儿吧!我实在等不及了!她突然暴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哭。他被哭声惊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嗬,我他妈还活着呢!那阵狂笑,那声长嚎,实在耗尽了他身心交瘁的躯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求生意志。随着意志的耗尽,力量也彻底从他那高大伟岸的躯壳中消失。他不知道自己又昏迷了多久。他和她早已不再具有时间观念。他深深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哭,从小就不喜欢。何况这么刺耳难听的哭声是发自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对,她是女人,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而不是这个国家的老大爷和老大娘们变腔怪调叫她的什么他妈的“姑娘”!想到这里,他不禁哧哧地笑了。战友们不知道,自己可是对她根根底底都清楚。她曾是一个清丽娟秀的姑娘,自己曾对她一片丹心,一往情深。她现在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是一个丰满俏丽的少妇。由于她的端庄正派,无论是未婚或已婚的战友,都丝毫不怀疑她是个“姑娘”。面对成群的男人,甚至这几天在观察哨单独面对自己,她也象冰姑娘一样无动于衷。真不知道鸿儒这小子是怎样调弄她的。要是我,哼,他粗野的想着:准能让她一次就终身难忘!继续不无羞愧的想着:妈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亵渎她呢?她是纯洁的,清白的,她是一尘不染的仙女。哼,仙女也有思凡下界找男人的!仙女也是女人,而且是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他26岁了,关键时刻却逃命也似地跑掉的那“一次”,还没有真正碰过女人。一边惊慌的想着:不,我不能。死了拉倒,有什么值不值的。我们好多战友,胡茬还没长硬就死了,对,牺牲了,他,他们不也……他跪着,忍耐着,坚持着。忘了伤疼,忘了饥饿,只想拼命地忘了眼前这抽泣着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近在咫尺的女人。呵,又来了!喔,妈妈,救救我!救救我的灵魂吧!抽泣声停止了。她显然听见一个沙哑的男低音,在呻吟似叫着妈妈,她还听清了就一个“救”字,不用说,这是他了!他还没死!她摸索着向他爬去,身上的水壶叮叮铛铛。他下意识地向她倒过来,又连连向后仰着。她抱住了他,觉得他的身子瑟瑟地抖得象秋风中的树叶。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烫手而汗涔涔的。奇怪,没吃没喝,汗却还有淌的。她认为他是伤口感染发高烧了。她摸过水壶,摸索着往他嘴的方向凑。他不接,很粗鲁的用手挡开了水壶。她感到他的力量很大,继而认为他是想把水留给自己,不禁苦笑一下。反正没有几口了,让这回光返照的人喝了上路吧。她习惯地用嘴去喂他,发现他也在急煎煎的寻找自己的嘴。好,都是活死人了,想亲就让他亲个够吧。他是爱我的,还说过回国后明媒正娶。他猛力吞下那口水,然后紧紧吮住她的双唇、舌头,就象吮住生命与力量的源泉。随后,他放开了她的嘴。然后,他哭了。烁热的泪水沿着那血肉做成的川,流向她的丹田、小腹。她现在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真的,丝毫也没有。她眼前一团红雾,雾中站的正是生气勃勃的他。捧着他那颗火焰般燃烧的心向她走来,那就是他的聘礼。此时此刻,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继而意识到相互真真实实的存在。因为他们紧紧贴在已是温暖的大地上,大地母亲坚实承托,使他们更深刻的理解,领悟到什么是生存及生存之美好。呵,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丽青,丽青!”接生婆大声的叫着......

“她没有死,孩子倒是死了。”接生婆老刘妈沮丧地咕哝着:“忙了三天三夜,接个死孩子,啧,还是个丫头。”“不,没死。你听,心还在跳呢!”把孩子拉出来的冯串串大声叫着。老刘妈接过孩子,内行地拍打她的屁股,婴儿还是不出声。冯串串急了,猛然想起在部队学的窒息急救法,顾不得孩子满脸血污,立刻口对口的吸着孩子嘴里的污物。一口很大的污物被吸出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高声大嗓门地哭个不停,不管是洗的时候,还是在包的时候。她仿佛要把在产道里受的委屈、憋闷全都发泄出来似的。除了产妇,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禁笑逐颜开。

产婆老刘妈手脚麻利地把孩子,产妇都收拾干净后,天已是东方发白了。她捶了捶累得酸痛的老腰背,乐滋滋地给凌老师,冯主任道喜。冯串串则按老规矩给产婆端来一大碗飘在糖水里的荷包鸡蛋。老刘妈正美滋滋地吃喝着,看见孩子睁着黑茵茵的大眼望着自己哭,就玩笑地将匙子向她伸了过去,哪知那孩子竟然停止哭闹,小嘴砸砸的吮吸起来。惊得老刘妈连碗都差点砸了。“可了不得,这孩子,刚生下来就会吮糖水!真是,真是,呃,好聪明,好福气呀!”老刘妈惊魂未定的说完,拿上凌鸿儒递过来的喜钱,头也不回地走了。临出门还咕哝着:“我接生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怪孩子,饿鬼投胎。啧、啧啧……”冯串串抱着孩子,洋洋得意地冲着她的背影笑骂:“死老太婆,少见多怪!咱们孩子就是与众不同,就是聪明,福气大,赶着出来送灶王爷,吃糖瓜,鸿儒,你说是吧?哈哈哈……”

