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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录》十四 铸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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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测试几天以后,荣达带着他们来到庭院外的一间屋子,屋子里热的要命,满是烟雾和金属臭气臭气。等在屋子里的是褚亥老师,很少露面的教会工匠首领。他身材高大,浑身腱子肉,一副黑色胸毛,精赤的上身还有很多被铁渣溅伤的疤痕。

“诸亥老师会给你们铸剑。”荣达告诉他们,“今后半个月,你们要听他指示,给他打下手。你们自己打造自己的剑。诸亥可不像我这么和蔼可亲,好好听话。”

荣达走后,他们默默伫立,让这个大块头老师用两只细细的眼睛挨个儿扫视。

“你,”他冲熊黑肩指,老熊正盯着一堆刚完工的战斧,“你干过铁匠活儿。”

熊黑肩支支吾吾的回答,“我的爸......我小时候家在一个铁匠铺附近,老师。”

青阳挚冲高辛鹏挤挤眼。熊黑肩严守规矩,几乎绝口不提儿时经历,突然得知他爹是铁匠,众人颇为奇怪。铁匠是正经行当,且受人尊敬,这种家里的孩子不太可能会选择到教会里来,拥有未来的孩子未必需要参加冒险。当然,大司马家的青阳挚和贵族家的姜钊不也来了么,世事难料啦。

“见过铸剑吗?”诸亥问。

“没有,老师。只见过犁头、镰刀,很多马掌,还有柴刀锄头这些东西。”熊黑肩傻笑,诸亥没笑。

“马掌不好打。”他说,“很多铁匠能做,但都做不好。既然能多很多,那一定是技术不错的。你是知道的吧。”

熊黑肩别过头去,青阳挚看得出来,他有些后悔说漏了嘴,他好像觉得丢脸。“不知道,老师。”熊黑肩之憋出这么一句。

“这里,”诸亥展开双臂比划四周,“这里是教会的房子,但是归我管。在这里,我就是皇帝,我就是主教,是将军,是主人。这里不准玩耍,这里不准胡闹,在这里只能干活儿和学习。教会要求你们学会锻造技艺。要真正熟练使用武器,就要了解武器制造的方法,亲身参与武器锻造的过程。你们做的剑会保住你们的命。好好干,就能得到一把牢靠的好剑,剑身坚固、剑刃锋利,足以切开板甲。干得不好,战场上剑断了自个人玩完。”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熊黑肩身上,“信仰为我们提供精神力量,是我们力量的源泉。但实现理想需要铁与血的帮助。钢铁是我们的工具,要好好运用这个工具。明白没有?”众人纷纷低声附和,他这话看似对众人说的,可仿佛又是说给熊黑肩一人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他们往熔炉里铲煤,把院子里的铁条搬进锻造间。这些铁条在一辆大车上,装的满满当当、

诸亥一直待在一侧铁砧旁,挥舞榔头,叮叮当当的有节奏的敲个不停。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在飞溅的火星中发出几句指示。青阳挚这么一会儿已经感到了,这是一份枯燥而严酷的工作,他的嗓子被烟熏得发干,耳朵被无休止的的叮叮当当声震的打鸣。

一天结束,当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返程时,青阳挚对熊黑肩说:“难怪你不想在铁匠铺过一辈子,老熊。”

“可不是。”贺若勃揉着胳膊表示赞同,“宁可再来一次知识测试。”

熊黑肩一言不发,在一帮人的疲惫抱怨声中沉默不语。青阳挚知道他心不在焉,根本没听他们说什么,他还想着那锻造间呢。

第三天,他们回到锻造间,继续前一天的工作。诸亥几乎不说话,只是检查他们昨天扛进来的每一根铁条,把它们举到亮处,用指肚子抚摸。他有时满意的嗯一下,把铁条归位,有时不满的咂咂嘴,把它放进一小堆不断增加的残次品里。

“他在看什么?”青阳挚扛着一袋煤走进来,轻声问熊黑肩,“每一根不都差不多么。”

“杂质,”熊黑肩瞥了一眼诸亥,“这些铁条是其他工匠炼制的,然后送过来,这些人很可能手艺良莠不齐。他在检查炼制时有没有混入劣质的铁料。”

“他怎么分辨?”

