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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梦魇》第四章 转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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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个大晴天,早上的太阳就已有些灼人眼睛。我向仍站在静远东门外送行的人群挥挥手,便拨转马头走向那条通往天中的大路。

阳光真是厉害,我竟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只得抬手挡在眼前。

路看清时,眼睛却已湿润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对前路的恐惧,还是因为对家乡亲人的不舍。

我再没有回头,直到很多年后,宝璐才告诉我,就在我转身离开那一瞬,母亲便潸然泪下,就连父亲也趁人不注意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我们会一直向着太阳走的,先是向东到静安江,再沿江西岸向南,直到雁荡山下。静安江遇雁荡山便折向西直到西海,我们就继续向南跨过雁荡山脉,再剩下的,就是一马平川,跨过丰宁原穿过云台山谷后,便可到达天中了。”离开东门不久,侍卫队长黄开甲向我说道。

他是父亲帐下的老人,经常向我们讲起当年令人激动万分的故事:天武帝趁当时的副帅陈苍梧率大军征伐东原部落,京中空虚时发起兵变。父亲他们几个也应时而动,攻破皇宫,父亲将躲在宫外婉词堂的秉德帝生擒活拿。

后来大懿建立,天武帝念父亲之功,将其封为东西南北四候之一的北候,封地静远,代天子守北圳之国门。

黄开甲便是在那时随父亲从天中来到了静远城。这也是为何父亲安排他来护送我们,毕竟他对路途颇为熟悉。

我心知他说的倒是轻巧,开国至今,大大小小的战事几乎没有停息过。

武成十年,南方执信、诸往的氏族结团叛乱,大都统亲率大军前往平叛,只这一次,真是不知耗费了多少国库钱粮。

如今民事凋敝,又遇大旱,听说丰宁原上的庄稼都绝收了,谁知道路上会有什么发生呢。他这样说,也只是不想让我担忧吧。

那年风宁原上的夜晚,记得秋风已然有些萧瑟了。宝璐告诉我立秋了,便把父亲受天武帝赏赐但从没用过的虎皮褥子从好些个箱子中翻出来给我铺在行军帐中寝榻上。那是母亲在我们出发前一晚忽然想到,便立马找出来塞进早已装满各种为我准备的物品的箱子里的。

一切妥当后,我拿出父亲母亲留给我的哥哥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上面写着那些他在天中最近的趣事,说等我到了天中要带我先去翠羽轩吃些好的,因为他说他知道长路漫漫,到达天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躺在被窝里,凑着蜡烛再一次看完哥哥的信后,心里驰往的是他说起的他在太学里的蹴鞠生涯,他说等我到了叫我先入我们同年的蹴鞠队,这样他就能带着他的同窗们好好教训一下我们这些新来的小屁孩,就像他们几年前被教训的欲哭无泪一样。

我折好信纸,小心翼翼的把它装回信封里,那上面可是有天中的封印章啊。仰面躺好,我侧头看嘉树嘉月在旁边一个个睡得像猪一样,便一个个摇醒他们问:“阿树阿月,哥哥说到了天中别让我在蹴鞠场上碰到他,你们怎么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以他们的性子会是怎样的回答,但还是心头荡漾不由得再一次问他们这个问题。

他们好像从不厌烦似的一听到蹴鞠,便又一次惊坐起来,异口同声的叫道:“干翻他们!”

嘉树叫道:“小世子,有我和嘉月在你身后,保管你漏掉的球全回到你脚下,你就只管打门,进不了我俩也给你抢回来!”

嘉月也和他哥哥一样拍着胸脯道:”小世子,就算是大世子在那,我和哥哥也一样给抢下来交给你,到时有他们好瞧,不就比我们大个四五岁吗。“

我心里真是没有把握,趴在被窝里说道:“天中可能真不一样呢。我们在北圳虽然也是厉害的,但到了天中嘛,哥哥说他也才是第二年才进入太学队的。可你们,那时候连他脚下的球都摸不到啊。”

宝璋这时也还没睡,这次他没有反驳那兄弟俩,也凑上来激动道:“小世子,有他们这两头牛,我就能放心给你传球了,有他们俩抗住对手他们,那谁都骚扰不了我了。”

天下人都知道武帝甚喜蹴鞠,听父亲说武帝年轻时那可是实打实的高手,所以本就受人喜欢的蹴鞠就更加流行了,男孩儿们不会几下那可真是件很丢人的事。

我们在静远时常常在学堂里拉上一帮人竞赛,和打群架时一个路子,嘉树嘉月总能把丢掉的球抢回来,宝璋也像是偷酒时总能想出前进逃跑路线一样也总能找出最好的传递路线把球顺利送到我脚下。

每次比赛后就是偷酒喝的最好时光了,宝璐有时会告诉我们她在场边送给对方队员的水里加了巴豆,我们四个便一个个人仰马翻,不知道是醉晕的还是因为笑的太放肆。

我们在帐里兴高采烈的憧憬时,忽然帐帘被疾速的掀了起来。黄开甲铁甲在身,呼吸有些急促,进来后声音低沉得说道:“小世子,穿好衣服,要走了!”