产妇李丽青在里间床上有气没力地听着,怎么也笑不出来。她默默回想刚才半昏迷中噩梦般的往事,想到被俘后不知下落的古长烈,不禁为这孩子的“好福气”无限忧虑。“唉,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啊。”

第二天,腊月二十四,小年日。扯絮般的鹅毛大雪从半夜一直到天色大亮还在白茫茫的飘着。李丽青被那白晃晃的雪光刺疼双眼,她想抬手擦擦眼,只觉得四肢百骸全无力气。她用力睁开似乎粘在一起的眼皮,抬眼看见两个小脑袋瓜正俯在床前看着一个正在涌动的小包裹。她使劲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怎么也动弹不了。腰扎围裙的凌鸿儒走过来拍拍两个小脑袋说:“还看不够?去吃早餐,饭煮好了。”说着,伸手托起妻子的腰,轻轻扶她靠在床头上,顺手又给她腰间加进一个枕头。

汉洋站起身来,低低的说了声“妈妈早。”眼睛还是看着小妹妹的红脸蛋。少洋则把冰凉的小手伸向妹妹的头顶说“嘿,小黄毛,真难看。爸爸,她叫什么名字啊?”凌鸿儒笑眯眯的说:“凌虹羽。彩虹的虹,羽毛的羽。”少洋汉洋立刻拍着小手掌笑着说:“嘿,七色彩虹,雪白羽毛,真好,真漂亮。再见啦,小彩虹,小白羽!吃饭去喽。”父子三人乐呵呵地走到外间,三个人埋头喝起每天照例的汤泡饭就泡菜。少洋抬起头来,迟疑的问爸爸:“今天不是过小年吗?您说过吃煎鸡蛋的,怎么……”凌鸿儒嚅嚅的说:“对不起,少洋,爸爸没关饷,过几天补上吧。”汉洋懂事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踢弟弟说:“好吃,真好吃,爸爸作的泡菜酸酸甜甜,咬起来咯吱咯吱,妈最喜欢吃了。”少洋向哥哥作个鬼脸:“咯吱咯吱,天天咯吱咯吱,妈是有了小妹妹才喜欢吃的,我肚子里又没有小妹妹,哈哈……”凌鸿儒窘迫的说了一声“快吃,别贫嘴了。”立即低头扒饭。父子三人很快吃完饭,小兄弟俩背上书包,向爸爸说声再见,踏着积雪去寒假学习小组长家做功课去了。

鸿儒呆呆地坐了一会,想起妻子还饿着,急忙将留下的一碗汤饭热好,加上一匙猪油。又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鸡蛋调进去,双手捧着送进里间。他满心歉疚地说:“我,我做得不好,你尝尝,行不行?”李丽青点点头,伸手要拿匙子,鸿儒忙说:“我会,我来。”他坐在床侧,扭着腰,一口一口将汤饭送到妻子嘴里。看到妻子并没有皱起眉头,就高兴的说:“怎么样?我说我会吧?我妈临死前的汤药,全是我……”李丽青突然一阵恶心,张口把吃下去的汤饭全吐出来。鸿儒被妻子顿时更显苍白的脸色吓坏了,连连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门“吱”的一声开了,冯串串在外间拍打着身上的雪,闻声急忙跨进里间,见状忙上前扶住丽青,让鸿儒空出手来收拾那些脏物。她看到呕吐的和剩在碗里的全是汤饭,立刻数数叨叨地说开了:“哎哟,鸿儒呀,谁家坐月子能光吃汤饭哪!你当老母猪下崽哪?那下崽的母猪第一顿还得净喂几只生鸡蛋下奶呢。亏人家还为你生过一对双胞胎儿子,你可不能……”李丽青这时已经喘成一团,急得只是对冯串串摇手。冯抬头一看,凌鸿儒已经脸青唇白,泪眼通红了,他嚅嚅哽哽,喉头上下急剧滑动:“我我……”冯串串一拍手,尴尬地咧咧嘴:“嗨,瞧我这破嘴,真欠揍。我知道你还没关饷。这不,我熬了鸡汤送来,怎么倒忘了。”她朝丽青笑笑,一阵风似地从外间提进一个大藤筐,揭开盖,掀起几层棉絮,又揭起沙罐盖子,一大罐热腾腾的清炖鸡汤就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凌鸿儒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拿眼盯着那罐口冒出的热气。冯串串笑了,一推鸿儒:“怎么着,它冒热气,你冒傻气呀?去拿碗啦。”凌鸿儒孩子似地跳到外间,拿来一只小搪瓷碗说:“这行吗?”冯串串一把抓过来说:“行行,你这个书呆子,去洗碗吧,这儿有我呢。”鸿儒一看钟,哎了一声说:“我10点钟还要去学校开会、领工资呢,冯姐,那就拜托了。”说着他竟然向冯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又对丽青笑笑,转身出门向学校赶去。

