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迪永远在减肥。

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取了托盘排队前行，远远看了一眼今天的菜色，米迪快速在心里决定了今天要吃的海带、豆芽、跟凉拌豆腐。扭头问：“明明，你快看看你要吃什么？”

明明还在想今天看到的新产品介绍，可以喝的玫瑰纯露和茉莉纯露，跟护肤品配成一套，是不是可以尝试给公司的院线品牌延展一下产品线。

“嗯，随便。”她漫不经心回了一句，算计着生产成本。

队伍往前很快往前，米迪麻利地选好自己的，又往明明的餐盘上放了一碟瘦肉蒸蛋，一份小炒肉，一份炒青菜和米饭。

“阿姨，两份一起结。”米迪拿出饭卡刷了两人的午饭。她不必像明明那样经常在食堂解决晚饭或买点心，早饭也是妈妈准备好吃完了出门，饭卡里的钱似乎没有用完的时候。

10月初的太阳隔着玻璃晒进来还是很热，米迪在人头攒动中找到了两个楼梯旁的座位，领着明明往前挤过去。

明明熟练地拿纸巾擦干净两人的餐桌，放下餐盘，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将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放松下来。

两人坐下吃饭，一时无言。

“你昨天没有跟我去酒吧……”米迪埋着头开口，“我遇到一个人。”

明明闻言抬起头看她，嘴里还含着半口米饭，忘了嚼，惊讶地看向她。

“他先是找我跳舞，然后请我到吧台喝酒。”米迪脸颊红润起来，“喝了好几杯，他的眼睛很迷人，声音让人耳朵想怀孕，舞也跳得好。”

“然后呢？”

“酒吧太吵了，他说想跟我好好说话。”米迪的耳朵尖也红起来，“我们去了旁边的居酒屋一边喝酒一边聊。也没有聊什么，乱乱的，就是我爱吃的东西，平时的爱好，工作啊同事啊之类的。”米迪重新吃起饭，一边嚼一边说。

“一直到今天早上吗？”明明有点不可置信。

“你这人！”米迪扭捏着，“你知道我的，我从来不能熬夜，只记得我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他带我走的。”

“什么？！”明明简直不能相信平时精明透顶的米迪大小姐居然夜不归宿，还是跟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那……你们……”

“你什么你们，”米迪红着脸还是啐了她一口，“什么都没发生！他家住的近，把我带回他家让我睡的，他自己去朋友家了。”

“你怎么跟你妈交代的？”米迪的妈妈是烫着卷发染着栗子色的弄堂一枝花，一双眼睛像x光扫射每一个身上带着陌生气息的人，仅仅年夜饭一见，就让明明领教了她的厉害，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是她的至理名言，然而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得到从天而降的天选之子。

“还能说什么？！我打电话回家说去你家了啊，你不舒服晚上要有人看着，我好心做**陪你。”米迪不再脸红，吸口气，理直气壮地说。

“所以，你现在是跟我对口供？”明明用手指敲敲桌面，皱着眉头。

“你看着办，你良心最好了！”米迪伸左手出来捏了捏明明的耳垂，半是撒娇半是吹捧着说，“今年的年夜饭我不会带我妈来的了，会换人带倒是有可能。”

明明蹙了蹙眉，内心颇有点不安，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你妈要是想知道些什么，可不止年夜饭这个机会。我又不多嘴，不过你真的一见钟情？”她一边夹起菜往嘴里送，一边抬眼看着米迪。

米迪嘴角翘起，红晕满脸，一望即知是沉醉在蜜糖中的样子：“我只知道我对他是这辈子最最心动，就不知他是不是一样。”

“留了联系方式没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慢慢来吧。”明明清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这闹哄哄的食e堂嘈杂之外的清醒剂，其实她几乎没有什么恋爱的经历，说不出太多头头是道的规劝，只将自己第一反应如实说来。

“有啊，他早上接了我送过来上班的，为了感谢他我要请他今天下了班一起晚饭。”米迪已经藏不起自己的笑，恨不得意中人当下就在眼前。

“浪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你晚上总要换身衣服的吧？”对要好同事的甜蜜心事，明明不合时宜地提醒她现实问题。

“办公室里总有至少一两套衣服的呀！我可不怕突如其来的约会。”是了，米迪在办公室里少说放了两条裙子四双鞋，还有充裕的彩妆小样，真的足以应付下班后突如其来的约会。

草草吃完，米迪开始等下班。

照例是下班后换了衣服化了妆，米迪拿着镜子细细端详脸上的妆容，田荷昨天从供应商那里拿来新的高光样品，此时已经刷在米迪脸颊上，到了夜里，在灯光下定然是嘭弹柔润的饱满迷人。

前一天加班做完了面霜的扫尾工作，家里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下班时间一到，明明拿饭卡去食堂打包了三个小菜和米饭，准备回家和蓝媚简单吃一餐。

