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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录》七 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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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凤道:“婆婆真有这样的奇能妙法?”

老妪道:“实不相瞒,我家世代传习‘移情’之术,服务百姓,也曾因此富甲一方啊。那些个为人父母的,一旦发现子女恋上同性者,不惜花费重金,请我们来为之移情。”

杨凤道:“那为何……”

老妪道:“落到这副田地。”她顿了一下:“汉代皇帝大多有男宠,是以禁止‘移情’之术,主张自由恋爱,名曰不可扭转天性。到了魏晋南北朝,男风盛行,世人不以为奇。同性恋与异性恋,于是都被接受。但即使这样,‘移情’之术还是有生意可做的。知道为什么吗?”

杨凤摇头。

老妪道:“人们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反对同性恋,只因为那是别人的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的儿女是同性恋,那么,就没有人不会气急败坏地来请求我们施法了。”

杨凤道:“原来如此。”

老妪道:“掌握‘移情’之术的人群,分为两派,‘同流’与‘异流’。同流主张同性恋,反对异性恋,擅长转异为同的‘移情’术,也只为有此需求的顾客服务。而异流正好相反,并且人多势众。因为这世上异性恋为主流,是以异流的生意也更加顺利。”

杨凤道:“那婆婆您,是属于同流?”

老妪摇头道:“在同异之外,还有一流,称为‘合同异’。我就是合同异流的开创者。意思就是,同异皆可,来者不拒。所以,我的生意是最红火的。但因为如此,也得罪了那两派的人,他们暗中合谋,在一个雨夜里闯入我家庭院,杀了我全家连弟子一百四十七人。我带着女儿逃入深山,隐居世外,至今已经十年,女儿十八岁了。她是我最小的孩子,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在那场屠杀中成为了俎上鱼肉。”

杨凤愤愤不平道:“为了一点钱财就可以如此丧心病狂,这样的人怎能任之逍遥法外!”

老妪道:“岂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官府的大门朝南开?”

杨凤不解道:“朝南开?”

老妪笑道:“你应该是富贵子弟,不然不会连这么一句人尽皆知的话,都不明白。”

杨凤道:“少年无知,请您指教。”

老妪道:“官府大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杨凤恍然大悟道:“他们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也能靠贿赂官员而抹去?”

老妪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借我的经历给你上一课,世间没有什么正经的事,荒诞不经,才是本来面目。”

杨凤点了点头,但心里并未认同。道:“‘移情’之术既然大行其道,为何我从来没听说过?”

老妪道:“我都说了,官方并不支持此法,它只在民间盛行,而你作为贵冑,自然不知。但实际上,光顾合同异流的人,很多都是皇亲国戚与达官显贵,只是表面上他们道貌岸然罢了。”

杨凤略微沉吟,道:“我弟弟天生是异性恋,他有深爱的人,我不想扭转。民间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也许移情之后,他喜欢的男人也不会是我。”

老妪道:“好好考虑,若有需求,尽管带他来此地找我。现在天已经黑了,你赶快回家吧,恐怕长安城要关门了。”

杨凤道:“如今长安城入夜也不会关门的。”

老妪一笑:“世事多变。”

回到公爵府,杨凤一夜难眠。次日清晨,记起有一场诗歌雅集要参加,于是衣服也没换就去了。下午归家,推开房门就见到一盘洗好的桃子,放在书案上。脱鞋进门,拿起一个,背面竟镌刻了一副笑容。便知道除了杨麟再无他人会这样做。

将“笑容”正对自己,放回原位,怔怔盯了半天,仿佛弟弟就在眼前。忽听一声“哥哥”,登时心往上提,杨麟已来到身边坐下。那灿烂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减退,他看看桃子,又看看兄长道:“舍不得吃吗?”

杨凤道:“且放几天吧,到非吃不可的时候。你的手真巧,桃子像活了一样。”

杨麟见兄长这两日闷闷不乐,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杨凤自知心事难言,强笑道:“没有,可能是很久没有跟你一起玩了。”

杨麟心想,前天就曾一起跑马出城,只是兄长忽然不快,大煞风景,才玩不成了。但听他这么说,兴致又起,道:“那明日咱们去玩,随你怎么安排。好吗?”

