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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第三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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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密集得像下大暴雨,她被吵醒时,天还是透黑的,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像浸在冰水里。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和拾掇东西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就像她此刻在家中枕上醒来的那种遥远的感觉一样。大玻璃窗外面是星子稀疏的深邃天幕以及天幕下被门灯照成熏黄色的小院子。南平房的廊檐下用草绳挂着两条冻得直挺挺的大鲢鱼,露天楼梯下半截隐没在阴影里、上半截暴露在灯光中,边沿处的狗尾草将影子长长地投在楼梯上。她摸来手机看时间,五点多了,得起来帮父亲发“五更纸”了。她狠了几回心,终于霍开两层棉被和一层褂子袄子,跳下床打开灯,然后再跳进被窝,将自己裹成茧子,听见父亲在外间里问:“醒了啊?”“昂。”房门应声打开,父亲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叫她再睡一会儿。“不睡了,起来和你一块收拾。”等父亲走了,她将盖在被子上的衣服全拉到被窝里,暖了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地一口气套上身;走出卧室时,整个人还是懵的,在浓郁的火药味里嗅到了檀香的香气,她扭头看向西墙角,果然看到了一根插在一杯生大米里的檀香。父亲端着一筐水果从后屋走出来,对她说,

“天能么冷的,再多睡一阵子吭!”

“和你一块发五更纸。俺妈还睡着呐?”

“醒了。她要来我不叫她来,笨手笨脚的,碍事。”

“我去叫弟弟。”

“等会磕头的时候再叫吧,他昨晚回来的晚,叫他多睡会。”

她打了一个哈欠,从父亲手里接过筐子,搁在院子中央的大方桌上。桌子正中,一碗生大米里插着三根紫色的细檀香,碗两边各陈列着一根插在酒瓶里的红蜡烛,香与蜡烛都点着了,青烟在火头上袅袅上升。她从筐子里拾出一只苹果,拿在手里问父亲:

“这些水果洗了没?”

“你妈昨天晌午就洗好了,直接摆行了。”

她将五只苹果均匀地排列在方桌上,然后在苹果前边摆橘子,也是五只,再然后是香蕉……堂屋门一响,弟弟裹着军大衣出来了。

她:“醒了就过来帮忙。”

弟弟擦了擦眼睛,拖拉着棉焐子(他们那边的一种手工棉鞋,绒布缝的鞋帮子填满棉花,塑料泡沫做成的鞋底又厚又结实)走到她旁边,将最后一根香蕉拎出来放在桌子上。

她瞥了弟弟一眼,不满道:“你看你熬得,眼珠子都红了!你自己熬夜不算,俺爸俺妈还得给你留门,真是的!”

弟弟:“不就昨晚一晚上么,今晚不去了。我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子。”

父亲:“使你妈打桶里边的水洗,今天初一,不能放自来水。”

弟弟:“我知道。”

父亲摇头道:“儿子到底没有闺女省心。”

弟弟洗完脸走回来,问道:“还有什么没弄的?”

父亲:“你去锅屋拿点豆秸来,打火机子也拿来。”

她:“老爸,什么是‘发五更纸’?”

“现在不就是的么。”

“奥!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表达对老天爷的尊敬。”

南屋门响了,母亲披着棉袄塔拉塔拉走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还没来得急梳理。

父亲:“你那样不冷啊?”

母亲:“不冷。快弄完了吭?”

父亲:“快了。”

父亲在地上铺了一只白色的化肥袋子,一家人轮流跪在上面磕头敬天,至此,“发五更纸”的仪式就结束了。他们将东西收回堂屋,院子里只剩一小堆纸灰和纸灰前那只白色的化肥袋子——天亮之后,过来拜年的人都要跪在上面磕头敬天。一家四口进了南屋,弟弟将父亲母亲按在炕沿,拉着她一起跪在地上给他俩磕头。头还没磕完,母亲就弯腰要将他们拉起来,口中连连道:“行了,都长大了,不用磕了,赶紧起来。”父亲从怀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分在两只手里,一人一张递给他们;母亲的钱是从炕席下摸出来的,也是一人一张红钞票。她推拒不要,旁边弟弟笑嘻嘻地把属于他的那两张抽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打开来,把钱放进去。

她剜了弟弟一眼:“脸皮能厚的,给就拿着了啊?”

弟弟:“昂,不然呢?这是俺爸俺妈给的压腰钱,能不要么?”

母亲:“旁的不要行,这个是压岁钱,一定得拿着!”

她:“都长大了,还给什么呀?”

父亲:“你们在俺眼里到什么时候都是小孩。赶紧拿着,大过年的,推来推去的好看啊!”

她接过压岁钱,听见父亲感慨道:

“可惜你妹妹不在啊!”

妈妈:“再过两年,你大闺女、小儿子也不一定在跟前喽!”