冯、李相视一笑,又同时叹了口气。李丽青喝下一小碗鸡汤,摇头不要再喝。冯串串放好鸡汤罐子,绞块毛巾给李抹抹嘴。又去给火盆加了几块木炭。火渐渐地燃起来,李丽青苍白的脸也渐渐有了几许淡红。她盯着腾腾的火苗,幽幽的说:“串串,这样下去不行的。”冯串串说:“怎么不行?反正我们那老头有人送这送那,拿点来算什么。再说,我们姐俩什么情分!”丽青摇摇头说:“我是说我们家。我没工作,鸿儒又……唉。”冯串串不以为然的说:“什么破事儿,值得愁成这样?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对我们老头说了,等你满月,工作立马解决。凭咱这渡过江,扛过枪的资格,怕没单位要吗?”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表格向丽青扬了扬。见她慢慢低下头,便拍拍自己肥肥实实的胸膛说:“别怕,你那事,咱不往表上填。”丽青抬起头,迟疑地说:“那,行吗?那不是欺……”“嘿,怕什么,有我呢。前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向老头子说了,他说那没啥。不就是那点破事儿吗?我老头子不就是组织?他说没啥,谁还能道个长短?”丽青将信将疑的问:“真的?梁局长怎么说?”冯串串伸头凑在丽青耳朵边上轻轻说:“死老头子说,要叫我说呀,还该给人家丽青记功,小古要光荣了,不就有了后代?再说,人家日本人还往前线送娘们劳军呢。象串串你,不也算本团长的战利品吗?死老头子边说,还边把我往怀里搂,劲儿那个大呀……”羞得丽青“呸”的一声闹了个脸象块小红布,直红到耳朵根。冯串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够了,她拧拧丽青的鼻子说:“瞧你,大姑娘似的。当初怎么就……瞧我这破嘴,真欠揍。不说了,家里还有事。这汤等会儿叫鸿儒给热热喝了它,身子要紧。别又让那俩小猴崽子喝了,小孩子家吃的日子长着呢。”她正要出门,小虹羽哇哇大哭起来。冯串串返身抱起她,笑着说:“哟,小俊丫头跟冯妈妈打招呼呢!”说着顺手摸了一把,原来打的包布又尿湿了。她急忙给孩子拿干尿布换包。边换边笑着说:“这小丫头,还真看准了我,挺照顾我的嘛。丽青,起了名儿吗?”李丽青笑笑说:“我叫她梦儿。他给起了大号叫虹羽,彩虹的虹,羽毛的羽。”冯串串说:“好名儿,又漂亮又响亮。书呆子别的能耐没有,咬文嚼字儿满行的。”李丽青沉沉地笑着:“好什么,做工的虫蚁,飘落的鸟毛……”冯串串急忙抢过话头:“呸呸呸,快闭上你那乌鸦嘴!孩子奔咱来了,可不能咒她。再说,就凭咱冯串串跟她大伯的面子,这孩子还能不念到大学?笑话了。你说呢,小俊丫头?”冯串串放好孩子,亲亲那粉嫩嫩的脸。站起身,拎来炭筐往炭盆里又实实地加上几大块木炭。回头见丽青面有难色,毫不在乎地说:“天太冷,炭得多加。别怕,这几天天天有人往我们家雪中送炭,明儿我叫人再送几筐过来,月子里可不能冻着。”李丽青倦倦的笑着,轻轻舒了口气说:“串串,真难为你了。”冯串串拍拍手说:“别价。说生分了不是?照我说的让那书呆子填好表,乘月子里我给办好了,满月你就上班。”说完,一转身出门走了。

李丽青看看虹羽,她正骨碌着小眼看着妈妈。似乎发现并不是自己已经看见过的几张脸,便紧紧盯着追着看,象是要好好看看清楚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人似的。黑茵茵的眼睛里似乎盛满感激之情。李丽青的心似乎觉得这个奇怪的孩子在问自己:“你是我妈妈吗?你喜欢我吗?”她轻轻甩了甩头,慢慢地将脸俯下来,就在将要吻到孩子的脸时,她停住了。母女俩眼对眼望着,痴痴的望着。不一会,小虹羽失望似的大哭起来。李丽青皱皱眉,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总象是与这个孩子之间有一层生分分的膈膜,这种感觉甚至起于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她沉沉的想着:“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种感觉呢?她不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几年的分离,两个男孩也与自己生分了。尤其是少洋,总是离自己远远的,从不清清楚楚的叫一声妈。汉洋虽然懂事点,也觉得他离自己很远。总是客客气气的问候一声便无话可说了。自己骨肉弄成这样,真不是滋味。也许,真是我错了?也许,自己当年真该对婆母忍耐些,那样也许不至于一家人弄成这样。也许,我真不该离开家,离开孩子们,去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的地方。而是应该跟丈夫,跟孩子们在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那么,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又怎么样呢?何况,自己对发生过的某些事情并不后悔,真的,绝不。那么,那些个“也许”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更何况有些事情令人刻骨铬心,终生难忘,而并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终身难忘”的幸运的。“呵,愿上天原谅我。”她想。“我已经为离经叛道付出了代价,但愿今后的生活能够安安稳稳,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5岁的小虹羽的生活,就象她出生几小时后尝到的糖水一样,虽然淡淡的,但终归是甜的。母亲李丽青一直在工厂当总务。她那双勤劳灵巧的手,总是把两间小木板房整理得象她的账目本一样井井有条。把兄妹三人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袜也洗刷得象她的账本一样整整洁洁。爸妈两人的工资虽然紧了一点,母亲却能把家里的伙食安排得美味可口,营养适中。尽管小街上人人都几乎知道虹羽是饿鬼投胎(当然是给她接生的老刘妈散布的新闻)但却在她干干净净、粉粉红红的小脸上找不到一丝“饿鬼”的痕迹。见了老刘妈,小虹羽还总会懂事的问声好,乐得她老脸跟苦瓜皮似的赞几句聪明啦福气之类的老话。

