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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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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门上响了三声。她合上显示屏、将电脑推到一边,从窗台上抽出一本书、打开摊在桌上,然后走去开门。阮真脸色苍白地站在她的房门口,像一枝夜风吹过的百合花。

“你现在有事么?”

声音沙哑,是哭过了。她悄悄看阮真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红红的。阮真这样问,必然是有事情跟她说了。上一次她这样出现在她房间门口还在去年七月——那时她刚搬来不久,阮真也像今天这样站在门口,问她有没有时间;她客套地将她让进房间,她在她床头坐定,三言两语之后切入正题,说起她与心仪男孩的事,一说就是大半天。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知道她要说多久——她这日状态不太好,其实很想拒绝的,可是她看着阮真的眼睛,心就软了。

她说:“没什么事啊!”

阮真说:“能找你说会儿话么?”

她说:“可以呀,进来坐吧。”

于是阮真轻飘飘地走进来,仍然坐在床头,看到桌上摊开的书,问她在看什么书。

她说:“《金色笔记》。”

阮真问:“讲什么的?”

她说:“大致是讲了几个别扭女人的故事。”说着笑了笑。她一向不擅长讲故事,常常将一个曲折动人的好故事讲得像记流水账一样枯燥乏味;也不擅长于介绍,什么好东西一经她介绍就变得平淡无奇、毫无亮点。因此每当别人让她就某种事物做介绍,她总是力求用一句话简单概括,概括完了仍然会心虚、无法自控地反复回味刚刚说过的话,发现话里话外布满漏洞,于是在接下来的谈话里她的内心又变得敏感小心了。

阮真说她也是别扭的女人,让她看完了把书借她看看。她说完这话之后便收起腿盘坐在床头,扬着脸看窗台上的书,黑葡萄似的眸子蒙着一层莹润的光泽。阮真侧颜精巧、肌肤白皙,端坐在她这间几乎常年拉着窗帘的小房间,好像西方油画里的怀愁少女。

她迅速在大脑里整合所知的关于阮真和那个男孩子的事:她们相识于一个共同的朋友的聚会;他第一次见她就心生好感了,要了她微信,并在微信里表白;然而彼时恰逢毕业季,阮真毕业论文写得一团糟、工作也不知道定在哪里,没有精力去经营一段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感情,所以她拒绝了他。三年之后,机缘巧合,两个人重新联系上了,阮真得知他仍在南京、仍然单身,便觉得这就是两个人的缘分了,主动示好,并问他要不要在一起,那人态度却不复当初了;他不再上心,她却陷进去了,长久地纠结着、艰难地推进着彼此的关系:起初为不知道如何敲开他冷漠的外壳而苦恼;后来——在与阮真零散的交谈之中得知——他们两个还是磕磕绊绊地在一起了;现在,她看着阮真的脸色神情,知道她和他的关系应该出现了不好的变化。

她问:“怎么了?”

等阮真接着往下说——阮真在叙述的时候通常先提出问题,等听者发表观点之后再将真实意图娓娓道来。

“他老说我跟他闹,可是我跟他闹什么了呢?”

“上周我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他见一面,结果周六一见面他就来了一句‘你别跟我闹啊’。我的天呐!我又不是神经病,天天想着跟你闹!你要是好好的谁想闹啊!”

“他十天半个月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我心里能好受么?我说两句就开始说我闹,你说这算什么?”

“会不会是工作太累了,不想出来?”

“他工作是累,天天要加班,这我能理解。可是他都干了什么啊?奥,我要求见面,他说工作忙、工作累,结果呢?自己打游戏、看直播熬到凌晨两三点。他做这些事都有时间,跟我见一面就没时间了?关键是我们住得这么近啊,又不是离得远!还说什么‘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温柔的女生,没想到脾气这么暴躁。’你说啊,你男朋友见你一面都不愿意,这种事放在哪个女生身上不生气啊!”