父亲脖子一梗,瞪起眼:“谁说的?俺儿子非来家还行么!小松也叫她隔明过年来家。”

妈妈嗤之以鼻:“那人小松她老婆婆(老婆婆,苏北方言,指婆婆)肯定不同意咯!现在也不是老年代了,隔明你儿媳子(儿媳子,苏北方言,指儿媳)非要叫你儿子上她家,你也没办法!”

父亲:“不来就不来,不来俺两人耳根子还清净。”

母亲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稀疏的白牙和饱满的红牙龈,“你望望,你爸爸就是嘴硬吧!”

弟弟笑得直摇头:“俺爸爸很有意思了还!”

姐弟俩在南屋里坐了一阵子,各回各的房间了。凌晨的空气清洌如冰水,夜色深邃明晰,大玻璃窗上透着一大片星子寥落的夜空以及家中房舍的暗影,南边鸡栏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鸡鸣。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然而经过之前的一番忙碌,她已了无睡意,脑海沉静、思绪渺远;目光从玻璃窗上移开,拾起枕边书——是《资治通鉴》第三部。“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久远的事那样久远,千年之前的惊涛骇浪在千年之后只剩寥寥数语,那么多人与事湮没在字里不可分辨了。夜色逐渐褪去,鞭炮声越来越密集,鸡鸣狗叫之声连绵不绝。隔着一道墙,她听见了弟弟的咳嗽声。于是她放下书,披衣下床,塔拉着拖鞋走到弟弟房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推开房门。浓烈的烟雾灌进鼻腔,她剧烈地咳了两声,伸手在鼻子前扇风,瞧清了灯光之下青烟缭绕的房间,弟弟嘴里衔着一根烟,正靠在床头玩手机,脸上反射着手机屏幕上的白光,香烟上的火点一淡一亮。她皱着眉头走进去。

“我听你都咳嗽了,还抽烟!”

弟弟:“刚抽一棵就叫你看着了。”

她:“一棵也不行,大过年的,一会叫老爸老妈看着了多不好,赶紧灭了。”

弟弟:“我再抽几口。”

她:“一口也不行。”说着一把将香烟从他嘴里抽出来,丢在地上踩灭了,继续数落道,“昨晚回来那么晚,喝酒、熬夜、抽烟的,多伤身体!能么大的人了一点数也没有。也不知你这一年在外边怎过的!”

弟弟:“我不就在家里边才能么放松么,在外边哪这样了。行了老姐,你自己都说了,大过年的莫说了。”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能才叫老爸老妈省心啊!”

弟弟叹了一口气。

她细细地瞧着弟弟的神情。她总感觉弟弟这次回来有点不正常。

“你看什么的啊?”

“你实话实说,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有!能有什么事!”

“真没有么?”

“真没有。大姐你过来,我问问你。”

“有什么事直接说,莫拐弯抹角的。”

“你不给我压岁钱啊?”

“你觉得我用给你么?”

“来来来,俺两人来算算账来,也不知是谁啊,欠了我四百块钱,都好几年了,一年利息就算一百吧,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表示表示?”

“你抢钱啊,还一年利息一百。”

“你要赖账啊?”

她被弟弟嬉皮笑脸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笑,“我是那样的人么?”

“反正给不给压岁钱你自己看着办吧,人就得全靠自觉啊!”

“行行行行行,你只要同意今天不抽烟,我就给你。”

“怎么可能呢,今天这里去去、那里走走的,肯定会散烟,怎么可能不抽烟。你当我们男的跟你们女的似的,到哪里喝喝茶、拉拉呱就行了。”

“行,抽也可以,但是不能超过三根。”

“不想给就直说啊,还弄些条件。”

“行,那我走了,你好好抽吧。”

“行行行,三根就三根!钱呢?俺爸俺妈给你的压岁钱我不要哈。”

“你想多了!先等着。要钱的还跟大爷似的!”她嘟嘟囔囔地回自己房间拿了两张百元大钞,摔在弟弟被子上:“囔!”

“吆,就才两百啊!”

“嫌少啊,嫌少莫要!”

“不不不,不少不少。一毛不拔的人这回拔了两百,真大方吭!”

她“切”了一声,一把抓过写字台上的香烟盒,得意洋洋道:“抽烟不能超过三根!你自己说的啊,人要脸树要皮,全靠自觉。”

“大闺女啊、小儿子,起来喝炒米水了!”