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教课之余,总要叫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手中拿一本又黄又旧的线装唐诗,摇头晃脑的一个字一个字拉长声念着,小虹羽则童声奶气的跟他念。每首唐诗念上三遍,则叫女儿背给他听,小虹羽总是一字不拉地念得朗朗上口。只是由于只能记音不能解义,有时也会嘣出几个平仄不同的怪腔字来。

每当其时,父亲总会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笑完,不管孩子能不能理解,总是咬文嚼字的解释一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劲头真象面对满教室的学生上课一样。奇怪的是,小虹羽十有八九也能依样画葫芦地学说一遍,连父亲的语气也模仿得维妙维肖。乐得凌鸿儒高高翘起大拇指,连连叫好,还美滋滋的说:“当浮一大白!”小虹羽虽然不明白到“浮”什么“大白”,可她知道父亲是要喝上几小口酒了。这时她会机灵地看看正静静坐着织毛衣或纳鞋底袜底的妈妈。平时难得一笑的母亲这时也会微笑着向她点点头。于是她会蹬蹬地跑到小木柜前,踮着脚将父亲那个小小的黑红黑红的小扁酒瓶双手捧着送到父亲手上。她知道形态怪怪的象个大肚子笑和尚的小扁酒瓶名叫“佛瓶”;她还知道“佛瓶”跟那本“唐诗”都是父亲最最宝贵的东西。记得有一次,二哥悄悄拿着“佛瓶”玩,不小心撞掉了胖和尚的一只耳朵,从不打人的父亲狠狠扇了二哥一个大嘴巴,牙都打出血来了,看得妈妈直心疼呢。因为,那都是爷爷的爸爸留下来的,是太爷爷一个姓冯的老朋友送给太爷爷的。这件事,小虹羽三岁开始跟父亲学念唐诗时就知道了。

父亲还常常给她讲故事。什么孔融三岁知礼让梨,司马光五岁砸缸救友,曹冲六岁浮石称象,项橐七岁为孔子一字之师,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周瑜十六岁作都督,曹子建十八岁七步吟成“煮豆”诗,王勃二十岁写出了千古名篇《藤王阁序》。还有割股医母的二十四孝,治国安邦的七十二贤等等。嘿,父亲的故事海了去了!可以说小虹羽是在父亲的故事里长大的。她经常在梦中飘飘浮浮地去找那些顶顶聪明、顶顶听话的小朋友们玩,总是对那些名传千古的人物敬仰膜拜。希望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让人喜欢受人称赞。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的故事里主人公都是男孩子呢?于是,父亲又给她讲了花木兰替父从军,梁红玉击鼓抗金,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聂政女扮男装刺秦王,法国的圣女贞德,英国的居里夫人,女词人李清照,革命志士秋瑾,女英雄赵一曼、***等等。啊,原来女孩中也有这么多英雄好汉!小虹羽听得如痴如醉,小小的心眼里充满激动、兴奋。她在爸爸的故事是长到10岁,早已入学读书五年了。她是同学们心目中最有“学问”的人。表现好,成绩更好,理所当然的成为班级上连选连任的付班长,学习委员。因为她在全校也是名列前矛的优秀学生,她又成为少先队中队,大队连选连任的学习委员。这段日子,是小虹羽最幸福,最辉煌,最为“官运享通”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大哥汉洋,二哥少洋先后考上大学读书去了。热爱大自然的大哥考上京华大学水利工程系。希望出人头地的二哥考上江左政法学院。如果家里后来设有接二连三的厄运临头,凌虹羽自然也会成为某名牌大学的优秀学生。正如周文王拉车八十步预示周朝800年一样,虹羽出生后吮的那几口糖水预示了她的“甜”应该到此为止了。

虹羽家厄运总是在老天爷阴沉着老脸时来到的。那天,从不轻易带虹羽出门的妈妈说明天要带她坐轮船去看爸爸(三年前爸爸从中心联校调到隔河渡水的莲山完小去了),可把她高兴了大半夜。清晨,临动身前,妈妈给她梳洗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她对着镜子仔细系好红领巾,从脏衣服上摘下三杠臂章,请妈妈给自己带上。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拿着它直发楞。末了,叹了口气,轻轻将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她说,今天星期天,不上学,就不用带上了。虹羽从小就觉得单独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远不如跟爸爸在一起自在。她从不敢跟母亲撒娇、顶嘴。她觉得只要妈妈怪怪的看上自己一眼,自己的头皮就会一阵阵发麻,而妈妈却常用这种眼光看她。她私下认为妈妈的眼睛长得极象戏台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一样,笑起来眯眯的真好看。可盯起人来却让人觉得冷嗖嗖的,背上直起鸡皮疙瘩。远没有父亲的目光那样柔和,亲切,让人觉得一时间全身都暧融融的。虹羽不再问了,她习惯了对妈妈的服从。