阮真越说越激动,细雨里的百合花变成暴雨里的百合花。

“再说了老娘脾气就这样,他如果只喜欢那个温柔的我,说明他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没时间过来找你,你去找他呢?”

“他不肯的。他肯定会说‘我现在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啊,你还过来烦我’,他会说我不体谅他。”

“找个过去的理由,比如给他做个饭送过去。”

“他肯定会嫌麻烦的。”

“做好吃点,堵住他的嘴。”

“谈个恋爱怎么就这么累,哎!你都不知道,为了和他见一面,我得生多少气!”

阮真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愤怒消退,漆黑的眸子里盛满悲伤,看得她心窝里突突跳。阮真叹了一口气,

“你说怎么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呢?”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感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妥帖的答案,于是说她说不准。

阮真问:“你有特别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么?”

她想了想,说算是有;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好几个人,喜欢的、说不上喜欢的以及不喜欢的——当然,这是她以与他们相处时的感受评定出来的感觉,不是现在的感觉。称得上“特别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住在她的记忆深处,隔了好多好多年了,他在柳树下笑、在阳光中奔跑、在一片模模糊糊的背景里冷冷地凝视。

“你怎么能确定自己特别喜欢他呢?”

她羞于启齿,然而看到阮真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她,她心又软了,像被老师点到的小学生似的紧张地组织语言:

“他是我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也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了。高二那年有一次我放月假回家,又在大街上看到了他,当时整个人一下子就蒙掉了,心狂跳不止,的的确确是怦然心动的感觉啊!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喜欢他。”说着十几年前的旧人旧事,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内心仍然大受触动,于是她叹息一声,接着说,“可是我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装成一副冷酷的样子对他点了点头走过去了,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现在在哪儿?你们还有联系么?”

“没有联系了,那次擦肩而过之后就没见过了。偶尔从同学那里听到他的消息,像他那样帅气又不喜欢学习的人,你也能想到,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阮真叹了一口气,将头埋进胳膊里,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连忙问道,

“怎么了?”

阮真只摇头不说话,良久,抬起头来,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她默默哭过了。

“为什么他就不肯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呢?如果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不就都幸福了么!幸福哪有这么难啊!不对!他一定还对三年前我拒绝他的事耿耿于怀。他是个爱记仇的人,一定是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我知道,我只是在骗我自己,他其实就是不喜欢我!”

她安慰道:“也不能说不喜欢吧,要是真不喜欢,那为什么不拒绝你,对吧!”

阮真冷笑了一声:“哼!因为现在他身边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他只是在等,一旦有一个条件比我好的女生出现,他就不会再理我了。”

“如果周明森真是这样的人,那你就更应该早点放手了。”

阮真苦笑道:“我之前也想过要跟他彻底了断,我把他拉黑,让自己不想他,也不去看跟他有关的任何消息,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又忍不住联系他。”

“他知道你舍不得他,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阮真,你不能再这样了,毕竟咱们年龄在这儿。再说了,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既优秀又肯对你好的人啊!”

说完这些话,她自己先诧异了,不是诧异说了这么多,而是诧异竟然说出这种话——她打算与阮真王婷一直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不疏远,也不亲密,因而在言行举止上有意克制——就在刚才,她说出了超出预期的话,说了自己不该说的话,而且,曾经,她对这种话最不屑。

阮真捂住脸,声音嗡嗡地从指缝里漏出来:“女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那么几年,谁希望自己是别人的备胎啊?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我就是放不下他呀!”

