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飞伯劳西飞燕

短暂的休息时间过后就是正式的训练。第一个训练项目是对视练习，这是我们表演系课程中很的一个练习，主要锻炼的是演员的信念感和信任感。

霍导在一对对演员中间走来走去，时不时卷起剧本砸在谁头上。

“和对方双手十指紧扣，双目对视。不要回避对方的视线，你们要用眼睛尽量多的向对方传递信息和接收信息。”导演反复讲解着注意事项，说着说着还走到排练厅的角落，打开音响播放了一首柔软温暖的音乐。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仿佛落入了一个圈套，导演的每一个训练都特么是在针对我。

其实对视练习只是一个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练习，表演系的老师们对这个训练往往不会很重视，一般都是安排在大一上学期前两个月，目的是帮助刚入学的新生在一定程度上解放天性。

但在我的理解中，这个训练真正的意义在于交流。两个人长时间对视，需要向对方真诚坦率无所保留地敞开心扉，也需要对对方有足够的信任与默契。因为眼神的交流与其说是信息的交流，不如说是情感的交流。

而我讨厌这种交流。

我和苏陈十指紧扣，双目对视。苏陈的眼睛实在好看得紧，既无辜又深邃，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被他那样的眼睛那样看着，总是能勾起我埋藏在心底的种种情绪。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微红了眼睛。有一瞬间我知道他眼神表达的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却有无限的遗憾和委屈。

“苏陈和明月夜非常好！”导演对我们的表现似乎很满意，音乐声中，他的声音渐渐舒缓低沉，一点一点引导演员们投入到训练当中，“你们要通过眼神，向对方讲述你的过去，你的性格，你所喜爱和讨厌的事物。讲述你开心的事情，难过的事情，想不通的事情。你们也要去认真倾听你的对手对你说了些什么。要去理解他，回应他，鼓励或者安慰他。”

可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回应。在我们两个人共有的回忆里，苦涩总比幸福多。我突然觉得有一点鼻酸，眨眼间一颗眼泪从眼眶里滚落。

小的时候我挨过不少打，但却很少哭。每每挨打时，我就昂起我高傲的头颅，用倔强而正义的眼神瞪视回去。后来慢慢长大了，懂得的越来越多，失去的越来越多，眼泪也就越来越多。

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聪明太过，亲缘浅薄，刑克父母。因此原本重男轻女的奶奶就更不喜欢我。我父亲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对我念什么“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小时候我觉得父亲真是有学问，四书五经什么的一定看了不少。稍微大一点后一查，尼玛这句话出自《书剑恩仇录》。不过仔细想想，我确实三样都占全了，真特么是个悲剧。

“就到这里吧，大家休息一下。”霍导讶异于我的投入，匆匆结束了这项训练。

他关掉音乐向我们走来，似乎是想和我谈谈。我知道今天的我给了他惊喜，也给了他难题。他大概是很久都没有见过像我一种做个对视练习都能哭，一看就有故事的人了吧！

我知道有一部分导演偏爱身上有故事的演员。这样的演员就像受过伤的三角蚌，只要努力剖开他，就能取出珍珠。珍珠有多美，剖开河蚌的过程就有多残忍。

而我此刻身心俱疲，一点迎战导演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掩住脸落荒而逃，与霍导错开身冲出了排练室。我听到身后苏陈追出来的脚步，但最终被导演拦了下来。

我和苏陈相识于高二。那时候我还叫林遇，父母刚刚离婚，我跟着妈妈辗转奔波，最终转学到了他所在的海陵中学高二（3）班。

在转学的学校选择上，我和妈妈其实有一点分歧。我想去育才私立高中，那里的学生普遍人傻钱多好骗，校长也很友好，免掉我的借读费不算，还承诺一年给我一万块钱的奖学金。

妈妈希望我能去海陵中学，虽然收费贵一些，但教学质量高，每年考清北人数在全省都是名列前茅的。

最后经过激烈的角力，海陵高中的风纪主任蒋朝英答应免掉我的借读费，他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像我这种比家长还要难缠的学生。可我当时还是觉得亏，因为不上海陵我也一样能考清北。

转学的第一天，连阳光都很沉重。我被班主任老师轻推上讲台做自我介绍，那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老师，可我第一眼就很不喜欢她。

当然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总能第一眼看到一个人身上的缺点，然后预设一个讨厌的基调。所以，我几乎讨厌所有人。

苏陈是个例外。我站在讲台上，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堂而皇之趴在桌上，在班主任的英语课上睡觉。

这个人毛躁、幼稚、懒惰、轻信，我在心里做出了评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些贬义词扣到他脑袋上时，我竟然又觉得很可爱。毛躁很可爱，幼稚很可爱，懒惰轻信很可爱，连他被阳光吵醒，懒洋洋打着哈欠都那么可爱。

我想我大概是个只看颜值毫无原则的粗俗肤浅的女人吧。

“大家好，我叫林遇，是新来的转校生。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和大家和睦相处。”末了扫了一眼角落里已经睡醒的男孩，想着虽然讨厌，但还是要尽量要跟大家搞好关系，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成绩很好，大家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这一句说完，我就意识到不太妙。全班都在用一种看奇葩的眼光看着我，就连班主任老师也愣住了，结结巴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有些懵，仔细回想了下刚刚那句话。成绩很好，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没有问题啊，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那么奇怪。角落里那个男孩嗤笑一声又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