母女俩上了轮船。轮船冒着浓浓的黑烟,汽笛长鸣,突突的向莲山方向开去。江风沙沙地拉扯着船舷两边的挡风帆布。虹羽可不怕风,她双手抓住轮船的铁栏杆,不时地指着岸上一行行水柳,水柳丛中一群群埋头吃草的老水牛,江面上一扑一起追逐小鱼的雪白色江鸥们让妈妈看。妈妈总是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是沉沉的。上了岸,虹羽跟着妈妈走上那又高又陡的石砌阶梯。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让别人抢先挤过去,自己脚步沉沉地落在别人后面。她一向觉得妈妈心里似乎总装着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而今天,似乎更是重了些。她很乖的闭上嘴,默默跟在妈妈后面走着,当然也落在别人的后面。

母女俩走过冷冷清清的莲山寺时,李丽青的脚步越来越慢,眼光时时向那虽然破败却仍然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的寺庙看去。这座建于明朝的古寺里早已经只有佛像,没有了和尚,因而也就没有人为这些泥塑木雕的老佛爷们上香进供点长明灯了。古寺门口被钉上了一块“一级保护文物”的牌子,这便说明有拿了国家工资的人为它打扫卫生。即便有专人打扫,在这秋风落叶的季节里,总也是落黄遍地,衰草凄凄,让人蓦然生出几许苍凉。李丽青轻轻甩了甩头,带着虹羽向寺旁的一条林荫小道走去。莲山完小就在寺庙的后院。原本是香火盛时,本寺僧人及行脚挂单的僧侣们饮食起居、打坐参禅的后院,也是远来香客施主们借宿之处。不过百步距离,她却走走停停,似乎越近越难以迈步。连虹羽轻手轻脚地逮着一只大眼红晴蜓,她也只是接过手茫茫的看上一眼,便叹口气放它逃生去了。虹羽也不吵闹,她知道妈妈是可怜那个小生命,她静静地目送那只红得晶莹透亮的小东西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远处树丛中。突然她觉得胸中热乎乎的,眼眶也是热乎乎的。她想,它一定是找它的爸爸妈妈去了。她拉拉妈妈的手,轻轻的说“妈,快走吧。”李丽青点点头,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虹羽的手,向学校大门走去。虹羽吃惊地将手缩了缩,感到妈妈抓得很紧很紧,也就不再甩手挣脱了。她只觉得妈妈的手凉得象块冰。可她不在乎,反而为自己的手是热乎乎的暗暗高兴。因为这样可以使妈妈的手暧和起来。她暗暗责怪自己老是只让妈妈为自己穿衣服,而自己却不曾提醒妈妈也多加一件衣服。她想,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妈妈太忙,有时候也会忘记冷暖的,以后真该多关心妈妈才对,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嘛。

虹羽一路默默地想着。进了学校大门,拐弯抹角地来到爸爸宿舍门口。她抬头看见一向风度翩翩的爸爸双手支着头发乱糟糟、胡茬青渗渗的头,坐在空荡荡没有被单棉絮的木板床上。床前地上一大堆烟头,嘴上也叨着一支,长长的烟灰也不磕掉,任其落在他一向整洁的中山装前襟上。充满血丝的眼珠直直的盯住天花板,那神情象是整夜都看着它似的。仅仅六天时间,爸爸老了不只十岁,虹羽吃惊得怔怔地站着,忘了叫爸爸。她不明白爸爸这是怎么了?直到妈妈轻轻捏捏她的手,她才怯怯地走近床边,轻轻叫一声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泪珠儿随着自己的叫声滚下来,一滴滴,一串串,最后,成了一条晶晶的细流,不断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想忍也忍不住。她只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最亲爱的爸爸为什么突然会瘦成这样子。爸爸象从深深的睡梦中惊醒过来,沉沉地看了妈妈一眼,说声“来了,好。”就起身下床来,走近虹羽,用他那依然暖暖的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虹羽听到爸爸原本清清亮亮的嗓音,那使整个教室最后一排学生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嗓音,变得那么嘶哑、苍老,泪水不禁泉涌而出。

