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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录》第十章 皇帝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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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隼的马车中午来了。伴着沉默,青阳挚坐上马车随着他返程,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出发前,他询问其他人情况,曹隼只是含混的回答:“今年运气真不好,遇上暴风雪。”青阳挚浑身一颤,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曹隼催促着马前进,邋遢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跟着,沿着车辙而行。青阳挚磕磕巴巴的讲述了自己真假参半的经历,曹隼默不作声的听,面无表情的时不时瞄一眼邋遢。青阳挚基本上重复了对滕子休的那些说辞,略去了马泊三的单独夜访。曹隼对这些不太关心,但是提到马泊三的时候,他吐了一口气。

“我们怎么处理这条狗,老师?”青阳挚说,“狗房应该可以安置。”

“主教会定夺的。”曹隼说。

大家都对邋遢很感兴趣,青阳挚很感意外。教师们看起来心事重重,这些人本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下车时,荣达在院子里等着,用厌恶的眼神瞥了瞥邋遢,说:“高辛鹏和贺若勃已经回来了,其他人应该是明天。把装备放下,随我去主教房间。”

起先。主教看起来比曹隼似乎更不想开口。只是坐在大椅子上,十指交叉,默默看着青阳挚重复那番叙述。青阳挚努力避免自己叙述的前后不一。荣达坐在屋子一角,他让青阳挚倍感紧张。青阳挚以前只进过一次主教的房间,是在打杂送信的时候。他发现屋子里堆积如山的书本和卷宗比当初更高了,从地板一直垒到天花板,层层叠叠。

“看来你吃的不错。”主教作评,“回来的孩子一般会变瘦,变得虚弱。”

“回主教大人,我运气好。邋遢......这条狗帮我找到一头鹿。我觉得这没有违反测试的规定,我们可以使用一切野外的工具。”

“没错没错。”主教扣紧十指,搁在桌上,“你很善于因地制宜。可惜你不能帮助滕子休搜不到翼教徒,滕子休可是个好样的。”

青阳挚想起活活被烧死的孩子,强迫自己点头称是:“是的,主教大人,他的虔诚让我敬佩。”

荣达在身后轻哼一声,也不知道是笑声还是不屑。

主教微微一笑,干枯的脸看起来很古怪,笑中带着歉意,“你们的试炼开始后,教会之外发生了一些......变故。”他说,“所以我把你叫回来。大司马辞去职务,不再为皇上效力。大司马深孚民望,此时造成了不小的波澜。有鉴于此,也为了表彰他经年为帝国做出的贡献,陛下赐给他一份恩裳。你知道是什么吗?”

“一份礼物,主教大人。”

“是啊,皇帝的礼物。大司马选了他想要的恩裳,皇上要我们来实现。教会不听命于皇室。我们守护帝国疆土不假,但投身于信仰,且信仰高于国家。不过,既然皇上开口了要我们帮忙,我们也不便驳斥陛下的面子。”

青阳挚紧张起来,主教拐弯抹角的,似乎有求于自己,他硬着头皮搭话,“我明白了,主教大人。”

主教和荣达飞快交换一下眼色,“青阳,你当真明白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不是大司马的儿子了,青阳挚心想。“我是教会的学徒,主教大人,”他说,“在通过剑术测试、受命捍卫信仰之前,墙外的事与我无关。”

“你身在此地,就是大司马忠于信仰和帝国的标志。”主教解释道,“但他不再担当此职,且希望儿子回到身边。”

青阳挚没有丝毫喜悦或惊讶,他只是有些困惑。他鼓起勇气直视主教的眼睛:“您会赶走我吗,主教大人?”

“我的意愿无关紧要。荣达的想法也不重要。由你自己决定,青阳,皇帝无权命令我们。而且教会有金科玉律,绝不强迫任何学徒离开,除非他是自愿离开,或是测试中失败,或是违背信仰。皇上也说了,你自己决定。”

青阳挚苦笑,选择?父亲做了一次选择,现在轮到我选择了。“大司马没有儿子。”他对主教说,“我也没有父亲。我是天权道的学徒。我的家在这里。”

主教低头看着桌子,青阳挚觉得他一下子苍老许多。他究竟有多老?很难说。他的动作依旧灵活,反应依然飞快,但狭长的面容干枯而沧桑,眼眸中沉积着经年的历练和凝重。他考虑着青阳挚的话,这双眼睛里泛着一丝悲凉、一丝后悔。

“主教大人,”荣达说,“这孩子需要休息。”

主教抬起头,疲惫得注视青阳挚:“你可想清楚了?”