“主要靠摸。铁条的锻造方法是把一层层的铁打到一起,然后扭转、敲平。这个过程会让铁产生一种纹理。好铁匠可以根据纹理裁断铁条的优劣。据说,有人可以用鼻子闻出来好坏。”

“你行吗?我是说摸,不是闻。”

熊黑肩苦笑,“给我一百年都学不会。”

快到中午,荣达来了,带着他们去校场练剑术,他是抓紧一切时间训练他们。锻造间的重活儿让大家无精打采,挨的棍子比平时更多,不过好像不像平时那么疼了。是不是荣达心疼他们手软了?青阳挚迅速放弃这个想法,暗自苦笑,是他们比以前耐揍了。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就像是剑,荣达就是铁匠。

“给炉子生火。”诸亥对匆匆吃完午饭、返回锻造间的孩子们说,“我只警告你们一次,”他举着密密麻麻布满烫伤的臂膀,“炉子很烫。”

他让众人把几袋煤倒进熔炉的砖窑,然后叫高辛鹏生火,这需要钻进炉底,点燃煤堆下用来引火的干柴刨花。高辛鹏二话没说,拿着点燃的蜡烛就钻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浑身黑乎乎,倒是没受伤,“火头很旺,老师。”

诸亥没有理会他,蹲下身检查火苗。“你,”他点头示意青阳挚,他从不喊他们名字,他可能压根不想记得他们的名字,“你负责风箱。还有你,也去。”他又伸手指点了点姜钊。熊黑肩、贺若勃和高辛鹏则是原地待命。

诸亥举起沉甸甸的钝头锤子,又从铁砧旁经过筛选的铁条堆里拿出一根。“一把吴钩式样的剑由三根铁条制成,”他说,“一根厚的作为剑脊,两根薄的做双刃。就像这样的。”他举起手中铁条,“就是用来做剑刃的。要先把它敲打塑形,再和其他部件熔合。剑刃是最难的,既要锋利又要坚固,既能切割骨头又能挡格其他兵器的挥砍。看看这根铁条,仔细看清楚了。”他举着铁条,挨个递到众人面前。他的嗓音开始变得抑扬顿挫,人也变得神采飞扬,“看到上面的黑色斑点了吗?”

青阳挚仔细看铁条,发现暗灰色当中确实有小小的黑纹。

“这叫金晕,因为把它放在火里煅烧时,会发光。”诸亥接着说,“但这不是金,就是一种铁,一种少见的铁种,跟怪力乱神也无关。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教会的剑比别家的更好。你们的刀剑有了它,就能经得住更猛烈的劈砍。只要你使用得当,我们的剑可以轻而易举劈断板甲。这是我们特有的,不要告诉外人。”

他打手势让青阳挚和姜钊开始鼓风,然后静观其变。在两人呼哧带喘的捯饬下,黑炭堆中逐渐泛出橘红色的灼热的光。“行了,”他说着,一边举起手里的锤子,“看清楚了,好好学。”

青阳挚和姜钊握着沉重的木质手柄,用力拉动风箱,挥汗如雨。随着两人一次又一次的鼓动,锻造间里炽热的气氛愈来愈盛。屋里的空气似乎都越来越粘稠,每一次吸气都很废力。两人呼哧带喘的不停的鼓风,心里暗暗抱怨,手臂渐渐酸麻,偷看诸亥,他丝毫没有想停下的意思。

过了良久,诸亥终于满意了。他用铁钳夹起那根铁条送进炉子,等到橘红的热火窜进其中,贯通首尾,这才取出来放在铁砧上。第一次敲击很轻,好似轻轻抚摸,只迸出零星火花。接下来,他开始正经干活儿了,锤子起起落落,如锣点声声铿锵,与此同时,他周身火花激射,犹如祝融转世。

由于挥锤过快,有时只见那锤子的弧形的轨迹,却看不到锤头究竟在哪里。刚开始那根通体红热的铁条外形改变不大,等到它略有变长的时候,诸亥又把它投进熔炉,然后敦促青阳挚和姜钊加把劲鼓风。

只过了半刻钟,对于青阳挚和姜钊来说,却好像半个时辰。诸亥不断敲打铁条,丢回炉子、再次敲打,丢回、敲打,如此反复。青阳挚开始怀念野外测试和雪地测试,这活儿可比在雪地里打鸟累多了。等诸亥示意两人可以停止鼓风了,两人都夺门而出,蹲在室外大口大口的喘气。

“那个混蛋想整死我们。”姜钊抱怨。

“赶紧回来。”诸亥吼道,他俩赶紧钻了回来。“你们得适应,这才是真正的干活儿,看吧。”他举起铁条,最初的圆柱形变成了三尺来长的三棱铁片,“这是一片剑刃。现在看起来还很粗糙,你们等着看吧。”

