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书案上的绿釉瓷围棋碗里还叠着十数枚白色棋子，但孟宣的心上却笼罩着一团强烈的不安。
宫中传递出来的消息依然是平安无事。既如此，饶是孟三老爷心中忧虑重重，也不能当着孟宣的面提出质疑，便就只好仍带着满怀忧思回去，去时紧皱的眉头并不比来时放松些许。
“可是九娘出事了？”敬亭皱眉问道。他平日遵守自己的本分，鲜少主动发问，今日实在是看孟三老爷的神色不太对劲，才忍不住有此一问。
孟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同他说了。
敬亭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想了想，斟酌道：“公子，我想您是否再给兰若姑姑递一句话？有她确切的回复更稳妥些。这些棋子虽然不显眼，但也怕有个万一，倘若被有心人发觉利用，实在是妨碍大局。”
孟宣沉吟道：“你所想不无道理，只是当下盯着孟府的眼睛太多，我们不能不谨慎一些，若贸然联络姑姑，其中只要出现一点纰漏，孟家立刻就满盘皆输，万劫不复了。”
敬亭默然。顾全大局，总是免不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一个孟家九娘，对比整个孟家，乃至整个大昭朝，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其实又何止是九娘孟慎？他自己和六娘孟愔，不也早已被牺牲掉了么？敬亭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无力感，苍鹰搏击蓝天时，何曾停下来看看地面上的蝼蚁？不，他们或许还不如蝼蚁，蝼蚁尚且可以偷生，而他们是被安排的诱饵。
“公子所言甚是，是敬亭一时间着急上头，思虑不周。”敬亭低头道，少年一向打开的肩膀此时不自觉地微微缩起。
静慧大师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精气神发生极大变化的少年，含笑接话道：“这个时候若是走宫里这条线确实不是明智之举，贫僧倒是知道有一句地方，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在那里，你或许可以买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敬亭眼前一亮，脊背立时又挺得笔直了，急切问道：“当真？”说完，他自觉不妥，赧然一笑道：“大师自然不会骗我，出家人不打诳语嘛！”
事实上，打不打诳语全看心情的静慧大师毫不脸红地笑眯眯点了一下头，以茶水蘸湿食指，在茶几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敬亭凑上前辨认字迹，等静慧大师落下最后一笔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庆长春？这不是九娘从前最喜欢去的那家茶馆吗？”
尽管书案后的孟宣所处位置看不见茶几上静慧大师所写的字，但他在听到敬亭的惊讶后，还是忍不住地探身去看，口中附和道：“是啊，九娘没受伤以前，常常去那家茶馆吃茶，我也陪同她去过几次，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他极目望去，却只能看见慢慢消退的水渍。
孟宣靠回椅子，感叹道：“想不到，一间茶馆，原来另有乾坤。”
敬亭将头转向他，面露恳切之色，似乎在请求他的同意。
孟宣毫不犹豫地颔首道：“你去罢！只是万事心，仔细身后不要跟了尾巴！”
“是！”敬亭用力一点头，答应地极痛快，向孟宣和静慧大师抱了抱拳，快步出去了。
静慧大师失笑道：“难得看见他这么风风火火的时候。”
“是啊。”孟宣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悠闲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大和尚，庆长春，确有其事罢？”
“那是自然！”静慧大师扬了扬眉，脸上写满真诚，站起身双手合十道：“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
孟宣嗤之以鼻，“说罢！你把敬亭支走，是想同我说什么？”
静慧大师赞许道：“四公子聪颖，贫僧这一点心眼，也逃不过您的火眼金睛。”
孟宣放下茶盏，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同时屈起食指在书案上轻轻叩击，“有话快说。”
他对静慧大师一向不客气，静慧大师也习以为常了。
静慧大师慢慢走上前来。两个人，隔着一张书案，一站一坐，呈对立之势。
静慧大师身形高大，此时他神情严肃一语不发，隐隐给人一种压迫之感。而孟宣的目光虽然是在仰望，但他轻松闲适的姿态，和他从容不迫的气度，意外地使他的气势同静慧大师旗鼓相当，更隐约略胜几分。
“凤子龙孙……”静慧大师突然笑了，赞叹道：“果然不一样。”
“叩——”是孟宣的手指再次敲击书案，显然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好。”静慧大师无奈地求饶似的竖起手掌，不敢再故作高深了，“贫僧之所以支走敬亭，是因接下来贫僧要说的话涉及九娘子。”
孟宣双眼紧盯着他，曲起的食指无意识地放下，双手慢慢握成拳头。
见他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静慧大师抢先道：“贫僧知道四公子不赞成贫僧的做法，因为您视敬亭为自己的手足兄弟，不愿对他有所隐瞒。但有些话，贫僧不能不说。您，是大昭皇子，而敬亭才是真正的孟家四公子。此时您与孟家在同一条船上，故而敬亭对您效忠。但若日后您与孟家分道扬镳，您以为，敬亭会选择哪一方呢？”
孟宣原本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气质陡然一变，剑眉微蹙，眼神凌厉。
“你竟然胆敢说这样的话？你竟然胆敢离间我与孟家？”孟宣一字字咬得极重，两颊的肌肉微微鼓起。“我告诉你，我与孟家永远在同一条船上！”
静慧大师镇定道：“那可未必。”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掌心朝上，随即缓慢地翻了一面，“眼下这条船，恐怕要翻了。”
孟宣眉头紧锁，忍耐道：“何意？”
静慧大师打开双手，撑在书案上，上身缓缓逼近孟宣，微微笑道：“您可曾想过，皇后娘娘或许憎恨九娘子？”
“因为您原本有机会荣登大宝，但您却为了孟九娘子将江山拱手相让。皇后娘娘隐忍十年，最终看到这个结果，她如何肯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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