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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甜心》第19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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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一个人的倾向。在故宫那场繁华锦梦散尽之后,身边人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冰冷淡漠和不可一世。那些隐藏在订制时装里的两个黑镜般的弹子球,转送出来是一种认可:我已经正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虽然我的这次成功被萝卜特和美兰尼铁齿铜牙的咬定为一次投机主义和侥幸的胜利,但是白云山还是把我的办公桌移到了编辑区里一个最好的位置。

白云山走到把我镶嵌其中的破烂纸堆中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手势,仿佛摩西带着以色列人穿过被上帝分开的大海,邀请我离开那片我待了一年的荒芜之地。他说,你应该离我近一些,那个古怪的小脑袋还得继续为《vg》男士冲锋陷阵。他看了看杂乱无比糟糕透顶的遍地纸团,大手一挥,美兰尼调遣过来。他穿着一套类似sesamestreet里大鸟的衣服,坐在我原先的座位上,摆出孵蛋的姿势,来宣扬他无声的抗议和不可理解。

我被白云山赋予了一种淡淡的光芒。这让我从人群籍籍无名可又可无的劳力搬运工变成了一个能时时发表思想见地的同事。选题会的时候,他会在克克勃的夸夸其谈之后问问我的意见;甚至在一些私密的小团体会议里,他也让我站在阿童木和范克极的身边,讨论大部分人都还不清楚的栏目改版方略。走出白云山的办公室,时装组的两位香港美女竟然在对我点头微笑。原来的世界成了泡影,在寂静的嘴角上扬中碎裂,我成了女孩们会眨眼睛的白衬衫男孩。梦兔在电梯里亲切呼唤的“滑板小子”,被这些长发披肩的美人们取而代之,我咬了嘴唇舒缓紧张,走了过去。

又到一年的9月号。

专题组特别会议的讨论让横飞的唾液容量可以罐装出售。白云山把一份厚厚的选题策划放在每个编辑面前。这是范克极阿童目克克勃三人通宵商议的成果:《vg》男士要把对一场灾难的凝视放进物质享乐的时尚杂志里。这在中国时尚杂志里史无前例,范克极介绍说,我们会用40万的报道经费,来完成一次8级大地震中生灵的记述和对生命的敬畏。我翻阅着手上震区的资料。身旁的脑电波正在掀起风暴。

报道对象的提议五花八门。在震毁的寺院里声称“自己被烈日烤成土豆”的长袍尼姑。从智利远道而来追求心上人却被大地的怒吼挂在半山腰上等待营救的南美青年。从监狱里逃窜出来但被从天而降的电冰箱压在地下的囚犯……

在震耳欲聋的刀言剑语中,我的目光落在一页资料上面:有一个大熊猫养殖基地,地震摧毁了他们的生态系统,震亡了多只可爱的国宝,剩下的大熊猫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它们内分泌失调,精神萎靡易怒,对自己的言谈举止失去信心,甚至连正常的交配活动都受到阻碍。除此之外,它们还饱受伤痛和饥饿的侵袭。wwf一支“大熊猫心理救援小组”已经火速飞往现场,善良的志愿者们将对其展开长达两个月的一对一心理辅导。

既然我们是完成对地震中生灵的记述,那这群受害者就不仅仅包括人,我把资料合起来,放在桌子说,我想去采访大熊猫。

说完以后,嘈杂的现场瞬间冷冻成冰。

第二天。白云山单独请我去办公室一坐,来解释昨天发生的尴尬场景。他简述了为什么大熊猫的选题申报遭到了几乎所有人反对的原因后,将话题轻松自如地扭转到地震报道专题本身。他喝了口武夷山大红袍,说,这次我们将会派三名最出色的编辑和摄影师,实地采访一个月,目的就是要拿回来能说服读者的图文飨宴,如果成功了,我们就是9月刊之王,出一点差错,我们就什么也不是。白云山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我两秒钟,说大熊猫真的会成为我们这期杂志的吉祥物吗。我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响亮的递给我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黄色便条贴,说,这是你这次采访的摄影搭档安斯特朗,你们明天就动身出发吧。