贺若勃和高辛鹏受命去接茬儿拉风箱,诸亥开始敲打另一片剑刃。在锤子的敲击声和他们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中,第二片剑刃完成。诸亥开始加工剑脊的厚铁条,敲打的节奏越发急促有力。铁条逐渐伸展到剑刃长度,然后回火,中间形成一道隆起的脊梁。等他完成剑脊,高辛鹏和贺若勃已经累得半死,熊黑肩和青阳挚在风箱旁待命。诸亥拿出一个固定架,把三根铁条的底部绑在一起,准备熔合。

“熔合是最重要的,最需要经验。”诸亥说,“也是最难掌握的技巧。敲打太猛会损坏剑刃,太轻则不能使三者合而为一。”他扫了一眼青阳挚和熊黑肩,“用力拉,炉火一定要旺,全力拉。”

青阳挚一边干活儿一边心里暗骂,却发现熊黑肩似乎完全不觉得累,他盯着诸亥的动作看得如痴如醉,手里的活儿却是豪不耽误,胳膊一刻不停的抬起放下,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累。起先,青阳挚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铁匠打铁罢了,既不伟大、也不壮烈。可当他顺着熊黑肩的目光望过去,竟也渐渐被吸引——在铁锤的敲击下,三根铁条慢慢熔合,剑正在形成。当诸亥从熔炉中取出剑时,刃上的金晕斑纹不时闪闪发光,三条铁片的两条缝被完美的熔合在一起。

“你,”诸亥打完剑尖后,对姜钊一点,“把桶拿近一点。”

桶里的水装的很满,当姜钊把桶拖过来的时候,水泼了他一脚。“这是盐水,”诸亥说,“从盐水里淬火的剑,比淡水里淬火的要更坚固。往后退,水会沸滚。”

诸亥牢牢抓住剑的柄部,伸进桶。水立刻蒸汽腾腾,呲声大起。他紧握剑不动,不顾飞溅到手上的沸水,直到沸水平息,才抽出云气蒸腾的坯剑,举起细看。

剑身乌黑,沾有烟灰的青色,看上去不是很漂亮,诸亥却似乎很满意,剑刃两边平直,剑尖匀称至极。

“好了,”诸亥说,“真正的活儿来了。你,”他转身对高辛鹏说,“之前是你生的火,活儿就由你干吧。”

“唔......”高辛鹏应道,他不知道要干什么活儿,也搞不清这算是奖赏还是惩罚,“多谢老师。”

诸亥拿着剑走到锻造间的另一端,将其放在台子上,台子旁是一架有脚踏板的圆形砂轮磨石。“刚刚出来的只是坯剑,”他教导说,“必须开刃、打磨、擦亮、抛光。”

诸亥让高辛鹏站在砂轮前,踩动踏板让石头旋转起来,教他如何按照节拍保持节奏,按着要求加快速度。然后持剑靠向磨石。一时间火花四溅,吓得高辛鹏睁不开眼睛,但诸亥命令他稳住不动,引导他摆正双手方向,接着教他如何在砂轮上横移坯剑,使得整把剑都能磨道。

“就是这样,”片刻过后,看到高辛鹏做的不错,他满意的说道,“每边磨一刻钟,然后给我看。其他人到炉子那边去。你、还有你,去拉风箱......”

连续七天的熔炉劳作,就在拉风箱、打剑刃、磨剑身的挥汗如雨中度过。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一点伤。青阳挚手背上烫了一道青灰色伤疤,炽热的铁水溅了上去,那种疼痛和皮肉烧焦的气味可谓终身难忘。其他人受的伤也大同小异。贺若勃最惨,打磨时不小心,一个火花飞进了眼睛,所幸没有伤了视力,左眼周围留下一串焦黑的疤痕。

每每干得精疲力尽,过程也极为乏味,还有受伤的危险,可青阳挚居然喜欢打铁了,这哪儿说理去。在诸亥锤下浴火而生的利剑,在砺石上来回打磨剑刃的手感,还有在抛光时剑身渐渐显出的图案,都让人充满了成就感。

只有熊黑肩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打铁罢了,”他一边叹道,转身打磨另一边的剑刃,“加热,捶打,加热,捶打,有什么好稀罕的。”

青阳挚望着正在操作转轮的熊黑肩,他的手熟练地移动,分毫不差的研磨。熊黑肩从来不需要诸亥多费心,他直接递给他一把剑就走开了。诸亥似乎十分清楚熊黑肩的技术,他们俩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咕哝两句,或是赞同对方的哼哼几声,仿佛他俩早有多年的默契。不过熊黑肩干活儿时并不兴奋,他没有成就感,他干起来毫不费力,似乎早就成竹在胸。只要进了锻造间,熊黑肩就会板着脸,不动声色,只有回到校场和餐厅的时候,他的脸色才会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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