“赶紧起,老妈叫吃饭了。”

按照家乡风俗,大年初一早上要吃两次饭:出门拜年之前是一次,喝炒米水、吃煮鸡蛋;拜完年回来之后是一次,吃饺子和汤圆。炒米是爸妈在年前亲自炒出来的,色泽金黄、又脆又香,鸡蛋是家里老母鸡下的草鸡蛋。她喝了三碗红糖炒米水,吃了两个煮鸡蛋,身上热得直出汗——拜年前喝炒米水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冬晨寒冷,冻得人嘴唇发紫、浑身打哆嗦,以那副模样到人家里拜年就太不像话了;喝了炒米水就不同了,身上一暖人也跟着变热情,面带红光、喜气洋洋,这样拜年才应景。

姐弟两个一吃完就撂了碗钻出东屋。大门一开,寒气迎面扑来,昨夜寒风将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姐弟二人跨过拦门棍子,“哐哐哐哐”地冲出去。弟弟伸手推开了小六叔叔家虚掩着的大铁门。小六叔叔一家人正坐在东屋里吃饭。姐弟两个打过招呼,先到他家院子里磕头敬天,再在东屋里给小叔小婶磕头拜年。他们都是大孩子了,红包已经不必给了,小婶子朝她们手里塞了一捧瓜子、糖块。她们将东西揣进兜里,站在大门旁边圈着月季花的青石围栏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等小桃和小伟伟——年年岁岁,她们四个都是一起出门拜年的。小桃姐弟俩很快吃完饭了,在她家拜过年之后就和她们汇和,四个人凑成一伙,说说笑笑地往东走。这时太阳从东大堤上冒出头了,鲜红硕大的半轮,穿过极薄的云气缓缓上升来。淡金色的阳光照过来,麻雀掠过杨树梢撒进岭上的田野。东巷一望见底,祖坟地的片松林里白色薄雾与金色朝阳相遇,和着墨绿树影,调出一种说不尽的朦胧。姐弟四个脸映朝阳,慷锵有力地走到老奶奶家大门口,大声唤着“奶奶”、“老奶奶”,推开她家的红漆大铁门。堂屋里坐了一桌人,奶奶端着一只小盆在院子里走,看样子正要去喂鸡。爷爷未去时,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四个过来拜年,爷爷家的堂屋里早就像这样满满地坐了一桌人,都是本家的长辈或者邻村来的亲戚,他们给爷爷奶奶拜早年,然后陪爷爷喝酒——本家的几个叔叔伯伯是亲兄弟,邻村的亲戚是奶奶哥哥家的孩子们,两拨人的父母都去世好多年了,爷爷奶奶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近亲长辈;他们姐弟四个在院子里磕完头跑进屋,先给爷爷奶奶拜年,然后面对众人跪在堂屋中央,口中说着“给俺大爷俺叔俺表舅磕头了”,小幅度地转东动身体连磕三个头,就算给在场的所有长辈拜过年了。爷爷去了,奶奶不喝酒,酒席本不用再办,因为三伯父他们回来了,所以那几个本家的叔叔伯伯和邻村的表舅依然像往年一样留下来喝酒。

四人在鸡栏前给奶奶拜了年,接着磕头敬天,然后跑去堂屋里跪拜一众长辈。奶奶拿着压岁钱一个一个地往他们怀里塞,“奶奶,不要哦!”“俺都长大了,不能要了”,姐弟四个都往门外跑,奶奶张着胳膊在后面追,小姑姑他们在屋里齐声道:“你奶奶给你些小孩就拿着吧!”她们在巷口那儿撞到父亲和小叔叔,被训斥一顿,“叫拿着就拿着,你奶奶一大把年纪的,莫叫她跑难受的。”奶奶已经追到她们了,强硬地把钱一一塞到她们怀里,“压岁钱就得拿着,隔明了不行再那样了!小四、小六,你两人赶紧进去吧,人宝庆什么的早来了。”父亲和小六叔叔进屋了,她们四个嗑瓜子往北走,要去住在村子后面的二伯父家拜年。慢悠悠地走过去、慢悠悠地走回来,一路上和这伙人打招呼、和那伙人打招呼,去几个本家拜过年之后就回家了——当然,今年杨守江死了,他们就直接从他家的柴门前走过去了。

回到家里时,妈妈正在灶间里烧火煮饺子。弟弟拿上父亲昨晚备下的烧纸、小伟伟胳膊下夹着他家的,走去村西的土地庙;等她们再回来,父亲也到家了,和妈妈并肩坐在炕沿说话。见他们回来了,妈妈将一手瓜子皮洒在地上(根据她们那边的风俗,大年初一到初三这三天不能扫地,瓜子壳、花生壳之类的东西都要丢在地上,寓意“家居黄金地”),走去灶间捞饺子;爷仨个在充满白色蒸汽的灶间里鱼贯穿梭,将一碗碗水饺端上饭桌。每个他乡游子的心底都藏着一样令他牵肠挂肚的家乡美食,她的那样就是妈妈亲手包的饺子:瘦肉团拌着切得细碎均匀的芹菜丁,结结实实地裹在由自家小麦磨成的面粉做的饺子皮里,一口咬下去,肉香浓郁而不油腻、菜香清新而不寡淡,嚼劲十足的材质正可供人于唇齿之间细细品尝,回味一颗寻常水饺之中包含的层层韵味。这样的饺子她一连吃了三碗,喜得母亲连连道:“就得这样吃法才上膘!”