杨凤点点头道:“一言为定。”

杨麟回房抱了自己的仲尼式琴,驾车出府,来到西市的锦瑟衣庄。为金小鲤一家定制的七套新衣,店主已经折叠整齐,放入七个桐木扁盒中。按常理,需排单两个月才能做完,但杨麟身份尊贵,并且生得美貌,老板娘答应立即为他裁缝。

至桃实村口,杨麟跳下牛车,斜背琴囊,将叠在一起的七个木盒抱在怀里,兴高采烈地走到金家小院里,碰见小鲤正在溪边洗衣服。叫道:“累死我啦,累死我啦。”

金小鲤喜出望外,忙放下手中活计,跳起来道:“那是什么?”

杨麟道:“是昨天我们去做的新衣服呀。快,帮我拿顶上的一个。”半蹲下来。

小鲤却取了两个木盒,笑道:“我已经十岁啦,可以拿两个。”

屋里郑氏闻声出来,忙替杨麟取了余下五个,一边道谢一边将他请进屋去。屋内粉壁泛黄,不甚宽大,止有两间卧室,客厅中央摆了一张二尺见方的矮几,其上是一个针线篮,还没剪边的白鞋底将篮子压歪了一面。

杨麟注意到墙脚有一串涂鸦,跪下去细看,只见画的是一个人在挑担前进,身后的地上掉落了一排小圆点,而一个比之微小数倍的人儿正跪着捡拾这些圆点,怀里也拥抱着几个。他已看得明白,故意问金小鲤道:“这是你画的吗?”

金小鲤道:“好久啦,是我小时候画的。”

杨麟暗笑:“你现在很大吗?”道:“让我猜,大人是爸爸,后面的小人是小鲤。”

金小鲤点点头,“我爸天不亮就要进城,走得急,怕被别人抢先占了好位置,掉了桃子都不知道,那时我走路还不稳,帮他捡起来,自己却摔倒了,但又重新捡,一点都不哭。因为舍不得爸爸走,就故意不还给他,他只是摸摸头,还是走了。”

杨麟道:“现在你也常会跟在爸爸身后捡桃子吗?”

金小鲤笑道:“不用了,他现在挑担已经非常熟练,怎么摇晃都不怕掉。”

杨麟道:“你爸爸真好。”

金小鲤道:“你爸爸也很好啊。”

杨麟道:“你又如何得知?”

这时郑氏拿来了一盘石榴,招呼二人围桌而坐。杨麟道:“现在你们也产石榴吗?”

郑氏道:“是坡上那家种的,中午拿桃子跟他们换了些来。”说着用小刀切开一个石榴,露出晶莹剔透,鲜红如血的籽粒,给杨麟与小鲤一人一半。

杨麟一边剥石榴吃,一边看着小鲤母女将新衣服一套一套试了又换,在一面小铜镜前转了又转。只觉镜子太小,照不完全身,她们一定无法尽兴。当下暗暗打算,回去要买一面与人等高的大镜子送来。

金小鲤试穿了最后一套红蓝配色的齐胸襦裙,转头对杨麟道:“我想穿它出去玩,可以吗?”

杨麟微笑道:“那你一定是最美的。”

金小鲤征得母亲同意,便拉起杨麟的手往外走,注意到他又背起琴囊,问道:“那是什么?”

杨麟故作神秘道:“稍后让你知晓。”

他们走到村口牛车停驻之地,杨麟问道:“你想去哪里玩?”

金小鲤道:“不如我们坐在车上,给牛儿轻轻一鞭,让它们拉着我们到处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杨麟道:“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二人上车对面而坐,杨麟横琴膝上,向两头牛的臀部各拍了一下,在牟牟声中,车轮转动,缓缓向前。他们望着渐渐远去的桃实村,不去看身后,小鲤道:“这样我们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了。”

杨麟道:“如果掉沟里就好玩了。”

金小鲤道:“牛又不傻,自己干嘛要跑沟里?”

杨麟笑道:“看来我比牛还傻。”

桃花映衬出的绯色氛围渐渐退远,道路两旁的荒草杂木多了起来,远处的长天空旷蔚蓝,二人的影子在车尾拉得长长的,便知是正往西行。

杨麟从囊中取出七弦琴,道:“我早上谱了一首小曲儿,唱给你听如何?”

金小鲤拍手叫好,满心欢喜。杨麟右手弹拨,左手按弦,琴声响起,旷野之中,格外清晰。入拍之时,他开口唱道:“夏天的风,在遇见你之前,也会有些冷。河水之中,一尾锦鲤,像极了梦。你的心,在什么季节会交给我呢?若能再来一次,恐怕还会目瞪口呆地说,这个女孩,如此可爱,在我的世界里,从此色彩纷呈。”

歌曲旋律优美,琴声辅佐巧妙,余音泠泠,和谐而终。金小鲤大致明白了歌词,再次拍手道:“真好听啊!”

