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30分，米迪猫着腰慢慢摸进办公室。猫到明明工位旁边，轻轻拉了拉她衣服，几乎半蹲着凑上前去轻拍她。明明被惊了一跳，扭头看是这位姑奶奶，弯下腰轻声又急促地问：“怎么才来？老板刚才问新面霜盲测样本的情况，你赶紧捋捋去汇报。”抬头看了看章子涵的办公室的玻璃门，他还在看报告，“你把包放我这边，赶紧去你自己工位吧，老板还在看材料，看不到你。”

米迪直起身张望了一下“好，大恩不言谢哈！”悄声闪到隔开一条过道的自己工位上，深吸一口气，稳稳端坐下来。开电脑，打开笔记本，一气呵成。

米迪走得太快，明明都没有发现她还穿着昨天下班前换的骚包裙子。

办公室里一共5个人，三个研发工程师，两个研发助理。明明是最年轻的配方师，另两个一个专攻面霜乳液精华，中年奶爸好好先生，个子不高永远的娃娃脸——是明明的师傅陈升，另一个瘦高的年轻小伙子钱一多，这公司出名的国货洗面奶和沐浴露出自他的手笔。助理两人，其一米迪，虽然是正经科班的精细化工出身，却无意往配方研发的方向发展，宁肯负责牵头组织配方研发的全流程沟通协调，另一个是刚校招进部门的女孩子，田荷。

这科研中心极少招应届生，田荷可以进组，绝对是面试时的特别发挥打动了挑剔到牙齿的章子涵。

章子涵本不想招个应届的，但整个集团各部门都如火如荼地开展着校招，hr天天堵办公室来跟他谈应届生招聘的工作。为免于继续被hr骚扰，他勉为其难地从hr筛选过的候选人里选了专业方向最为对口的田荷面试，让明明陪面，打算问两个问题就走，剩下交给明明，对付应届生明明足够了。

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章子涵问：“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是做什么的？”田荷忽闪着眼睛说，知道啊，做化妆品研发呗。胡佩斜睨着她又问，那凭什么招你进来啊？田荷忽然激动得站起双手一拍桌子说，“你没发现你们居然都没有彩妆吗？我从5岁开始学画画，审美没问题，我学化工，专业我可以继续好好学，我还有个身份，她顿了顿，我是有10万粉丝的美妆博主！”说完，田荷仰起脸，颇有些瞧土包子一样的优越感浮于脸上。

章子涵作为老大，最大的领导力不是他的业务水平，而是他有一个中国美妆帝国梦想的胸怀。彩妆的确是他的软肋，也是他想投入研发成本的细分市场。

他看了田荷好一会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做彩妆产品，这其中你能做什么？

田荷思考了十来秒，虽然自己觉得想了很久：我了解主流的产品，冷门的小众产品，我基本都用过，比较过，另外我了解用户想要什么。说到底彩妆是造梦的工具，怎么讲故事不是我擅长的，但是针对需求怎么去通过产品表现可以让用户喜欢，这个我想我很擅长。她两眼亮晶晶看着章子涵，此时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那么单纯想证明自己的想法。

明明看着对面比自己只小了三岁的女孩，画着很精致的妆容，虽然脸过宽过圆五官平淡，并非传统审美标准的漂亮，但良好的修饰，加上她此时脸上洋溢的自信，让明明觉得好感倍增。

章子涵冷不丁转过头来问，唐明明，你有什么想问这个候选人的？

有点诧异老板会在这个当口问自己，明明嘴角上扬，问道：你为什么来应聘我们部门的岗位？

田荷见明明笑容可掬，被章子涵气势威压之下凝着气的姿态放松下来，看向她说道：臭美呗，不想被广告牵着鼻子走，想知道配方的秘密。

章子涵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收拢了桌子上的简历，墩齐了递给旁边的明明，跟对面的田荷说，今天就这样，后续有什么进展hr会联系你的。说完一刻都没有浪费起身走了。