吃完饺子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了,妈妈和小婶去西边大娘家串门,父亲、小六叔叔、他们堂姐弟四人站在她家大门外说话晒太阳。太阳已经完全升上来了,挂在小巷东边的天空上,淡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过来,映得墙根里站着的六个人个个虚着眼。大街上锣鼓声骤起,夹杂着小孩子的嬉闹声。小波家里的袖着手从大门里走出来,站在路口向北看。她回来四天了,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也不知中间这几天小波家里是怎么过来的。她脑子里联想着、猜测着,又见小波家里走出一个穿着灰色羽绒服的胖胖的男青年,站到小波家里旁边,也侧着脸往北看。视野里的这个人与记忆之中的男青年差得太多了,令她不由大吃一惊!

母亲和小六婶婶、西天大娘她们说着话从西边走来,招呼她们一起去东边看“上坟”。这里说的“上坟”是指“上祖坟”,由村支书主持、村民们自发参与,给祖坟地里村中所有杨姓村民共同的“老祖宗”上坟。五百多年前,“老祖宗”为了躲避战乱从海州那边逃出来,流浪到这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杨妙音村”。“杨”自然是因为村子里大部分村民都姓“杨”,“妙音”则是一座寺庙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小村南边不远处有一座妙音寺,包括她的小村在内的坐落在寺庙周围的几个村子便得了近水楼台之利,名字里多出了“妙音”这样文雅的两个字;可惜的是,妙音寺早一百年就破落了,如今连废墟都没了,只有周围的几个小村子以名字的形式变相地铭记着它。

起先她还担心跟大光没话说,磨磨蹭蹭地故意走得很慢,走到一半,瞧见大光扭头朝她们这边瞅了一眼,转身回家了。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接着走到东坡头,听见母亲和小坡家里的拉起呱来,

母亲:“你家弟几个莫出来看么?”

小波家的:“都缩家里当大闺女(“当大闺女”,苏北方言,形容男性性格腼腆、不愿出门。)”

小婶婶:“人家在外边什么景没看过,这个算什么!”

母亲:“大光什么时间走?”

小波家里:“初六。”

小婶婶:“哎吆,那还能过两天。”

小波家的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他大大这个病么,专门跟老板请了假!他公司里年后很忙了,人老板原来不允假,他硬请硬请多请了三天假。”

小婶婶:“你家小孩孝顺。”

小波家的:“不孝顺能怎么着啊!有一年没一年的,人一当得病就海了。”

妇女们纷纷出言宽慰,然而小波家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她的眉间已经刻上了两条深深的川字纹,再也舒展不了了。才过了一年的功夫,这个曾经快乐要强的妇女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乌黑的头发花白了,背弯了,脸上皱纹丛生、布满愁苦,精气神全然不见了。她盯着小波家那扇紧闭的大门、那扇大光刚刚走进去的大门,知道那扇门就是小波一家人维护活着的尊严的最后屏障。一扇门,尤其是一扇封闭的门,走进去很容易,但是走出来么——太难了!像她,只不过暂时性地迷失了方向,就已经敏感得想要关在自己那扇门里永远不出来了。

村民们簇拥着村支书杨金宝和七八个乐手敲锣打鼓地涌到奶奶家的巷子口,一大群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子在人群中笑闹穿梭,没一个是她认识的——看着这些小孩子,她就知道,对于家乡来说,她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东坡头看景的妇女们全都兴冲冲地汇入人群。村支书杨宝金扬扬手叫大家都安静一下,鼓镲铜锣之声戛然而止,杨宝金清了清嗓子,开始做祭祖前的讲话,

“这个——那边小虎子也莫说话了哈,一会呢,就要祭老祖坟了,这个——撒糖呢,大家尽管上去抢,磕头呢,也莫落下。不过哈,这个——鞭炮呢,不长眼,可得多加小心,带小孩的看好小孩,地上掉那个鞭炮啊,莫叫他去拾,大过年的,炸着就不好了。一阵子抢糖的时候大家都莫挤,今年子糖买的多,够大家抢的。我再说一边哈,带小孩的千千万万看好小孩!好了,我就说这些了,接着走吧。”

弟弟和小伟伟早跑到前面去了,父亲兄弟几个散在人群和各自相熟的人说话,父亲和小磊磊的爸爸走在一起。她站在小波家门口,看着乌泱泱的一群人欢天喜地地下了坡。人们跨过了干涸的东小河,涌进东岸的麦田。青郁的片松林笼罩着十来座长满野草的坟茔,一些男人走进去,开始在片松枝上挂鞭炮,其余的人散在坟前的麦地里谈笑。有喜鹊从南坡那边飞过来,落在河边的杨树枝上;小波家的老山羊从青石矮墙后露出头,嘴里咀嚼着往外看;太阳照着一排排灰色红色的房屋和大街小巷的水泥路,有人说笑着往这边跑过来,一辆蓝色的三轮汽车从街口一闪而过。这是她的村庄!这是她的小村庄!她感觉自己游离在外,又感觉自己属于她。她站在小波家门口的矮坡上,感到有些恍惚,有些疑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为了这一刻么?

