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宣少时顽皮，上学堂几乎每日都要闯祸，有时候连先生也拿他束手无策，先生就只好告到家里。当时还不是尚书的孟敦真是把他当作亲儿子对待，听到先生告状说他每日都惹是生非，顿时恼了，气头上哪里还记得他身份尊贵？好家伙！年纪就开始上房揭瓦，长大以后岂不是连天也要捅破了？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教育二字，岂能儿戏？不消说，送走先生后，孟敦抡起戒尺又要打孟宣的屁股。

孟宣也很聪明，一见先生来府上拜访，他立马就吩咐厮到正房给他娘报个口信。韩氏早早做好准备，只等听到孟宣开始哭嚎，立刻就冲进书房维护儿子。

母子俩配合默契合作无间，孟宣的屁股从来没有真正开过一次花。

孟宣记得，自己长到这么大，韩氏只对自己发过一次火。那年他带九出门赏花灯，九被人绊倒，差点烧伤，他因此和对方动了手，对方人多势众，他双拳难敌众手，挨了顿胖揍。等他鼻青脸肿地回到府里，韩氏听完原委，气他冲动没脑子，教训别人不成反落了一身伤，为了让他长记性，便罚他跪足一个时辰。话虽如此说，但其实还没过一个时辰，韩氏便就消了气，余下的只有心疼，她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面，遂让孟敦出面做好人，打发孟宣到她房里搽药。

至于次日孟宣集合兄弟上门报仇，结果负伤回府，韩氏更是连星点火气也没有了，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后来大夫说他的腿会落下终身的残疾，韩氏为此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一个月里形容迅速消瘦了。她还因此迁怒九，和三房足有两年没说话。

眨眼十五年光阴，这么多年的养育和陪伴，孟宣早已将韩氏视作自己唯一的母亲了，而孟家就是他的家。但是静慧这个大和尚却在这个时候说他和孟家终有一日分道扬镳，且眼下同舟共济的这条船很快就要翻覆了。

不！他孟宣绝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当他怒火高涨，等不及要向静慧大师发泄之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画面：是宣九娘进宫的圣旨传到孟家时，父亲无奈的感叹；是在四叔房中，二叔欲言又止顾虑他的神情；是方才三叔担忧九娘心中生疑却没有直说……他不能欺骗自己，随着他长大成人，孟家的长辈们确实越来越顾忌他的另外一层身份了。

这个想法好似有人拿一柄利刃劈开了他的天灵盖，随即又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孟宣忽然冷静下来，冷声问道：“你是说，皇后娘娘因为我的缘故而记恨九娘，所以九娘出事以后，她非但不向我们示警，反而用白棋迷惑我们？”

静慧大师颔首道：“正是。”

孟宣的拳头一紧，目光死死盯住他，“所以，九娘一定出事了，对不对？”

静慧大师没有回答，平静地和他对视。问题的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孟宣突然感到泄气，无力地靠回椅背，心乱如麻。又一个，又一个孟家的孩子因为他陷入危险之中，而他的生母非但见死不救，而且心怀怨恨的巴不得这个孩子快点死去。敬亭、六娘、九娘……下一个还会是谁呢？他悲愤之下，气血上涌，猛地咳嗽起来。

“四公子！”静慧大师吃了一惊，赶忙要上前替他诊脉。

孟宣一手掩在唇上，压下了喉间腥甜，另一手拦住了他。

“敬亭已经去往庆长春。”他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喑哑，“庆长春里有没有你的部署？”

静慧大师看着年轻人因为剧烈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摇头道：“庆长春确实是个买消息的地方，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绝非贫僧杜撰。”

孟宣定了定心神，暗自调息，随即将手从唇上移开，仔细而缓慢地用一方帕子擦拭双手，同时渐渐理清了一些思绪，“既如此，不出意外的话，敬亭就会从庆长春买回九娘出事的消息。所以你说，我和孟家的这条船很快就要翻了。对否？”

年轻人脸上没有流露出最初听到这句话时的愤怒，也没有知道孟九娘子出事后的担忧，他一脸漠然，仿佛这些事都无关紧要了，只是慢条斯理地擦拭双手。静慧大师蓦然觉得他有些变了，人或许还是从前那个人，但似乎比过去更加坚定也更有野心了。

静慧大师不敢觑他，也不敢再卖关子，郑重解释道：“非也。若是九娘子出事的事情不捅破，等事发之时，孟家一定会因为皇后娘娘的隐瞒而与公子你离心。但现在暴露这件事，还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略施一点手段，孟家就不会怀疑是皇后娘娘故意瞒下消息，之后我们再积极营救九娘子，就能够把孟家的忠心牢牢掌握住了。”

孟宣将帕子折好，重新收入袖子里，闻言斜睇了他一眼，“皇后娘娘因为我不肯继承大统而怨恨九娘，那么你呢？你岂非也一向劝我要有野心，去争这天下？我若与孟家离心，岂不正合了你们的心意？”

“阿弥陀佛。”静慧大师双手合十，沉默了一下，才犹豫道：“皇后娘娘虽然聪颖过人，但难免有妇人短视之见。她怨恨孟九娘子，是以恨不得借刀杀人，却忘了此举会激怒孟家。而贫僧以为，四公子羽翼未丰，尚且离不开孟家的扶持，还是不要得罪孟家为好，所以九娘子这一次绝对不能出事。”

孟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你，你们都只把孟家当成我做皇帝的踏脚石。”

年轻人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但静慧大师深知以他对孟家的感情，此刻他内心一定充满了不满和愤怒，忙低下头道：“贫僧不敢。”

明明早已看破，却不说破，而今主意全让你拿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孟宣冷冷一笑，探出手指自旁边的棋碗里拈起一枚黑色棋子。

“既然大和尚你胸有成竹，那么就由你不着痕迹地将皇后娘娘从九娘这件事里摘干净。”他在静慧大师面前落下棋子，眼神笃定，“九娘，我一定要救，我与孟家风雨同舟。”

如今的他不会再像幼时的自己一样，任由他人左右自己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