我把兴奋喜悦杂糅在一起的爆发力拼命地忍耐到洗手间里喊叫出来。在接通母亲的电话前,不可思议的血流还在脑部汹涌澎湃。很久没有接到这么正式的邀请,她需要我明晚出现在父亲“五十周岁”的寿宴上。我将这种激动人心毫无保留地用电子讯号传输给她,简短地说了句带我问候的请求,就匆忙挂断了电话。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但是即将启程的飞机,让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买完一个月的灾区生活用品,我从带着内疚残留的灰烬,从超市出来。一群滑板少年飞驰在我的眼前。他们在我的面前升起雀跃,像是自由女神手中的火光。我伫立在他们来去如风的场所,久久不能让视线熄灭。一个滑板男孩对我微抬下巴,示意我要不要试试这个快要被我丢在记忆深处的大地冲浪板。我放下手中膨胀的塑料袋,双脚还没站稳在板上,就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

夜幕下垂时,我打开从克克勃那里拿到的一份安斯特朗简历,了解这个接下来会我跟一起在巨石碎瓦之间共同前行的朋友。他有一头浓密的棕黑色头发,像是马鞭草和蕨类植物生长的暗岩。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双蓝得近乎透明的瞳孔。他的右脸有一条浅线的灰色疤痕,仿佛一个秘密的入口。这位法国男人在北京定居了十年。汉语水平比很多初来北京的外地人都好。五年前,他还在为《thenewyorktimes》工作,肩负着北京记者站的全部拍摄工作。辞职后,他成为自由摄影师。他的作品刊登在《nationalgeographic》、《black&white》、《photo》这些世界最优秀的摄影杂志上。我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同伴,头像里的笑容就像他拍摄的南美大草原,风声静谧地停靠在天地之间。

大草原的风声一直吹到隔日清晨的机场。日光微弱地从首都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的玻璃城墙外面覆盖着地面。睡眼蓬松的我和安斯特朗把成箱的摄影器材放进托运的传送带,然后带着他的助手走到登机口里面。也许是我们都睡得太晚,被这种反常的早起折磨得无法消受,他的言语并不多,但仍然温和地跟我谈论了他最喜欢几位摄影家。奥古斯特·桑德。亚历山大·罗琴柯。罗曼·维希尼克。安塞尔·亚当斯。十分钟后,等到我们背靠云层,他就戴上方块格子的眼罩,昏昏睡去。我在窄小的空间里翻开昨晚临时起草的行程安排。确定我们抵达后相应的联络人、住宿的旅馆和行程路线。我不断地从甜美的空中小姐那儿取来咖啡,像喝矿泉水般浇灭我时时上涌的睡意。最终,空纸杯从我的松放开手指间的落在座椅内侧,我掉进了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里。

梦的奇特性在于它与真实连接,从我睡着的座位开始。我从那起身,去洗手间方便。信用卡。联络资料。采访提纲。手机。录音笔。凡是我这回带去震区的小物件,统统掉进了冲水马桶里。我伸出双手想做最后的挽救,却连人一起掉进那个看起来狭小圆细的洞口里。