难道不是么?

从麦田地里跑过来她的小堂妹,一路冲上坡,口里说着“俺大爷叫我来叫你过去”,拖起她的胳膊跑起来,下了坡、过了河,融入麦田里的人群。父亲看着她,她对他笑了笑,问弟弟在哪儿;父亲朝东边努了努嘴,她看见正弟弟正和小兵站在麦田东南角,勾着头在说话。她抬脚往那边走,父亲说:“莫过去了,叫他两人说吧。”于是她又回来了。

有人四处摆高声,有人穿梭在祖坟地里挂红鞭,几个村干部弯着腰在墓碑前忙活——她站在人群最后面,看不清前头的细节。等一切布置妥当,杨金宝又站在墓碑前讲了一段话,大意是感谢祖宗保佑、祈求新年平安;“祭祖开始”四个字一出口,高声和小红鞭同时被点燃:咚咚啪啪,噼里啪啦……鞭炮碎屑大雪似的纷纷落下,每个人都仰着脸,绽放出最舒心的笑容。她也仰起脸,伸手去接这些纷纷扬扬的“红色的雪”。人群爆出一阵惊呼,笑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父亲拉了她一把,说开始抢糖了。几个村干部面向村民并排站在石碑前,不断从手里拎着的大红色塑料袋里抓出东西向外抛洒,每撒一把,村民们就会爆发出一阵整齐的惊呼,朝那个方向蜂拥而上。

“哎呀,我抢一块钱!”、“这种糖块好吃”、“我光抢着花生”……

她眼疾手快,拾到一块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种糖,剥开黄色糖纸,将裹着一层透明糯米皮的软糖塞进嘴里,舌头上晕开了浓浓的玉米香。她忽而变得好开心,不由原地转了一个圈子,无意间瞧见小波家门前站着一个人,是大光。这一年视力下降了好多,没有多元的距离,她就看不清了。大光转身走进门里去了。

父亲拉拉她:“磕头了。”

她回过神来,瞧见父亲旁边站着弟弟,她问,“你过来什么的?”

“说完话不过来啊!”

“你们说什么话?”

“男的之间的话。”

得有一百多号人吧,跪在麦田里,一起朝向白烟缭绕的祖坟地、朝向那座刻满字的灰色墓碑跪拜。人们剥着糖纸、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她嗅着空气里浓郁的火药味,踩着厚厚的麦苗和满地的红色纸屑向河边走,仍然扭头看着墓碑,

“老爸,你说碑上都写什么?”

“你没看过么?”

“小时候和春娇她们在那边耍看过几次,早忘了。”

“那你现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算了,还是等人少时候吧。”

大年初一这天的民俗仪式至此便全部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各人随意安排,妇女们一般会去较远的村子走亲戚,男人们则喜欢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年轻人大多参加朋友聚会、去县里逛街或者到附近的几个景点游玩。三伯父他们难得回来,拜完祖坟就出门访友了;小六叔叔带着一家人去附近的一座山上玩了;父亲跟着妈妈去别人家串门去了。

她和弟弟在大门口的太阳地里转圈子,转了一圈,实在无聊,她问道:

“弟弟,咱们去东山看看吧!”

“行啊,都好几年没去过了。”

上山的路已经在冬天里荒掉了,路面支离破碎,到处长着干枯的荒草。曾经这条路是一条大路,一年四季都有好多人走,下地的、放牧的、上山拾草的……也有许多拖拉机、三轮车——拉着土、拉着庄稼、拉着去远处的村镇吃酒席赶大集的人——年复一年地在上面跑,压出了两条悠长的平行线,路中央长满草。他们在这条荒废了的大路上边走边说,东坝子、花岗崖、小松林、南草领——一一讲过去,开始看开在半山腰的那口黑黢黢的山洞。他们说里面有喜欢吸人血的蝙蝠;他们说里面有陷阱,陷阱里有尖刀;他们说里边还有往年子留下来的炸弹壳子。他们都去钻山洞,她一次也没有进去过,那时候一看到就害怕。现在也进不去了——山洞四周都被开了矿,过不去了。他们从夹在坟地和半截破石屋之间的那条路往上走。坟地里有两座新坟,没多少松树了。他们爬上山坡,山坡斑驳地裸露着,也没有多少扒皮草了——山坡被一圈绿色的铁丝网圈起来了。

她:“被人家承包了么?”