念及金小鲤年幼,杨麟故意将歌词写得通俗易懂,但用情至深,丝毫不减。

金小鲤道:“为什么夏天的风会冷呢?”

杨麟道:“因为人太多了。”

金小鲤道:“人多不是热闹吗?”

杨麟道:“他们都没有把我当正常人看。”

金小鲤道:“你哪里奇怪了?”

杨麟道:“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金小鲤道:“当然啦。”

杨麟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决定再也不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了,因为他们都不信我。除了哥哥,所以我也只有他这一个好朋友。”

金小鲤道:“我们是好朋友吗?”

杨麟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金小鲤道:“那你说给我听。”

杨麟道:“打会说话的时候起,我就能与各种动物交谈,天上的飞鸟常在墙头驻足,地上的猫与鼠儿在我面前也停止了追赶,大树底下的蝉儿,庭院中小池里新来的锦鲤,这些小东西,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知道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

金小鲤瞪大了眼睛,指着拉车的两头牛道:“你现在说话,它们也听得懂?”

杨麟道:“对呀。”

金小鲤道:“你让它们停下来。”

杨麟道:“二位牛兄,暂停一下。”

牛儿闻声驻足,大车不再移动。

金小鲤道:“继续前进吧。”

杨麟道:“二位牛兄,走吧。”

牛儿又拉动大车,向未知的地方行进。

金小鲤称奇道:“你简直是太厉害了!我小时候养了一只麻雀,可是它不久之后就不吃东西了,我问它怎么了怎么了,但它的叫声我也听不懂,后来便死掉了。如果也像你一样,兴许我就能明白它的心思。”

杨麟道:“雀儿被关在笼子里,进退维谷,心情压抑,所想的无非是天空与在巢穴中等待它的家人。”

金小鲤道:“可是我好喜欢鸟儿,不舍得它走。”

杨麟道:“那以后我带各种鸟儿来陪你,它们会围绕着你飞翔,叽叽喳喳地叫着,你伸出手去,它们又会落在你的手臂或肩膀上,啄食你手心的米粒。”

金小鲤道:“那太好了,它们如愿意和我做朋友,那么可以像我们一样,白天在一起玩,晚上各自回家找爸妈。”

杨麟道:“可我爸妈只以为我脑子有病,喜欢胡言乱语,不相信我的话。这些年,他们找了各种各样的法师,来为我祛除邪祟,或听信江湖术士,用奇怪的法子医治我的病。我的童年,都在治病吃药当中度过。”

金小鲤道:“那你为什么不像刚才一样,证明给他们看呢?”

杨麟道:“在有人旁观的时候,动物们就听不懂我的话了,我也一样,不知它们在说什么。所以根本无法证明。”

金小鲤道:“那我在旁边,怎么又行呢?”

杨麟道:“这正是我奇怪之处,拍牛屁股的时候,牛儿说了一声‘流氓啊’,我心想为何你在身旁,却并不妨碍我听懂它们的话。就连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也无法如此。”

金小鲤道:“所以我是世上唯一能明白你的人。”

听到这句话,杨麟心中一阵激动,两颊发烫,盯着小鲤看了一阵,她害羞道:“怎么了?”

杨麟道:“我忽然有一个想法。”

金小鲤道:“什么?”

杨麟道:“我要取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字仅属于你我之间。”

金小鲤道:“叫杨麟不也很好吗?”

杨麟道:“我想跟你一样,开头有个小字。”

金小鲤道:“那你想叫小什么?”

杨麟想了想,一拍琴弦道:“我遇见你之时,正在夏天。就叫小夏,杨小夏。”

金小鲤道:“小夏与小鲤,一个是季节,一个是一条鱼,嘻嘻。”

杨麟道:“岂不妙哉?夏天的小鲤鱼,是最活泼开朗的。”

金小鲤道:“小夏只有我一人这样叫吗?”

杨麟摇头道:“不是。”

金小鲤忽然生出一股醋意,道:“还有谁啊?”

杨麟道:“是只有你可以叫,没有别人。”

金小鲤绽放出如花笑容,西风拂过,垂髫纷飞,她转向东而坐,此时桃实村已看不见了。周遭的山水一片苍郁,她从来没有到达过这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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