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

天武帝想起了那句多少年前他在天中街头巡视时无意听到的街边说书先生的开场白。那时他笑了笑，摇摇头便走开了。这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句话。

这是他一天里难得可以静下心想一些事情的时候。每到深夜看完最后一份折子，他都要屏退所有侍从，独自在勤政殿踟躇良久。

有时他很怀念在天中城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巡城校尉的那些日子，晚上收队后和三五同袍喝几杯吹吹牛，不高兴了还能趁人少时偷偷骂骂谁的老娘。

可现如今威严独尊，不可轻犯，却也诸事缠身了。从众太多，他甚至觉得身不由己，内心早已经不再由自己所左右了。

“到了？”踱出勤政店时，见李怀信已经候在殿外，他猜十有八九那人是来了。

李怀信尖细的嗓音答道：“陛下，在勤政殿召见？”贴身服侍多年，他对天武帝太是熟悉，知道除了揣度对大帝的心思之外，答话还要简练到位。

“嗯。”天武帝似乎很是满意，微微颔首道。

“陛下，西海世子前些日子已经到了。”来人正是位列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太学主官萧正则。“但是昨日世子他将随身带来的西海主君的密函遗失，微臣正在派人在太学周边秘密寻访。”萧正则说完后再次俯身跪倒，不再起来。

天武帝虽有些意外，但仍维持一如既往的沉稳，沉默一会后，却问道：“在你看来，弈鸣和若华当真已有情意？”

萧正则鬓角开始渗出汗珠，虽然他已经深思熟虑很久，并且想好了该如何作答才是最好的，但仍不免还是紧张。

“陛下，微臣看来，确早有此兆。”

天武帝表情有些缓和，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密函遗失也就遗失了，切不可太惊扰百姓。其他世子郡主们也要到了，爱卿还要代朕妥当安排。”

萧正则知道自己可以松口气了。留意他们这么久，他确信很多细节足以让任何人断定风弈鸣和雪若华是因为互生情愫不愿接受指婚才预谋逃离的，和那封遗失的信并没有什么关联。

而他心里也早已将那位西海世子连带他祖宗十八辈骂了个遍：丢什么不行，非要丢密函；丢在哪里不行，非要丢在太学门口！

“西海，西海。”天武帝沉吟着。

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又开始浮现，当他说服当时还是执金吾校尉的朋友们，现如今早已执掌各方的四候和大都统随他举兵时，他们问怎么能确定那天白秉德就一定会在婉词堂。

他只说让他们信自己，他们真就信了。从此，他才真正理解到人们对西海情报能力的深信不疑。他让挚友们信了自己，却也越来越担心他们也会如此轻信别人。他又一次觉得，古往今来，拥兵者确是难以自重，不可不防的。

时光真是匆匆啊，二十年一瞬而过，如今孩子们也都长起来了。

当白灵均第一次提起风弈鸣和雪若华的事时，天武帝在那一瞬间还有些恍惚。感叹之余，他也不由自主的越来越对白灵均这个年轻人多看重几分。

令仪爱慕风弈鸣他也是早已耳闻，因此白灵均主张顺水推舟将令仪指给风弈鸣时，他便毫不犹豫的认可了。一来遂了阿晨，二来有了这层关系便可确保北圳边防平稳，三来就是杜绝四候之间所有可能的联姻以免结党割据了。

即使他愿意相信自己这些为数不多的朋友，可换谁到自己的位置恐怕都会将所有不可能的可能扼杀吧，他这样理所当然得想。

想到令仪，他终于有些心绪烦乱了。这孩子自小就是男孩的性格，要强到甚至好斗。这件事一出，她也只是当晚在天武帝面前哭了几声，后来几日却仍是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她越是这样表面安稳如止水，却越是让天武担心。

还是攸宁让人省心啊，天武想。小丫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高兴了跑过来拔天武几根胡子也干了好几次了。

这天曦小公主要是被谁惹到，便经常是梨花带雨哭着跑过来告状，不大一会便又笑嘻嘻的捏着几根胡子跑出去找那个欺负她的人。那个刚惹到她正担心被告状，转眼却又见她跑回来炫耀那几根胡子的晕头转向的可怜虫，多半就是小皇子天星了吧？想到这对从来都不会安份的双生子，天武帝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天阳和天月在十四岁的时候可没像他们俩这样能折腾，他无奈的想。

十九岁的天阳和十七岁的天月都已经过了皇子能宿在宫中的年龄，两三年前都有了自己的府第，但是因为年岁尚小还没有赐封号。这几年有朝臣偶尔上奏赐两位皇子封号的事，被天武帝压下了。

他知道一旦赐了封号，那就离立国本不远了，他还不想这么早就做这个他并不想做的决定，就一直拖到现在。天星也还小，他也想再等等。况且还有一件大事需要解决，那样他才能安心的做如此重要的决断。

天武帝确信二十年前秉德帝在宫中的一家老小都在当时被一网打尽，后来几年就连分散在各地的私生子女也都被内卫派员寻访到一一解决掉了。

白秉德生性风流潇洒，在民间落下不少的烟花债，因为身份问题不能接到宫中的倒也都尽量暗中派人照顾到了。有这些线索再顺藤摸瓜倒也容易找寻，可那些被疏忽的，却不是那么好找了。

最近内卫分散在南荒遮浪岭附近的细作又发现一些线索，回报当年可能有漏网之鱼，极有可能是错杀了人。

丰宁原上大旱，执信、诸往的氏族乡绅首领却在这时候旧事重提，以截断粮食漕运供应来要挟。饶是近年头疼症缓了一些，天武帝的思绪在这时也开始纷乱如麻了。

又想到风弈鸣和雪若华这一逃，对风修远和雪齐光如何对待处理关系甚大，但天武帝确信至少他们不会出格，他反而不怎么担心了。

夜已深了，李怀信看见殿内的灯火仍没有熄灭，看来大帝今天又是独自宿在勤政殿了。

他见时辰差不多到了，便轻轻推门而入，见武帝果然又单手撑案睡去了。小心灭了灯火，再轻轻退出殿门时，他不由摇摇头感叹天子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