弟弟:“谁知道。”

她们看着山坡,一路沉默地爬到山顶,就是绿色的铁围栏那儿。

如果说有那么一刻,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心上忽然缺了一块,那么就是现在了——当她猛然看清栅栏那边的情形,心跳漏了一拍、心上缺了一块,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她的小山、装点了她金色童年的小山——那里曾经是一片果园,漫山都是苹果树和桃树;那里曾有一种黑色的长尾巴大蝴蝶,在玫红色的哨子花和白色的铁扫帚花丛里飞;他们曾在那里追小羊、追小牛,在大岩石旁边找兰花苗子——都不见了,现在都不见了!全都被吞噬在那口那样深邃、那样可怕的石矿里!她紧紧地抓着铁栅栏,就站在那口恐怖的石矿边,脚下是几乎呈九十度坡度的悬崖,内心的震荡久久难以平复。一只灰喜鹊在北边的岩石上喳喳叫,弟弟往那边走了几步,灰喜鹊飞走了。她的目光也跟着飞走了,在北方的天空盘旋半圈,落在了山下一副不甚辽阔、不甚平坦的农田里,心里装着那口教人望而生寒的仿佛地狱深渊似的大石矿。

家乡何时变成这样了呢?

零七年离家,走了整整十年,十年之间,这片土地面目全非。

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这片土地——白金的冬阳悬在雾气蒙蒙的东方天空,暗绿色的麦田延展起伏,不远处坐落着一群笼罩在青烟似的杨树林子里的民居,灰扑扑的闪着亮闪闪的光——她看得心尖打颤,心疼地捧起了胸口!

“大姐啊,跟你说件事,你先莫跟老爸他们说哈!”

她侧过脸,看着弟弟,弟弟半抬着头,仍然再看那只鸟——现在那只鸟又在天空飞了。于是她的目光也转向那只鸟。

“说吧。”

“我打算过完年辞职。”

“怎么又辞职?”

“俺公司今年效益不太好,明年很可能开不下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她很想问弟弟下一步的打算,但是她知道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弟弟来说很残忍。她这个姐姐,已经在外头许多年了,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到他;她感到很惭愧,也很伤心。她想安慰弟弟,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她不能不说,她知道弟弟需要她的支持——即便这支持只是几句对他没什么用处的空话。

“辞就辞吧,莫着急,慢慢来。”

弟弟叹了一口气,

“怎么能不着急!都能么大个人了还没定下来。”

“大姐啊,你说我到底该做什么啊?”

“你想做什么?”

如果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了。她知道这一点,话说出口之后又改口道:

“你怎么想的?”

“不知道。”

“也不能说不知道吧,就像安安稳稳找一份工作,挣点钱正常过日子就行了。”

“那不难啊!”

弟弟忽而转过脸,看着她问道:“比如呢?”

她也看着弟弟,“比如”了两次,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例子。

他们都觉得他们的年龄太晚,好多事情都做不成了,也不该那样做。

弟弟:“要是人一辈子长不大多好啊!”

她:“说什么傻话!小孩长不大好了,当父母的可要累死了。”

弟弟:“或者就跟小时候似的,想干什么就好好干,啥么也不用怕。”

她:“是啊!”

“连东山都打成这样。”

她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脚下那口深邃的石矿看得她腿脚发软,心中的空虚感突然无限扩大,仿佛要将她整个儿吞没。

曾经珍惜的不在了、曾经喜欢的也不喜欢了,人该怎么办?

他们下了山。

弟弟顺路去找小兵了。她回家。

家里只有一个人,她只好坐在南平房里看电视。阳光穿过淡蓝色的窗玻璃洒进来,裹挟着细小的尘埃,明晃晃地隔在她与电视之间。电视里正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热烈的掌声隔着屏幕遥远地传过来。看得眼睛不舒服,就扭头看窗外,菜园、麦田、村庄、杨树,清晰明澈、恍若新生;她坐着看了一阵子,脚上的汗冷了,凉气顺着小腿往上爬,于是便脱了鞋子爬到炕上,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倚墙坐在西北角。炕还是温的,坐了一会儿身上便热了,人也跟着发困,打着哈欠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瓜子嗑起来,同时点开手机微信。所有人都在谈论聚会的事,还有人提到了她。她想了一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也就没有回复了。就这样,以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刷了一会儿手机,丢开手机,又抓起一把瓜子摊在手掌里嗑。忽然想起弟弟的吉他。

她走到弟弟房间,将吉他从墙上取下来,吹去上沿落着的一层灰,抱着吉回到南屋,坐在炕沿上拨弦试音。去年春节,弟弟将这把吉他带回了家,她还以为他在外一年变成了一个文艺小青年,追着让他给自己弹首。于是弟弟就抱着吉他,在如今她坐的地方坐下来,有模有样地拨了几下,弹起生日快乐歌。

父亲说:弹的什么啊,跟弹棉花似的。

弟弟说:琴买回来我就学三天,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学?