阮真嘤嘤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抹去眼泪——眼泪还未抹完,新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叹了一口气,声音低缓地讲起来,

“上一次,我真打算跟他摊牌的。我把他喊出来了。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我俩面对面坐着,他在外面,我在里面。我手里抱着咖啡杯,盯着他看,就想看看他到底会跟我说什么。我觉得他肯定看出我的意图了,一直低着头在那儿玩手机,就是不理我。我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可悲:我到底在干什么啊!那一刻,我对他彻底失望了,站起来就走。人家倒好,拉住了我,没事人似的问我,‘你生气了啊?’废话!他那么聪明的人,能看不出来我生气?还给我装在那儿傻!我不管他,挣开他的手就走,那家伙三两步抄到我前面,站在楼梯下面的台阶上,仰着头看我,一直看,也不说话——好吧,我又心软了。”

“他送我回来,我越走越不甘心,走到十字路口那儿,我终于忍不住了,转身问他‘你跟我说实话啊,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撇过脸,口中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也不知道是‘喜欢啊’还是‘不知道’啊。我让他再说一遍,他怎么也不肯说,于是我转身就走,车子来来回回的,他就在后面,没追上来,也没说‘你注意安全啊’之类的话。我一边走一边哭,心里说‘赶紧跟上来啊’,没头没脑地走出了好远,大概有好几百米吧,回头看,发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你知道么,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快十点了,他扔下我一个女生,自己走了。当时我真是心灰意冷了。”

“后来我们和好之后他解释说他那天不是没追我,只是走了另外一条路,想路抄近路截住我。鬼才信呐!你一个一米九几的大男生追我一个一米六的小女生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么,还用抄近路?”

“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哭了好久,想着再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把他手机拉黑了、微信好友也删了,以为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呵——,大概过了两三个月,有天晚上刷微博,看到他发了一条状态,说自己‘加班到凌晨,累成狗’,又忍不住心疼他,就在底下评论了……他加了我微信,我没骨气的又去找他。我就自作自受!”

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艳回:当年她们都劝她放下许致远,但是艳回却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一个结果,就好像一只小虫子掉进了一个大漩涡,就好像中了邪。有人说爱情需要努力追求,也有人说爱情像手里的沙子,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可是对于爱而不得的人,怎样才算努力?如何把握力度?要坚持多久?一大把年纪了连恋爱也没有完整地谈一场,在男女感情方面,她的经历几近空白,这些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只能依靠有限的见识,搜肠刮肚地攒出了一句老掉牙的话:“外面好男人多的是啊,不放手怎么能遇到呢?”

“我知道啊,我知道!”阮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八月二十七号,我生日那天,我打算那天把周明森叫出来,最后谈一次。如果他还像现在这个样子那我就……”阮真叹了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晚上一起吃饭啊。”

“好啊。”

“为什么我就是放不下他呢?”

说完这句话,阮真从床头上迈下来,轻飘飘地走出了她房间。

阮真走后,她抱膝沉坐在椅子里,心情有些沉重;她感到悲哀,为阮真,也为她自己。

已经到了不应该再为一段感情纠结不休的年纪了,可是她们呢,却仍然天真得像个十八岁的怀春少女,居然还在幻想争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你爱我、我爱你,爱得全心全意,爱得纯粹彻底,连个人一辈子幸福美满地在一起。多么孩子气的想法啊!其实,你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你们一面心存幻想,一面又知晓现实,所以在面对一段令自己心动的情感时才会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徘徊在固守幻想与审时度势之间仓皇无措。在本该在绚烂多彩、恣意爱恨的青春时光里,要么只顾埋头学习(因为学习对于她们这种人来说,是唯一不需要耗费心力的事了)、要么被自卑束住手脚,缩在自我封闭的坚壳里,错过了通过恋爱积累经验的最佳时机;等终于鼓足勇气走出来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时间推到了人生不同阶段的交界线上,停留意味着错误与失败,前进则意味着彻底的失去。可是生活不是静水行船啊!生活琐细多变,从来不等谁。