“是的,主教大人。”

主教一笑,“你令我欣慰,小伙子。带着你的狗去找许光老师,以我的经验,他会喜欢它的。”

“这是羌戎的奴隶犬。”许光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中充满惊讶。邋遢歪着满是伤痕的脑袋盯着他发蒙,“俗称鬼獒,我有十几斤没见过鬼獒了。”

许光性情开朗,筋骨结实,岁数不如其他老师年长,大概才三十出头,不像其他老师那般端着,举手投足有点孩子气,手脚动作也很夸张,倒和那些猫猫狗狗的有些相似,脏兮兮的袍子上黏满了泥土、草梗和狗屎尿,那股气味着实难闻。可他浑然不觉,对其他人的反应也不当回事。

“你能杀了两条鬼獒?”他问青阳挚。

“是的,老师。马泊三说,现在它把我当头儿了。”

“你小子不简单。没错,他说得对。狗本来就是狼,也结群生活,但这种本能已经淡化,它们的群聚是短时间的,很快就会忘掉谁是头领。但鬼獒不是,它们野性十足,体内还残留着很多狼的习性,所以能维持群体纲纪,但它们比狼凶残。它们从小就互相争夺,只有最凶最残忍的崽子才能抢到吃的,能活下来的都是最野的。它们不是单纯的狗,也不算是狼。你让它服你了,小子,你的运气真不错。”

许光从腰里摸出一块干肉,蹲下身递给邋遢,青阳挚看得出他动作的谨慎和分寸,连他都怕邋遢。

邋遢围着干肉嗅嗅,看看青阳挚,拿不定主意。

“看,”许光说,“它不吃我给的东西,拿着。”他把肉干抛给青阳挚,“你试试。”

青阳挚结果肉干,往外一抛,邋遢立刻弹起身子,一口接住,呼哧带喘的吞下。

“老师,为什么叫它奴隶犬?”青阳挚问。

“羌人蓄奴,很多很多。如果奴隶逃跑,被抓回来,会被切掉两根指头。如果再跑,就会被奴隶犬追杀。狗是不会抓人的,它们只会杀人。你想想,狗杀人可是不容易的,能杀人的狗,那得多强壮,多敏捷,多狡诈,特别是要凶残,极度凶残。它们经常被用来追杀奴隶,所以久而久之,就被叫成奴隶犬。而奴隶们则叫它鬼獒。”

邋遢趴在青阳挚脚边,枕着他的皮靴,尾巴一动一动的拍打着他的小腿,看上去呆萌呆萌。

“它很和善啊。”

“那是对你,不要被它现在的样子糊弄了,它是杀手,它是可以轻轻松松杀人的。”

许光走到狗舍尽头,打开一扇笼栏,“把它安置在这儿,”他回头说,“还是你送它进去,不然不肯进的。”

邋遢乖乖跟着青阳挚来到笼前,爬了进去,绕着一堆干草转了几圈,往上一躺。

“只有你能喂它。”许光说,“带着他出去拉屎,一天两次。”

“是,老师。”

“还得练它,打量的锻炼。不能带他和其他猎犬一起出去,它会咬死它们。”

“记住了,老师。”青阳挚爬进狗笼,拍拍邋遢的脑袋,旋即被舔了一脸口水,还被扑翻。青阳挚笑着把口水抹掉。“我一直担心您见到它会不会生气,老师,”他告诉许光,“我怕你杀了它。”

“杀了它?这简直是是愚蠢。你会杀掉一匹汗血宝马吗?哪个铁匠会毁掉一把宝剑?它还可以做种,生后代,那些杂种狗虽然不如它强壮,但是更容易管束。”

青阳挚又在狗舍逗留了半个时辰,给邋遢喂食,等确信它已经适应新的环境,这才离开。离别时,邋遢的呜咽声甚是渗人,仿佛生离死别。许光告诉他,必须让它习惯。于是青阳挚关上狗笼,硬着心肠头也不回的走了,当他走出视野,邋遢的呜咽变成了咆哮。

夜幕降临,青阳挚回到了居住,和同伴谈论着测试的各自的经历。高辛鹏和青阳挚一样,回来时显得很是滋润,他在一株老橡树空树干里藏身,和树洞的主人一窝寒号鸟搏斗一番,并且用它们做了食物。贺若勃平时就精瘦精瘦,现在看上去更加憔悴,他这几天过的很惨,靠树根和少见的松鼠熬过来的。和教师们一样,他们对青阳挚的故事不感什么兴趣,自己的麻烦够多了,哪有精神问这些。倒是都对邋遢很是好奇。

“奴隶犬是什么?”高辛鹏不咸不淡的问。

“羌人养的狗,”贺若勃咬牙切齿的说,“我叔叔养过一条杂种鬼獒,好家伙,不带出去打架,就会反咬主人。”他转向青阳挚,充满期待的问,“你有没有带啥吃的回来?”

这一晚,他们在精疲力尽中恍惚度过。高辛鹏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磨着猎刀,贺若勃小口小口啃着青阳挚带回来的鹿肉。

“这几天真他妈不是人过的。”贺若勃开口,“我真以为我会饿死冻死。”

“和我坐一车的几个都还没回来。”青阳挚接口道,“曹隼说是暴风雪的缘故。”

“难怪这会儿人这么少,我才知道。”

第二天,按照以往,青阳挚本以为会恢复训练的日常。但整个上午,荣达都在教他们手语。经过和荀林甫、南子的短暂相处,见识了他们流畅的手语交流,青阳挚发现手语是十分有用的。下午是剑术练习,荣达想出了新法子,用马粪球砸他们,让他们用木剑招架这些迅捷如流星的臭弹。校场上臭气熏天,粪渣四溅,可是大家倒并不反感。这总比身上被荣达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要强多了。