我们收拾好走出帐篷时,宝璐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了。

她看到我外袍的一个扣子没有系紧,便走上来一边给我扣好,一边说道:“风又大了,一会在路上可别冻着了。”

她这样一说,我更好奇了。环眼四周,军士们早已穿戴整齐,所有辎重也已经装车,眼看就可以开拔上路了。黄开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冲宝璐点点头,便转身去指挥了。

我见他走了,便看向宝璐,只见她嘴唇抿紧,可能因为风太大而有些瑟瑟发抖。

“小深,今晚扎营前黄统领派出去探路的斥候回报,前面有一大批饥民正在过来,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我们要先绕开他们了。”

听她说完,我马上就明白了。

早前父亲就得官报,如今大旱,丰宁原上别说粮食,就算是水也难找到了。这也是为什么父亲将他的亲兵卫队派出来送我,并且多带了很多马车带足了补给和水。

可一旦遇到饥民,就算把我们的补给和水全都给他们也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良心丧于困地,他们见到粮食和水定要抢夺,就算我们有五百军士,一旦发生冲突,那真是不可想象。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绕路避开了。

嘉树嘉月和宝璋听到宝璐的话后,便赶忙去我的马车那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我见到他们过去了也要跟上去和他们一起,这是从小就有的习惯,虽说他们名义上是在伺候我的出行,但每次我都是在旁边做些什么,即使有时会是帮倒忙,但我心里却很是踏实。

“小深!”宝璐看我要转身离开,却又叫住我,听起来有些急切,我回过头来,看到她嘴唇像是抿的更紧了。

“静远有信来。”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一愣,我们这才走了几天,怎么父亲母亲竟有这样思念我么?再说信这么快到来,一定是快马加急才能现在送到。想到这,我便笑着向宝璐张开手道:“信呢?是不是父亲母亲还有什么嘱托?”

宝璐没有拿出信,刚要开口,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只是以为宝璐见静远的信后想家了,便笑嘻嘻的像以往那样凑上去喊起了姐姐。

以前每次宝璐因为我们在学堂打架惹事而生气时,另外三个小子总是撺掇着我赔笑喊姐姐才能让她不要告状,虽然她也总是帮着我们打。

但这次宝璐却是哭的更厉害了,她越来越说不出话,只是含糊着、断断续续的哽咽着,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说道:“小深,不要害怕,还有我和他们三个呢。”

很多年了,那晚我想了些什么已是记不清了,但我仍记得的是那晚的寒风,就是坐在封闭的马车里还是有些冷。

嘉树嘉月宝璐宝璋没有像以往那样骑马走在马车周围,而是都陪我坐在车里。没有一句话,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看谁一眼,我能记起的,只有车轱辘那哐哐当当的声响,还有车外不停的马蹄声。

四天前,哥哥逃婚,和若华姐跑出了天中。父亲母亲接到消息后便派人马不停蹄的追赶,终于在当晚将信送到黄开甲手里。

他先找到了宝璐,让她把消息告诉我,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给我听,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所有可能的反应。又恰逢斥候回报的消息,他也只能先安排绕道前行的事了。

我担心哥哥的安危,又想起父亲母亲接到这个消息时该是怎样的焦急,顿时心乱如麻,早已乱了方寸。

天亮时,车轱辘那让人烦乱的声响终于停了时,我只记得黄开甲有些惊慌却又镇定的声音在外边传来:“你们几个,看好小世子!”

八年后的武成二十八年,东原铁骑两年围城,终于攻破大懿东方的门户安仁城,此后一路趟过原西原到达中土平原,最后兵临天中城下。

天中城各城门几经陷落又夺回的拉锯战,又经腊八前夕的雪夜决战,终于支撑不住。东原各部落的联军亦因补给线过长而不能为继。在此情形下,攸宁公主天曦受天武大帝懿旨赴东原和亲,终于求得一夕之机。

天曦对她父皇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要我护送她到东原久牧城。那次的阵仗远比我初到天中时要宏大太多,我那时的职位也比黄开甲要显赫的多。

但,那年的我,却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记得的,只是与天曦最后的对话。

那年路上,有车帘掀开后她的笑脸,也有她笑脸相对的马上的我。

她像往常一样掀开马车左侧的车帘,她知道我的马总是走在这边。

“阿深?”她总是能在我面无表情时嘻嘻哈哈的凑上来逗我。

我仍是面无表情得回应道:“嗯,我就在外面。”

“要到安仁了啊?”

“嗯。”

“阿深,你去过东原,东原是很广阔的吧?”

那年,有她那总是天真无邪的笑脸,也有在她将车帘放下后,在瑟瑟冬风中偷偷泪流满面的我。

那年的寒风,远比我当年在宝璐怀里痛哭时更加凌冽。

相逢不晚,为何如此匆匆?

忘了宝璐何时说起过,她知道一路走来,我势必会嫉恶如仇。发生了那些事,我这一生就不可能顺遂了。

昨日少年翩翩,却在转身之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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