当爸爸用扁担趔趄着挑起早就胡乱捆好的铺盖、衣箱往外走时,她明白了,爸爸这是被开除了。她们学校最和蔼、最漂亮的周老师前几天也是挑着铺盖、衣箱走的。她想问问当校长的陈伯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您不是说爸爸是个好老师吗?他爱他的学生,给学生买钢笔,作业本,给没有吃饭来上学的同学买烧饼,馒头,给没有钱交学费的学生代交学费……。她真想冲出门大声问问这整个学校的人:为什么好老师却不能教书了!然而,她什么也没问。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人影也看不见,连每次看见她都爱摸摸她的小脑袋,给她衣袋里塞几颗薄荷糖的工友陈伯伯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爸爸叫他刘组长的刀条脸陌生男人送他们出了大门,阴阴地说了句“好走”就把大门关上了。爸爸茫然看看那斑驳陈旧却依然厚重的带铁环的大门,转身走下台阶,向那条三尺来宽的小道走去。虹羽突然向那大门狠吐了一口唾沫,挣开妈妈的手,几步跳下台阶,撒腿向前冲去。哼,陈伯伯,老陈伯伯,权权姐姐,小刘老师,春枝姐姐,小年哥哥!呸、呸,通通都是臭狗屎!臭乌龟!往常在我家,在学校都跟爸爸顶好顶好,现在都不露面,头也不敢伸出来了!她心里愤愤的想着,脚下不停地跑着,突然,她被路当中站着的什么人拦住,并紧紧地抱住了。她闭着双眼,发怒的小猫似的乱撕乱抓乱咬,嘴里大叫着:“放开我,放开……”她感到对方并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自己乱挣乱扎的脖颈上,落了一串热乎乎的水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小羽,是我,权姐姐。”她睁开眼,看见小路尽头站满了人。学校敲钟的工友老陈伯伯正使劲夺下爸爸肩上的担子,小刘老师也强接过妈妈手里装杂物的网袋,抱住自己的正是权权姐姐和春枝姐姐。小年哥哥正用黑釉釉的手背擦眼泪。来了,爸爸班上的学生,几乎全都来了,还来了很多其他班的同学。只有当校长的陈伯伯没有来。哼,只有一坨臭狗屎!“胆小鬼,我爸爸不是坏人,是坏人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送他了。”她心里高喊着,嘴里却一个字也不说。她看见老陈伯伯将爸爸没有捆好的铺盖卷放在路旁小树林里的草地上重新捆扎好,一言不发的挑着向轮船码头走。爸爸的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做着劝阻的动作,让大家不要送。小刘老师笑笑:“我回城呢,我家住在城里。不能乘同一条船吗?嫂子,我们走。”说完拉拉妈妈的手,两人也朝船码头走了。权权姐姐把虹羽转到背上背好,也默默地向船码头走去。其他的学生挥挥手,都说一定进城看老师。上了船,老陈伯伯埋头抽着旱烟,小刘老师小声对妈妈说着什么,妈妈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虹羽觉得这些大人今天都怪怪的用很小的声音说话,以后又都不说话了,她很闷,也不想说话了,把头靠在权权姐姐胸前,随着轮船轻轻摇晃,机器沉闷的嗵嗵声,慢慢进入她最后一个天真烂漫的梦。

梦中她看见的依然是长长的江堤,浪不停地往它身上扑。水柳黄着脸儿摇来摆去,风不停地戏弄着它。老水牛依然埋头吃着青青黄黄的野草。白的江鸥,迎风逐浪寻找被浪潮撞晕了头冲出水面来的小鱼儿。“没有办法”她想:“江鸥妈妈要喂它的孩子呢。”她还看见莲山宝塔突然变得上面大,下面小了,她真担心它会站不住,随着风倒下来。一会儿,那古老的塔又变成了陈伯伯的脸,啊,原来他站在莲山顶上送爸爸。哈,当校长的陈伯伯,他知道爸爸是好人,好老师。他当然知道,他是校长嘛。她看见陈伯伯花白的头发被吹风得弯弯的向上飘起,鬓角连着眼角,那细细长长的眼睛又连着端正高隆的鼻子,再加上鼻子下面梭角分明的嘴,恰好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她不知道陈伯伯要问谁,问什么,却有些明白了爸爸不能再教书并不是陈伯伯的错。哈,好了。一坨臭狗屎也没有了。她心里很轻松,很高兴。人嘛,怎么能是臭狗屎呢?以后,要改掉自己喜欢用这句话骂人的坏习惯。臭狗屎,臭乌龟,哈,真臭,真难听……

回家半个月,爸爸没有出家门一步。头几天,老是早六点从床上坐起来,很快穿好衣服,又到处找自己磨损褪色的旧皮包。常常是妈妈一声叹息,他才醒过神来。他整天心神不定的在里间转来转去。后来,他老是做妈妈做过了的事,抹过的桌子又抹,扫过的地又扫,铺过的床铺了又铺,洗过的碗又洗。不然总是对着窗外发呆。拿起唐诗不念诗,对着佛瓶不喝洒,甚至端起饭碗不扒饭,夹了菜又放回菜碗去。再后来,他干脆整天躺在虹羽的小床上,连窗外也不望了。