弟弟说:不想学了。

父亲说:你这家伙啊。

她那时还没自学尤克里里,乐理什么的一概不通,将琴要过来、弹了几次也没弹出个一二三四五,立刻没了兴致,从此这把吉他被高高地挂在弟弟房间的墙上,成了无人观赏的装饰品。这次再试,很快就摸出调来了,她摸索着缓缓弹起朴树的《那些花儿》,断断续续地弹完一曲,心里十分开心,忍不住再弹一遍、两遍……所以,杨芳和小x来的时候她就是在弹这首歌,一边弹一边笑,跟个傻子似的。

小x:“吆,这是哪个大明星在这儿弹吉他的!”

她挑起头来,嘴上还噙着自得其乐的笑容,瞧见王芳和小x走进来,连忙把吉他搁在一边,拂去炕上被自己丢得到处是的瓜子皮,邀请他俩坐下来。

她:“你们怎么来了?没去爬山么?”

小x:“怎么,不欢迎啊?”

她:“当然欢迎啊,赶紧坐,我去倒水给你们喝。”

小x:“不用了,不用了,我刚才在杨芳家已经喝一肚子了。”

杨芳:“你莫弄了,俺都喝饱了。我听俺妈说你29那天上俺家找我的。”

她:“昂。我上完坟回来听俺妈说你来找我了,将走,就去你家看看。”

杨芳:“哪里啊(苏北方言,常常用于向人做解释的场合,作为说出原因之前的启示语),二八俺对象家那边有点事,我没落着回来,二九回来看一下子赶紧走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她:“初三。”

杨芳:“那不就后天了啊,这么早啊?”

她忽然意识到了,原来从早上开始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心头的不安是因为离家在即。

她点点头,问道:“你俩呢?”

杨芳:“我初六上班,他,”

小x:“我初八走。俺跟你两人不一样呕,俺在厂子里干活,放假长一点。”

小x很喜欢用“俺这些人”、“你们这些人”之类的称呼。

她:“你今年没搞同学聚会啊?”

小x:“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聚不起来了。主要都结婚了,一结婚事就多了。你找对象了没?”

她:“没有呢,你给我介绍啊!”

杨芳:“缘分说来就来了,单不了(苏北方言,意为“说不定,或许,可能”)一回去就找着了呢。”

小x:“俺给你介绍不了哦!你自己抓紧喽。”

她问小x:“你家儿子快上学了吭?”

小x:“今年上小班了。”

她:“上了学你和你老婆就省心了。”

小x摇摇头笑起来:“省什么心啊,小家伙开始花钱咯。”

杨芳:“你们挣钱不就是给儿子花的么。”

小x摇摇头:“花钱容易挣钱难!俺家那个(苏北方言,指“老婆”)从怀孕就没出去工作,我在厂子里边钱也不多,结婚六年了,盖屋欠的钱到现在还没还完,头两年又贷款买车,现在小家伙还要上学,到处漏风啊!”

杨芳:“反正你和你对象子两人还年轻,慢慢挣呗。”

小x:“只能这样想了。这两年厂子里活不好,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她:“做个小生意什么的呢?你家里的做菜能么好吃的,到城里找个地方开个小吃铺也不少挣钱。”

小x:“也不是没想过,不过暂时不敢弄了,一大家子都等着花钱,还得先把账还完了再说。”

账!债!当一对典型的普通苏北农村夫妻生了一个儿子,除非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通过某种很难实现的方法发家致富或者一夜暴富,那么儿子的出生就意味着债务的诞生。单靠出卖体力换取的收入还得拿来应付日常花销与人情往来,剩下的那点钱哪里够买房结婚的?只有四处凑:向亲戚朋友借,向银行贷款,贷高利贷——等儿子的房子终于弄好了、婚也结完了,夫妻两个往往已经背了一身债。家里有一个儿子还好,如果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这时马太效应将再一次发挥作用:赚钱给儿子结婚就已经很难了,现实还要压给他们另一个同样困难的难题——在女方家长的观念里,有好几个儿子的穷人家是最次等的家庭,除非没有选择,他们不会考虑。

——愁什么愁!一点也不用愁吭!除了那些大老板家,你望望哪家子不是“债摞债”!再说了,俺都还偾年轻(一个六十五,一个六十九),想想办法怎么也能挣点钱,慢慢还呗!还不了还有两个小孩!怕什么的!