那个肤色比女生还白的秀气男孩是便是她读研之后的第一个相亲对象,经由共同的同学介绍,她们相识在2014年三月底的一个春暖花开的傍晚。当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她抱着书从图书馆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棵桃花树下仰头看花的他,凭直觉就知道他就是自己要见的人。他们说着客套的话,一起走去校门口的那家小咖啡馆;在刚落座不久,他从包里翻出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递给她;出于礼貌,她当着他的面翻开那本书的目录页……看了几眼,笑着说书太高深了,等她回去好好品味。回去了,书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因为一本书,反感一个人。之后的事情么,不用想也知道了,她很快把书还给他,并委婉地表示两人不合适,然后,两个人又是那种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见第二面的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介绍他们认识的同学得知了事情的结果,不无惋惜地叹息说,可惜了,那是个老实的好男孩。

与第二个男孩的相识发生在她住进现在这所房子之后不久。忽一天,袁华发来一张截图,说这人很适合她,并劝她“及时出手、大胆追求”。她读完文字、看完配图,对图片里那个充满书卷气的红毛衣青年很有好感,这次她确实没有退缩。她们很快开始像朋友那样聊天,有时他主动,有时她主动;大部分时候聊工作生活上的小插曲,偶尔就某个社会热点话题展开讨论;有话就聊,没话也不觉得尴尬——她盘算着如果照这个节奏聊下去,很快就会谈到在一起的事。就在她鼓起勇气打算主动开口时,事情突然毫无预兆地变味了。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屏幕里突然跳出一张图片,一下子将她脑子里所有的盘算炸个粉碎!她猛然僵了一下,又在刹那之间反应过来,反手将手机摔在床头;她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要气炸了!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又气又慌,六神无主,抖着手在浏览器里输入“给异性发裸照的原因”几个字,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了:对方只想约炮。

一个人默默穿行校园许多年,男孩女孩们成双成对地携手从面前经过,孤独感在心头盘旋一阵子也就过去了。除了和沈一平那段混沌不清、似有似无的牵绊,她不敢涉及恋爱,是以长到现在二十九岁了,仍然没有一段真正意义上的恋爱经历。反正,她在她自己的眼里灰暗丑陋,一无是处,她从不相信会有人纯粹是喜欢她这个人。

这也是拒绝他的原因么?

最后那次联系的开端是他发微信提醒她查收邮件。在那不久之前,有一天他跟她说要去宿州玩,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想才接触两周就一起去出玩节奏也未免太快了,便以课多为由拒绝了。

那天晚上他先是微信问她什么时候下课,说想过来看看她。他和她住的地方离得远,坐地铁都要半个多小时,出了地铁再往她这边走还要十几分钟,一个来回差不多两个小时。当时已经快晚上九点钟了。时间太晚了,她没有同意。其实,她的不同意,一层原因的确是时间太晚,另一层么,她不愿跟人承认,但是心里感觉很清晰:她对他的到来感到抗拒。

“没事的,我就过去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就走。”

她从那扇白铁门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他正站在小区入口处的路灯下伸着脖子往这边看,手上拎着一只塑料袋。她刚从门里走出来,他立刻小跑着迎上来,满脸喜悦地看着她:“你没加件衣服呀,冷不冷?”

“不冷。这么晚了还来干吗呢?”

“看看你嘛。”

“我给你买了一个小电风扇,插在电脑上那种,你上课的时候打开就不热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塑料袋,将一只粉红色的盒子拿给她看。

“我屋里有空调呢,不用买的。”

“没事的,再加一个点风扇更凉快。”

面前的男孩子犹豫地看着她,小声道:“要不咱们在附近走一会儿吧。”

“一会儿你该赶不上地铁了。”

“没事的,我可以打车回去,反正也不远。”

他们顺着海宁路向南走,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过了一个红绿灯口,然后又不知不觉走到师大。二人沿着师大树荫密闭的主干道往里走了一截,越走光线越暗,四下里乌漆吗黑的,偶有一根高脚路灯默默站在角落里,虚弱的白色灯光映着幽深树丛和民国时期老式建筑的青砖如一团渺茫的迷烟,大的小的飞虫缠在里面扑朔朔的飞。她看得心里发毛,伸手拖住他的衣角:

“要不咱们往回走?”