虹羽自己在学校里也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先是大队辅导员小杨老师找她谈话,说是为了减轻她的课外负担,让她改任文娱委员兼大队旗手,还说这是校领导的安排与关心,让她不要闹情绪,真让虹羽莫名其妙。过几天又是班主任杨老师也说是为了减轻她的课外负担,让她改任班文娱委员。说时眼里也露出安慰与怜悯,也说这是校领导的安排与关心,让她不要闹情绪,又叫虹羽莫名其妙。虹羽是个好脾气又懂事的孩子(当然,接爸爸回家的那次“撒野”是她长这么大绝无仅有的一次),再说,当干部是学校安排,同学们选举的,并不是她自己争来的。当什么都好,都是为同学们服务。她也确实花费了很多她本想用来看小说,读诗词的时间,来给成绩差的同学补课,讲解习题(那是学习委员的责任)。“这样也好。”她想着,并没有跟老师说什么,回到家也什么都不说。只是第二天早上带臂章的时候,心里有些别扭,觉得这臂章的份量轻了许多。因为文娱委员通常是由那些爱唱歌跳舞的女孩担任的,并不要求学习成绩太好。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虹羽做完作业,上床睡下了,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已经到街道办事处当上党高官的冯妈妈。一进门就听见她马上把门关上了,然后在外间房里低低的跟爸爸妈妈说什么。原来她可不是这样。擂鼓似的脚步一进门,大嗓门就拉开了,三邻五舍都能听见。说错了话,老爱说“瞧我这破嘴。”动不动拍着胖胸脯说:“怕什么,有我呢。”俨然是虹羽家的保护神。每次都拉着虹羽,非要大声叫几声“冯妈妈”才肯走。随着虹羽渐渐长大,冯妈妈来的次数也渐渐减少。特别是近两年,更是极少登门。就是妈妈带虹羽去他们家拜年拜节,也是等她们娘俩一进门,赶紧就把门关上了,活象她们娘儿俩背后跟着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因此,虹羽再不喜欢去她家。在路上遇见也不想叫她冯妈妈,只是点点头笑笑,她也不再拉住虹羽非让她大声叫了才让走了。虹羽对这些变化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轻松了许多。尽管她知道自己是冯妈妈救活的,却并不太喜欢冯妈妈。心里认为她爱说脏话,“太流氓。”虹羽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外屋的动静。她听到冯妈妈稍稍大声说:“就这样,明天去食堂上班。这是办事处的决定通知。呃,有什么问题我会再来,你们就用不着到处找我了,特别是办事处少去。知道啦?”她听到爸爸妈妈齐声答道:“知道了,谢谢冯书记。冯书记好走。”冯妈妈连声说:“别,别,不要送。”就拉开门走了。走的时候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听见爸妈进里屋的脚步声,虹羽赶紧翻过身子朝里睡好。她知道爸爸每天都会在睡前给自己掖掖被子的。果然,爸爸掀开隔着的床单过来了。爸爸给她掖好被子,还低低地说:“好孩子,爸爸有工作了。一定供你上大学,一定。”虹羽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反倒有一种酸酸的味道。她听出爸爸的话里那份沉重,那份无奈。爸爸是从不用这种语调说话的。妈妈边脱衣服边轻轻的说:“人哪,当了官变得可真快,变得我都不相信还是她了。唉……”爸爸说:“别这样说她。咱这样的人,她还能变着法帮咱,就难得了,睡吧。到食堂吃饱饭,美差。不多亏了她,能轮到咱们?”“那也是。前些年,她也没少帮咱。”

那么,爸爸跟冯妈妈到底谁是呢?冯妈妈是阎老西吗?不是,她当书记,是共产党的书记。爸爸是阎老西吗?也不是,爸爸是我爸爸。再说,他也没有带人去杀老百姓,抓。再说冯妈妈也不像,她那么老,那么胖,还爱骂脏话。爸爸就更不像了,是女孩,而爸爸是男的。想来想去总也想不明白,瞌睡虫却爬上了她的眼皮。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恶梦:梦中看见爸爸穿上阎老西的军装,戴上军官的大盖帽,带了很多凶神恶煞的兵,真的去抓了。而冯妈妈穿上印花布便衣小褂,腰上扎根皮带,宽宽的皮带扎得很紧,紧得她胸脯的的肉跟肚皮上的肉都鼓鼓胀胀突起老高老高。裤角捆在绑腿里,脚上却穿着阎老西的大头皮鞋。爸爸带兵去抓她的时候,她还在让人往她脸上画眉毛擦锅灰的化装呢。虹羽急得直叫冯妈妈快跑!冯妈妈反倒拿眼瞪她,一边还叫化装的人快给她把那些突出皮带的肉塞进去,塞呀塞呀,那些多余的肉全都掉在地上了。虹羽想叫爸爸不要抓冯妈妈,爸爸不听,反倒举起枪来吓唬她,嘴里还“叭叭”的学枪声。虹羽生气了,跑过去抢爸爸手上的枪。爸爸笑了,说:“虹羽别闹,我们这是演戏呢。”呵,原来是演戏,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只有命运之神知道,这梦,不幸成为虹羽家更大灾难的预兆。不仅是虹羽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想不明白,连以后的当事者,身受者也都似在睡梦之中。不过,说它是演戏也不算错,古人不是常说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吗。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穿上妈妈给准备好的旧衣服(早已未穿了的学生装)去街道食堂上班。一米七八的个头更显单瘦,年近四十的人穿上学生装也有点不伦不类,可妈妈却说这样子很好。

说是当街道食堂的总务,可爸爸什么都干。择菜,洗菜,打扫食堂,甚至给食堂喂养的十几头猪添水喂食。食堂撑勺的老刘妈(她改行不当接生婆了,那几年也没几个孩子出生。)嘴里客客气气地不让爸爸干这些事,可自己袖着手就是不去做。背后还说爸爸少爷出身什么事都做得不好。只有买菜,打菜两件事,老刘妈决不让爸爸干。不过,自从爸爸当“总务”以后,老刘妈给虹羽家打的饭菜总是比别人家的多,弄得虹丽总像做了贼似的提着饭菜低着头从人们眼皮底下走出食堂。她还隔三差五的往爸爸总务室放些定量以外的馒头,花卷,包子什么的。老希望爸爸不要复称她买回来的菜。爸爸虽然老实,时间长了也明白老刘妈的用心。那些食物,爸爸总是晚上才敢往家里提,还嘱咐虹羽不要拿到外面吃。此后,也决不再称老刘妈买回来的菜,或者称了也按她报的斤两记账。虹羽告诉爸爸这样做不对,爸爸却只是摇头叹气不说话。后来,虹羽看到嫁到乡下去的姑姑每次来,爸爸都把攒下来的食物让她背回家。有的馒头放得太久,裂了口,发了霉,姑姑也一古脑儿放进布袋背走。有时妈妈还从工厂食堂带些酱菜回来让姑姑带到乡下去。虹羽问爸爸:“为什么姑姑连发霉的馒头也带走?”爸爸叹口气悄悄地说:“乡下没有饭吃,都饿死人啦!姑姑家小孩多。没看见上次你表弟来家里,脸都饿得发青啦,唉,没有办法呀。”末了,还特别再三嘱咐虹羽不要对任何人说,谁也不要说,好朋友也不能说。虹羽觉得爸爸老了,老得象个啰啰嗦嗦的老太婆。任何人不就是“谁”?任何人不也包括好朋友吗?为什么不能说?乡下是种粮食的,前几年,姑姑还给虹羽家送过又白又软很好吃的糯米粑粑和炒得黄灿灿香喷喷的糯米米泡呢!为什么现在会没有饭吃?种粮食的乡下都没有饭吃了,城里的人怎么办?大街上可不长粮食。粮食是田里头长出来的(这件事,虹羽五岁跟爸爸妈妈去乡下姑姑、姨妈家做客时就知道了。)那么,城里人现在吃的粮食是哪里来的呢?以后又吃什么呢?