明明收好简历，瞥了一眼田荷的学校，惊讶道：“呀，我们是校友呢！嗯，今天就先这样了你先回吧，希望有缘可以共事。你做哪个平台做美妆博主啊？”

田荷立刻抓住话里的由头，打蛇随棍上一般上前一步拉住明明的手臂，“是学姐啊！太有缘了！我也就玩玩知乎，粉丝多了我就建了个公众号……哎呀，你帮我美言几句吧，我真的很想来这。”

明明并不喜别人碰自己，她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拉拉自己的衬衫袖口，笑笑说：“说来我听听，可能我也是粉丝？”

田荷居然有点扭捏：“你别笑我哈，是三妹儿。除了讲护肤化妆，我还讲两性健康。”

业务还挺广泛？

拉开面试室离开后，她重新打开简历看起来。专业课成绩……勉强中等，英语看样子学得可以，基础学科都是勉强过线，唉，真的行吗？

照例面试结果是需要面试部门勾选签字交给hr的，明明拿去给章子涵请示如何给面试结果。

“觉得人怎么样？”章子涵多年来坚持兵不在多在乎精的原则，看人其实很挑剔。

明明想了想，只将自己的第一感觉慢慢说来：“感觉沟通能力不错，灵气逼人，但是我看了她学习成绩除了专业课和英语还可以外，基础学科相当一般，可能校外生活比较占时间吧，看样子是个很懂得安排自己时间的人。”说到此处，她停下来想了想田荷说起的自己的美妆博主身份。“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的公众号，有几篇阅读量破5万，粉丝基础应该是不错的。但文章有点浮夸，可能也是营销的需要吧。哦，阅读量最高的几篇主题都是两性问题和两性健康的，跟美妆也没太大关系。”说到此处，她耳朵红了。

章子涵看着漫不经心，但他小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熟悉他的人便能知道，他碰着了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

“行了，本来今年也计划要招个彩妆的主管，那就降一等，改招个彩妆专员吧，就定这个田荷。”话音刚落，章子涵便利索地在面试意见表上签上“录用”和自己的名字，交给明明，“你看着给面试分吧，今天就交给hr。”

见明明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章子涵抬头看到她错愕的眼睛瞪得溜圆，忘记了来接自己递过去的表。

“没想到？”章子涵难得地往后一靠，看架势想给明明解惑。“做我们这行，需要沉下心来是没错，需要扎实的理论基础和过硬的实验技巧。但是，对彩妆来说，好奇心和对用户对了解，对美的把握可能更重要。你们女孩子买彩妆，不觉得其实不同的产品差异其实很小吗？比如眼影盘，为什么有的卖的好，有的卖不动？配色很重要吧？产品质感，使用感受，持妆度，甚至包装盒都重要，但是没有了审美，大家都差异不大。你同意吗？”章子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个田荷，理论和技术跟你不能比——我还记得你面试的时候，还是你们系主任推荐过来的，评价你是多么难得的理论实践双优生，但是你缺乏她有的那种好奇心和社会性，招她来，也是希望能和你互补，你从她身上多感受一下产品本身的需求和审美性。要记住，我们是创造美的梦想的工作者。”

章子涵平日里话少，明明从未见过他一下子说这么多，他说完就收回了放松的状态，重新低头看起手头的材料，并未理会明明的反应。

明明颔首无言，退出了老板的办公室。

是的，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四平八稳的好学生，只关心化妆品的功效宣称和主流的添加剂走向，至于美容论坛里都在聊什么，博主怎么推化妆品，自己全无兴趣。每天关注实验数据，老板要的实验结果，四平八稳地推进新产品的开发进度——这新产品的需求也是完完全全由市场部跟米迪来沟通，米迪转化成技术语言和自己沟通，然后自己出配方方案。简单说，自己只在乎实验结果是不是达到要求。

工作五年以来，明明始终有一种职业上的混沌感，章子涵点评田荷的一番话，这个月来像有一道光照到迷迷糊糊的心里，竟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的，好奇心和社会性。