当她亲耳听到西边大娘这样安慰西边大爷时,她一方面内心受到震动,另一方面却越发迷茫,不知如何才好。——又想入非非了。杨芳和小x的是如何将话题说到阿梅身上的呢?那年,在阿梅的喜宴上,她为了掩藏羽绒服袖子底下的一块油渍用一个姿势坐了一下午,看着杨芳和阿梅殷殷畅聊,轮到她时她却打了好多次结巴;酒宴结束之后,她和杨芳在阿梅和她妈妈热情的感谢之声里离去,此后她的笑容在脸上僵持了许久,此后她就没再联系过阿梅了。杨芳说阿梅去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将近晌午的时候杨芳和小x走了。她抱着吉他坐在炕沿上接着弹,手上胡乱拨着琴弦,脑子里一回儿是三人的对话、一会儿是和阿梅有关的旧事、一会儿又是债务。最后神思回笼,归于一点:后天就要离开了。

下午两点多,父亲和妈妈回来了。父亲低着头,两手揣在口袋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想什么的老爸?”

父亲:“哪想什么。”

母亲:“俺原来在东北住那个村子有个熟人,将才给你爸爸打电话,叫他今年子过去耍哦。”

她:“椟柿沟啊?”

母亲:“昂。”

她:“老爸,你去不去?”

母亲:“你爸爸不就因为这个犯愁的么。都想一路了!叫我说啊,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跟人说清楚就行了,哪用想这些!”

父亲:“你懂什么!”

母亲:“俺是不懂,你懂,你自己好好想行了吧!”

母亲说着脱了鞋子坐在炕上看电视了。父亲从怀里掏出水杯,她连忙拎来暖水瓶,给父亲的杯子倒满水。父亲吹去杯口的茶叶,缓缓地吸了一口,然后旋上盖子,抱着杯子坐在炕沿上,将脸撇到墙里面去了。

“老爸,你想不想去?”

父亲:“怎么不想的吭,那时候村里边就他跟我最好了。”

她:“那就找个时间去一趟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怎去?这些年一事无成的,去了说什么?”

她心中刺痛——她知道,如果自己争气,那么父亲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而是会痛痛快快地答应去东北。当年的父亲年轻帅气、意气风发,他毅然决然地卖了自己从零开始一点一点经营出来的土地,离开东北返回家乡,打算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他走的时候,当年的那些朋友一定对他充满期待吧!都觉得他杨宝山的的确确能创出一番名堂来!然而世事弄人,父亲久病不愈,事业上又连遭打击,离开时的那股子锐气早已被生活消磨殆尽了,如今的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面对年轻时一起打拼过的故人,他如何能不犹豫?她了解他,她太了解她了,她是他的女儿,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父亲忽而道:“那家伙好喝酒,这不过年了么,去放羊的时候偷偷揣了一壶酒,结果喝醉了,偎山坡上睡着了。做梦梦俺那时候的事了,醒了就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家养了好几百只羊,冬天吃草料吃得很肥了,叫我去,杀几头好的,好好喝一气。说村子里边人些老熟人都要走没了,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老爸,你要想去就去吧。莫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不好意思见人家,你就想着这回不去,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了。”

母亲:“你们老杨家人啊,一个个的就爱钻牛角尖!你就去怎的了?你不偷不摸的,闺女儿子都听话,哪里丢人了?”

外面传来一串“咕咚咕咚”的跑步声,房门哐当一声,弟弟跺着脚冲进来,“哐当”一声反手把门带上了。

母亲:“小慢不行么,风风火火的。”

弟弟:“雷雷他们还要喝酒,我说我撑不了,赶紧跑回来。”

父亲:“你那样好啊?人都在你不在。”

弟弟:“俺那几个人关系好,不碍事。”

父亲:“要不然去一趟?”

弟弟:“上哪里?”

她:“椟柿沟那边有人叫老爸今年子过去耍。”

弟弟:“哎吆,那是好事哦!到时候我和俺大姐在网上给你挑身衣服,好好打扮打扮。”

父亲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皱纹都长一大把,怎么打扮也不受看了。”

弟弟:“那可不是的,你好好打扮一下比现在好多了。俺看你还很帅了还,就是你自己不注意。”

她:“是啊,俺看也是的。”

母亲:“你莫听豆豆他妈说你爸爸当年是杨家村第一帅么!”

父亲笑道:“你三人呀,纯粹马屁精。那我去给他回电话。”

……

在意识到自己成为某种人之前,人不会确切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或者哪一个瞬间,将一个人定了型。即便那个瞬间来临时、潜意识里有所察觉,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可奈。那些决定最终结果的瞬间飞快地没人生的土壤,变成一个无形的楔子,从此将你的思想、你的抉择、你这个人玩弄于鼓掌,最终人生变成宿命。宿命不在未来而在过去,在于过去的某些记忆、某些事物、某些人、某些经历;是像水里泡开的茶叶那样无序浮沉,还是像丢进水里的石块那样一直坠落,或者像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的氢气球那样悬停在某处,又或者是朝阳一直上升——人生的轨迹不能由自己决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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