练习结束后,他们在沉闷的气氛中吃晚饭。餐厅比平时安静许多,一个个空出的座位扼杀了人的谈兴,他们都在担心这些没有回来的同伴。大孩子们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看他们,没有人说出人数变少的事实。孩子们生死未卜,有些甚至可能已经死了,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囫囵吃了一些东西,他们返回了住处。

天色已经暗了,还是没人回来。青阳挚心一沉,意识到现在这几个恐怕是这一组仅存的学徒。难道再也看不到熊黑肩了吗,哪怕这时候听到姜钊那不讨喜的冷嘲热讽也是让人愉快的。这种担忧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们翻山床铺的当口,门外的石阶上传来脚步声,令他们定格在当场,充满期待。

“赌两个苹果,是老熊。”贺若勃兴致勃勃的说。

“我加两个。”高辛鹏跟进。

“嗨,弟兄们。”姜钊兴高采烈的冲进门,把装备往床上一扔。他比青阳挚和高辛鹏回来时瘦的厉害,但比贺若勃好些,两眼通红,显然非常疲惫。尽管如此,他是由衷的很高兴,有点像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你们都在啊,老熊呢?”他边脱衣服边问。

“没回来呢。”高辛鹏边说边冲贺若勃笑,贺若勃沮丧的撇撇嘴。

姜钊把脱衣服的时候,青阳挚发现他脖子上有个新玩意儿,一串项链,一串椭圆形的珠子。“这是什么?”他指着项链问。

姜钊脸上闪过一丝神采,充满自豪的而又故作淡定的说,“熊爪而已。”

青阳挚暗笑,决定不开口问他,不给他捧哏,看他怎么自己找台阶。可是贺若勃傻乎乎的说话了。

“你找到一串熊爪项链,”他说,“那又咋啦?还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这鬼天气,冻死的人可不少。”

“不不不不,我杀了一头熊,用它的爪子做的。”姜钊假装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假装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但青阳挚一眼就看出来,他很享受这一刻。

“了不得了,都能杀熊了。”贺若勃讥笑道。

姜钊撇撇嘴:“信不信随你,我是无所谓啦。”

一阵沉默。大家其实都很好奇,都想知道经过,但都不想开口问,不给姜钊嘚瑟的机会。这次是青阳挚忍不住了,他开口问,“老姜,说来听听,怎么杀的。”

“我一箭射中熊眼。我杀了一头鹿,它被鹿引了出来。我可不能让它抢走猎物。原来熊是不冬眠的。”姜钊立刻接上话。

“曹隼老师说,熊确实冬眠,只是被逼急了的时候会醒。你一定是遇到一头特别的熊,老姜。”

姜钊用古怪的眼神盯着青阳挚,故意摆出一副冷漠高傲的样子,他经常这样砍人,但青阳挚知道这次不一样,这是臭显摆。

“大司马不再为皇帝效力了,”高辛鹏是想转移话题,不让姜钊继续显摆他的熊,“我们听说了。”

“有人说,皇上答应大司马,请求教会让他儿子离开教会,回到他身边。”贺若勃接口,“可大司马又没有儿子,哪来的儿子还他?”

他们都知道了,青阳挚意识到。自己回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所以他们才如此安静,连自己的故事都懒得听,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我说,”姜钊说,“要是大司马真有个儿子,他儿子该谢天谢地,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舒舒服服回家做少爷。我们怎么就没有这个机会。”

又是一阵沉默。贺若勃和姜钊彼此怒视,高辛鹏坐着发呆。青阳挚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老姜,那一箭一定很牛,竟然正中它眼睛。它正冲你扑?”

姜钊回到显摆桩头,回到:“嗯。”

“那你还能沉住气,了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都是平时训练的结果。你有神马故事说来听听吗?”

“我遇见两个翼教徒逃犯,其中一个可能会邪术。我杀了两只鬼獒,收服了一只。还有,我遇到了抓捕翼教徒的滕子休和马泊三。”

姜钊把衣服往床上一扔,不咸不淡的皱起眉头。显然青阳挚的经历又一次让他相形见绌。

“你有没有剥它的皮?”青阳挚接着问。

姜钊不悦的皱眉,“什么?”

“那头熊,你有没有剥下它的皮?”

“没。暴风雪快来了,我没法把尸体拖回去,太重了,所以只能砍下熊掌,取了爪子。”

“做的很棒,了不起。”

“其实吧,”贺若勃说,“我觉得老高惹寒号鸟那事儿也挺厉害。”

“寒号鸟?我可带回了一只鬼獒。”青阳挚故作生气道,“还有,你们这些坏家伙,我不会离开的,我会继续跟你们打鸟。”

众人欢呼,他们互相嘲笑取乐,连姜钊都参与进来,照例挖苦贺若勃那瘦的干巴巴的身子。一些怀疑和猜忌当然全无,只是还缺了一些什么。

这一天,他们睡得比平时更晚,生怕错过下一次重逢,但最终还是被疲劳压倒。这一觉,青阳挚难得的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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