从那以后,虹羽吃馒头再也不吐皮了。有时候还省下一个两个包子、花卷藏起来,盼着姑姑来了好带给表弟吃。而且,她梦里经常看见的红红绿绿的花花草草也没有了,总爱梦见满山遍野黄澄澄的粮食。她还经常梦见城里的粮食吃完了,城里人也饿得脸儿青青的,可自己却总不知道饿,老也不用吃饭。她又纳闷又高兴,不知道饿可真好,爸爸就不用担心姑姑表弟那样担心自己挨饿了。正在这时,虹羽被几滴冰凉的水滴弄醒了。原来,自己又在作梦,睡着了是不知道饿的。她想着,一边转过身来,看见妈妈站在自己小床头,妈妈一见她翻过身来,忙转身走开了。虹羽看见薄薄的床单上映出妈妈的影子,似乎妈妈正在用手帕擦眼泪。妈妈哭了,那么,刚才的水珠原来是妈妈的泪水。可是她为什么哭?天亮了吗?刚好家里的旧自鸣钟敲了两下。那么,是凌晨两点。看妈妈衣着整齐,那她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又为什么站在自己床边流泪呢?虹羽不想问,她知道,问了,妈妈也不会告诉自己的。她老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而且,近几天来妈妈总是比往常至少迟两个小时回家。原本不爱说话的妈妈更是沉默无言。常看见她跟爸爸小声说话,自己若稍加注意,他们立刻不说了。每逢其时,虹羽很想大声说:“妈妈,我是关心你的,你们不能老把我当小孩子!”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预感家里又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自从爸爸回家后,这种念头就经常在虹羽脑海里出现,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她想起前几年,自己还小的时候,爸爸虽然调到莲山完小,两个哥哥却还在家。男孩子总是爱笑爱闹的,家里也总是笑声不断。特别是星期六爸爸回家,家里更是节日般的欢乐。记得有一天,全家去看歌剧“梁祝”回来,自己跟着大哥学着唱“十八相送”。两个人维妙维肖的动作,大哥不太准确的唱腔和自己唱长句子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滑稽,乐得爸爸,二哥哈哈大笑,妈妈也露出最甜美的笑脸。自己就是那次才知道,原来妈妈也会笑,笑起来眼睛眯眯的,就象戏台上最美的小姐。呵,那些日子真好,妈妈的笑脸真好!现在,不用说妈妈的笑脸很难得见,就连爸爸的笑脸也看不到了。唉,这到底是怎么啦?

这时,妈妈已经上床跟爸爸坐着说话,虹羽只听见爸爸:“你不躺下睡一会儿吗?”

妈妈说:“不了,五点钟要赶到厂里去。”

“那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我睡不着,鸿儒,如果……这孩子,就请多费心了。”妈妈的声音哽哽的。

爸爸忙安慰说:“别想那么坏,不会的。”

“工作组说,主要是隐瞒了。对组织不忠。”

“58年不是对领导谈了吗?”

“没用,表上没填,谁给作证?”

“那,冯姐……”

“她说,她说当时她在团部卫生队,没跟我在一起,不清楚。”

“她怎么能这么说!她不是跟你一起回国的吗?”

回国?!妈妈出过国?我怎么不知道?虹羽大吃一惊,吓跑了所有的睡意,竖起耳朵听着。只听见妈妈的声音:“没用,人家不承认。”

“那我找她去。”

“没有用的,当时表上不填,还是她的主意呢。”

“那她就更应该站出来说句话了。”

“当时她也是为了我,她不应该承当责任的。”

“那,那就该你来承担?”

“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虹羽听见妈妈的声音沉沉的,很清淅,原来声音里软软的东西没有了。“那,要是……我跟孩子怎么办?”爸焦急地问。妈长叹一声说:“鸿儒,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让我担心。也许,我后来再跟你在一起是个错误。“你,你后悔了吧?”“不,不!我不后悔!”爸爸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虹羽看见妈妈用手心挡在爸爸的嘴上,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虽然她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但她觉得这是一场严重的谈话,她不知道该不该再听下去。可不听下去又怎么办?睡意全飞走了,想睡也睡不着。再说,他们谈话提到了自己,自己听到了也没有什么不对。她不想打断这场谈话,她想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哥哥们不在家,她就是家里唯一能帮助爸爸妈妈的人。她想:自己也应该知道家里的事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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