配方终究是做给目标客户去用的，行业发展方向也是以客户需求去探索的。作为这行业的一份子，作为陈升和钱一多的“高徒”，不研究需求，也不关注产品的营销，未来的发展终是受限的吧？退一万步讲，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明明第一次正视自己的职业发展规划。

“在发什么呆？！”米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明明背后，见她少有的眼神放空在发呆，不由得恶作剧般喊了她一声。

明明惊了一跳，回头看到米迪捧着一叠问卷站在自己身后，抚了抚胸口，啐道：“猫吗？走路都不发出声音的。”重又支起脸颊，拾起一支笔假装写画。

“我刚去老板那里汇报过了，样本符合市场部的需求，整体报告你写的，老板也看过了。”米迪拉住明明的手臂，嘟起嘴唇娇娇地说，“多亏你报告写得好，问卷我其实都没整理，但是你都分析到位了。为了感谢你的出色报告和操作技能满分的掩护水平，我要请你吃一周的午饭。答应嘛。”说罢摇了摇明明的手臂。

明明心思还没回来，只浅浅笑了笑说，“有人请吃饭哪有不好的，正好我这个月刚交房租，就靠你过到月底了。哎？——”米迪居然还穿着昨天下班后换了去夜场的裙子。一早就发呆在想心事的明明终于迟钝地发现哪里不太对。

“你……昨晚没回家？”明明艰难地问出口，但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不该在上班时间八卦同事的私事。

米迪果然一脸尴尬，迟疑了片刻才开口：“嗯……有点意外情况。”说着脸开始可疑地红起来。

明明内心哀叹起来，内心像有个小人儿指着自己骂多事一样，非常后悔自己的无意多嘴——眼看着米迪就要将一桩风花雪月诉诸自己的耳朵。

女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从分享自己的情事开始深刻的。

米迪期期艾艾开口：“中午一起吃饭呗。”

“好。”明明连忙答应，别这时候打开话匣子将行，“老大怎么说？面霜调研和稳定性都过了，要不要交给市场部？调研问卷我建议也给他们，视角不同，兴许是有新的发现。”

“嗯。”米迪收好问卷和章子涵签过字的交付报告，扭身离开，准备去联系市场部。

“哎……过来。”明明喊住已经走开两步远的米迪，起身上前，用手指梳了梳米迪翘起的卷发，秩序感强迫症爆发一般帮她拢好略乱的刘海。“毛毛躁躁的小姑娘，这下行了。”她很自然地帮米迪收拾好，重又回身坐下。

米迪鲜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刻，她总是穿着得体，不必定是最流行的衣服款式，但总能洗烫干净，衣料上乘剪裁得宜。

她是这科研中心为数不多坚持每天化淡妆的女子，她曾说，“上班就是为了能化妆啊，不然给谁看？”小说里下楼买几个苹果也要涂点口红，说的就是米迪了。

明明贴心的整理让米迪有片刻的不自在，但她很快又自然起来，是的，没有比自己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更糟心的事情了。

米迪很快满血复活，拎起电话打给市场部对口的田津南：“我们这边签完字了，今天让行政带去你们那边，你取了文件给你们品牌经理签字，等两边总监签完字以后就可以通知工厂放大了。”边说边用钢笔在日程表里写上沟通细节。

做完这个面霜，这季度的活进度算是赶上了年初的规划，负责部门绩效的米迪不由得开心起来。她美滋滋地小声哼了一段音乐，轻快地打开笔记本，翻到季度工作计划，将面霜的进度写进去。

很快到了中午，明明还在看供应商前几天拿过来的国外的产品资料，一大叠彩色的产品介绍。米迪举着调羹叉子凑过来，一把拍下宣传册：“去吃饭，学霸。”

顺着人流涌入食堂，正是人多的时候，饭菜的香气弥散，让人的食欲涌动上来。

单位食堂的主厨是四星级酒店早退的厨师，操持这个单位食堂绰绰有余，除了一日三餐，还有每天晚上限量发售的时令点心。明明贪恋这食堂满满的人情味，但她常说贫穷让她特别满足于食堂提供的经济实惠，进而满足于这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