拎着饭菜回家，还没爬到六楼，就听到爽朗交织着清脆的笑声从楼上清晰地传下来。

略迟疑着打开大门推门而入，从门后探出脑袋却见蓝媚和一位卷了头发穿真丝绒短袖的半百阿姨相对而坐，阿姨坐在家里唯一的单人扶手椅上，蓝媚找了个厚包装袋摊在地上将半室里旧了的靠垫垫在袋子上席地而坐，靠背凳上放着两个配不成对的玻璃杯，装了浅浅的白开水。

两人正说得开心，见明明回来，蓝媚从地上起身趿了明明的拖鞋奔过来拉住她，开心道：“呀，你可回来了，陆阿姨让我们去她家里吃晚饭呢！”

“陆阿姨？”明明一头雾水，虽然她已经在这小区住了有一年多，却连对门的邻居也不熟。

“哎呀，你这人！陆阿姨是扶我上楼的刘伯伯的太太呀。”蓝媚嗔了一句，眉眼间满是笑意盈盈，熟络地搭住明明的胳膊。任谁也看不出其实她同明明第一面见过还不超过24小时。

“哦，陆阿姨好。”明明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从单位食堂带了饭菜回来呢，不如就再煮点馄饨，烫个青菜，我们三个人将就一下？”不经意间，明明拒绝了去别人家吃饭的建议。

“去我家里吃吧，中午啊我还端了一碗馄饨给蓝媚吃。”陆阿姨抬起手背抵住嘴角轻笑一声，“这孩子连个防盗门都不会开，打开大门隔着这铁栅栏接过去吃的。你买的饭菜也别浪费了，带去一起吃。听老刘说你们单位食堂据说饭做的出名的好，我也尝尝看。”她站起来，左手往前一引，做势往外走起来。

“菜不多，也就三四样，你们不来吃，我们两个老人家是吃不完的，扔掉浪费不好。”不容拒绝，陆阿姨已经走到门口，招手让两个姑娘跟上。

两人相视对望，在眼神中交流了一下，已经出门又转身看着她们俩的陆阿姨，用等待的姿势，给两个姑娘施加了最后的压力。明明拎着饭盒，蓝媚趿着拖鞋到门口换鞋。

刘伯伯和陆阿姨的家在明明租住的房子前面一栋，房间的装修是时髦的日式风，原木色的家居和白色墙面浅色麻料的窗帘，全然没有其他人老年人家里深色地板，发黄的墙纸或者斑驳墙面带来的陈旧气息。

“阿姨，你家的装修真好看。”明明由衷赞了一句，换上一色的麻拖鞋，觉得自己从身到心从里到外舒服下来。

“我儿子找同学给我们设计的呀，我们自己没有管，都是设计师安排的，扔了一大堆东西呢，我们也搬进来才半年。”刘阿姨说到儿子满是欢喜。

“老婆，回来啦？哟，小唐和朋友也来了，快坐快坐，汤马上来了。”刘伯伯穿着围裙戴着袖套正端出一盆菜，见状招呼道。

传统的上海家庭，往往是女主人负责社交，掌管家里的经济大权，而男人负责赚钱回家烧烧小菜，分工明确不偏不倚。

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常常向往浪漫的花前月下，或者铁汉刚直的柔情，看不上热衷于生活琐事，且被家里老妈管的服服帖帖的男孩，却往往在长大甚至是结婚生子后，晓得了这样男人的生活实用性。

刘伯伯在厨房生动的辗转腾挪，活色生香的本帮家常菜，让蓝媚看得张开口久久不知闭上。明明拉了拉她的衣袖，抬起眉头向她眨眨眼，让她不要这样少见多怪的失态。

桌上已经摆了四菜一汤，明明难免局促地想要藏起手里的饭盒，却不等她尴尬，陆阿姨上前来一手拉住明明的手臂，一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打开来边看边闻，扬声跟老伴说：“这糖醋排骨做得老好的，色面亮味道香，油焖茭白用大油煎过，比我们家里做得肯定是好。”转身从餐边柜里拿出空碟子将菜码上去。

“好了，开饭了。”陆阿姨张罗好饭菜，仪式般喊了一声。旁边，明明已经帮着从柜子里取了碗筷放好。

火灶的热气让炒菜的刘伯伯满头大汗，抽了一张纸巾伸手一抹，已经湿透。“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旁边的陆阿姨帮腔道，“我们老刘啊，还是有几道拿手菜的，今天的蒜蓉粉丝蒸虾就是一个，不比粤菜馆里的差，你们尝一尝。”说完，取了公筷给明明和蓝媚各夹了一只虾往她们饭碗里添进去。

“这哪好意思，我们自己来。”明明连忙伸出碗来接住对面夹过来的虾，一旁的蓝媚浑无感觉地吃起来。

“蒜蓉炸得恰到好处，虾的火候也是刚刚好。”蓝媚点评，鼓鼓囊囊的脸颊，吃得满嘴油。

年轻的女孩，哪怕是馋相啃虾也满是娇憨。

一顿家常的小菜，在刚刚熟悉起来的人家家里，明明又开始放空，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拥有这样平常又温暖的家的气息。