洞里是悬浮在云间的座座神殿。冰蓝色的黄昏像漫天的大雪在四处降落。数不清的太阳成了天上的小船,载着虔诚的信使,来往漂移。

二个小时以后。梦境坠毁在震区。天上的宫殿如燃烧的陨石一般把地面砸出一个大窟窿。废墟仿若一句句巨大的标语随处可见。原本充满生机的城市变得死气沉沉。空空荡荡的山岭间只有难以分辨真身的兽鸣。路边的草丛中是零星远行的难民。在山崖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只有一只脚穿着红色的凉鞋,在污痕遍布的小脸上用清澈的眼神注视着我们的到来。人群比较集中的灾民安置点,一个个活动板房倾斜在公路中央。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这道地球表面的伤疤,凝结着无数人的眼泪和哭泣。我们穿行过去,穿过上午闷热得难以忍受的高温,穿过一阵阵刺入脊骨的悲凉。我的头脑里出现了很多幻觉。美国的黑色风暴。秘鲁的骇人雪崩。孟加拉国的凶残洪水。印尼的狂澜海啸。这些图像像剪辑混乱的黑白新闻片段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启示录》里对末日的想象。

安斯特朗把一路拍照的相机关掉,用同样的速度,跟我并肩行走。喘息让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拼贴起来的大意是,前年他去百慕大群岛的哈密尔顿为美国版《ng》拍摄一组照片。他们乘船离岛3海里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卷起了奇怪的风浪,方位测试设备全部失灵,他在甲板上双腿跪地祈祷上帝,一刻钟以后,风平浪静,日光普照,他们又重新回到原本的航线中。

灾难,是用来清赎我们贪婪的欲望和邪恶的罪过。安斯特朗说。

下午四点。我们准时抵达大熊猫饲养基地。坍塌的楼体和数不尽的石块让这里不再是那片郁郁葱葱的竹园。大熊猫们的起居室,玩乐场和幼儿园全部埋在了那声山崩地裂中。它们有的失去踪影无法寻觅,有的压于巨石奄息断气,仅存了两只七岁的大熊猫。一只叫“劳斯”,一只叫“莱丝”。救援人员为他们搭建了临时的板房,每天都把新鲜的竹子运送到这里。但是劳斯和莱丝由于严重的创伤性应激障碍,足不出户,在房间里缩成两个毛团。心里辅导志愿者需要花固定的时间跟它们玩拍手游戏,跟它们说话,带他们出去散步。

我找到了基地联络人安安小姐。她只有二十二岁。她是劳斯和莱丝的饲养员。地震以后,她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们的交流很顺畅也很愉快。她带我们去见这对受伤的宝贝。安斯特朗用相机简单的拍了几张外景照片,好具体研究视觉构成方案。安安从木框里拿起一把竹子,轻轻地放在了劳斯的手里。它像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歪着毛绒绒的脑袋,用纯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的来客。

晚餐以后,黄昏不离不弃地把温柔和清风送来。事物都显得宁静和安全。没有谁会在这样的金色浮光中受到伤害。安斯特朗带着助手在房间整理设备和器材。安安带着莱丝去做餐后的山野漫步。劳斯由于受伤的左脚,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板房里。我走到它身旁坐下。它有些恐惧地往后后退了几步。我把竹子送递过去,它犹豫了一会,确定我没有伤害性以后,就大口咀嚼起来。其间我抚摸着它的毛,把手掌放在它的手掌上。我们一起望着窗外消退的日光沉默。它的呼吸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海潮般的呼吸。即将结束的夏日就在它起伏不定的肚子上接近尾声。

梦兔的短信在这时候响起来。劳斯被手机上的蓝光吓坏了,连忙躲进角落里。为了不让情况恶化,我走出板房,面对着深山和旷野。我用简单的字符,表达对故宫之吻有些唐突和粗鲁的歉意。梦兔并没有正面回应那个不切实际的举动。仿佛那是我们一共手绘地一张梦的插图。带着淡淡的孤单与情调,在皇城的顶端越来越飘渺。她只是重复地说,照顾好自己。我闭上眼睛,用力地吸进山间夜晚的微凉,草木清冽的芬芳让我想永远这样站着。在更深刻的领域里,在黑暗悄然升起的色块中,言语被某种力量所消除,剩了荒原当中一盏晦暗不明的手机灯屏。一种若有所失漫过了我的身躯。

或者一切只是散失在了这个没有恰当名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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