“蓝媚啊，如果这几天在家里没事做，可以来我们家里陪陪我，我啊，没事情做也很无聊呀。”

“管饭是吗？”蓝媚厚脸皮地拉着陆阿姨问。

“管，管几顿都行。”陆阿姨笑道。

从好邻居家出门，天已经黑透。两个看起来很熟却其实一点不熟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

“嘿，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蓝媚走快一步跟明明并肩，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蓝媚多了一丝沉静。

“真不必谢。我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真放你在那车上，要是第二天新闻写“酒醉少女遇公交色狼，失财失身”我怕是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了。”明明混不觉得自己说话刻薄。

“你跟家里人联系过了吗？今天晚了，是不是还睡我这里，明天再回家？”

“啊？”蓝媚顿下脚步，转回头看着明明，瞪大的眼睛里路灯闪闪发亮，“我打算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呢，你收留我吧，我付房租。”不禁讨好道。

“大小姐啊，我这里条件简陋，你有家不回是想干嘛？”明明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空饭盒，“我是没办法需要租房住，你有家不回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家不回？”蓝媚的声音低下来，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小石子儿，抬起头来看明明，“我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呢，你猜不猜得到？”却不见半点惊慌失措。

“嗬，还真让我猜对了，你这是富家千金离家出走的戏码。”明明半点没有把蓝媚话里的悲怆放在心上，多半是何不食肉糜式的自怜。

“富家千金？我怎么就是富家千金了？”蓝媚拍了一下明明的肩膀，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明明轻拉了一下蓝媚，从两栋楼中间的小路穿过去，“你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是便宜货？你一个年轻小姑娘自己挣来的吗？倒是跟我说说怎么挣。”

“你可是以貌取人了哈，那你呢，你的lanvin丝巾，newyorker羊毛裙，样样也是不便宜，怎么你可以租得我却不能？”蓝媚往前半步停在明明面前，翘起下巴，长睫毛忽闪而凌厉地看向明明。

“你翻我衣柜了？”明明不敢置信。

蓝媚不自在地低下头，又抬起来倔强着狡辩“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习惯两天穿同一身衣服，本想找一身你的睡衣穿穿，我无意看到的，并不是存心。”

“是名牌没错，但都是二手衣。我从一堆二手货里翻到的，老板肯定是不知道牌子，几十块卖给我的。”明明坦然道，“我每个月交完房租也就剩个饭钱路钱，哪里有钱买名牌？”见蓝媚讶然，她继续，“我家不在上海，不得不租房。所以我是不能理解你有家不回要挤我的破房子，有好饭不吃要自己操心三餐。”

“你肯定还没看过我的梳妆台，我擦的都是自己做的护肤品。”明明看着蓝媚，有点自得地浅浅一笑，“这样我才能把自己的生活成本压缩到最低。”

“哎哟，我的姑奶奶，我看着你那堆白瓶子白罐子，我都不知道什么是什么，我今天都没擦脸你知道吗？全靠我天生丽质！”

“好了，不讨论我省钱的本事，你什么时候回家？”明明全然不顾蓝媚刻意引导的话题方向，还是将话绕回来。

“我真是被我家里赶出来的！”蓝媚皱起鼻子，就差将痛不欲生四字铭刻在脸上，“我喜欢上一个男人，人家还没看上我呢，我爸就去把人家背景查了，告诉我不可能。我气死了！本来我可以跟人家好好培养感情的，结果我爸找他摊牌，被人家知道了我的心思，也知道了我爸是谁，直截了当跟我说别找他了。”她声音有点闷，是了，年轻又貌美的女孩子从小享受异性炽热的目光，何曾被心仪的人这样冷冷拒绝。

“这样你就离家出走了？”明明淡然接话，“恕我直言，你真是被惯坏了。想要什么，可以自己争取，真是你命中注定的人，怕是谁也拆不散。你要愿意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好好想清楚也行。”没等蓝媚像一只谄媚的猫一样抱住她手臂晃，她立刻说，“我也不是**，你得交份子钱，我可养不起你。”

正要继续走，两人身旁的路灯发出炸裂的声音，忽闪一下熄灭了光，狭窄而冷清的小路一下子阴森起来，饶是还未到深夜，且十来米远处的楼里有灯光从窗户里远远照到这里，两人还是惊到大叫一声，紧紧掐住对方的手臂，互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拉手跑起来。

直到跑出黑黢黢的小道，重新置身于安静的路灯和零星从楼里飘散出来的世声，蓝媚停下脚步，折下上半身将双手撑在大腿上，连连呼气，“你看怎么着？女孩子一个人生活多不安全，我真是来拯救你的天使。”

明明其实也吓了一跳，但并不咋呼出声，闻言无奈地眼一闭：“天使，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我家还有蟑螂呢，我看会被你吓死。”

“真想好了要住我这边吗？那你先住半个月吧，试试看能住多久。”

蓝媚抿嘴一笑，低头拢了拢自己的长发，仰起脸抛了个媚眼给明明：“可说好了别反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