“行,那就回去。”

二人原路折返。他走在她旁边,又说又笑,像一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她安静地听,偶尔仰脸,总能发现他在专注看她,看到她看他就会回以一笑。她无法为他的到来全心欢喜,也无法像他回应她那样热情地回应他,心里对自己的冷漠感到内疚。尽管他刻意放慢步速,路还是很快走完了,他们走到白铁门那儿。他将塑料袋交给她,道:“这周末我想去宿州玩,顺便看看母校。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这周课多。”

“好吧。我打算写一篇游记,你文笔好,到时候给我看看哈!”

“我没什么文笔的。”

“最起码比我写的好啦。”

“那你写完发我邮箱。我先上去了。”

说着转身掏出钥匙开门,听见他在身后说着“早点休息”、“太瘦了,好好吃饭”之类的话。她开好了门,扭头看他一眼,一笑,走入铁门内。就是最后这一瞥,他瞧见逆着光他站在雨棚的阴影里,笑得很开心。

那天之后又过几天,她打开邮箱,果然收到了他的游记。一行行往下看,工科生质朴写实而富有逻辑的文字瞬间让她身临其境,脑海中浮现出他叉腰站在南华湖边的柳树下任人拍照的样子。她顺次向下浏览,文字突然断了,页面中出现大幅空白。她脑中一怔,心里开始有隐隐的不安。拖过好长一副空白,黑色文字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当我第一次在回家的大巴车上看到你,……当做女神……后来你重回南京……希望……从未……一切都给你……

他写了长长几段话,她却只敢在里头跳着看,就这样已经教她胆战心惊!她惊讶地想:怎么可能是女神呢?怎么可能让他喜欢成这样?她仓皇地看完正文,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字上:如果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就回复邮件,如果不愿意就不用回了。

当初答应跟他见面、试着与他相处,她就预感到他很快就会表白,那时她心里想如果他对自己好她就答应他。事实证明,他对她确实好,她应该答应的,可是事到临头她怎么就犹豫了呢?不,不是犹豫,而是害怕——怎么就害怕了呢?她不应该高兴的么——竟然有人这么喜欢你这么一无是处的人!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答应他:他性格开朗,身高样貌都过得去,工作也不错,还有一个关系融洽的家庭,更重要的是对她好,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知道这次决定或许关乎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她不该犹豫;然而她呆坐在那里,一面拼命劝自己,一面又从脑子里冒出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清楚地感觉着拒绝的声音逐渐占据了上风。她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的经验有多匮乏,于是压抑着极度羞耻的感觉,生平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对外求助。

袁华与她同病相怜,这种问题也是她的困惑,于是两个大龄单身女青年隔着手机屏幕遥相喟叹了许久;接着她问了弟弟,让他从男生的角度给她出出主意,这个一向有些怕她的毛头小子头一回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他语重心长地劝她:

“我觉得你应该试试,给那人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老姐啊,女的吧还是找个知道疼人的好!”

她收了电话,决定回他邮件;她点击了回复邮件键,却怎么也敲不出一个字!你做出这幅受了委屈的样子不是很可笑么!照照镜子吧,你这种人本来就不配让人喜欢!有什么资格玩弄别人的感情?!她用最恶毒的字眼狠狠地奚落自己,她想将自己骂醒!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心思——她轻轻一点关掉浏览器,然后啪地一声合上电脑!

后来他又给她发了好多消息,文字的、语音的,对她说了好多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想要挽回她的心,然而她的心坚硬如铁。

你们可真幼稚啊!又天真、又胆怯,真可笑啊!你们就这样灰溜溜地、苦哈哈地控诉着、幽怨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写一首好诗,

写一本好书,

找一个阳光温暖的好少年,两个人快快乐乐一辈子。

十年前写下这些文字时她刚进大学,那时她虽然是初来乍到的乡下人,但是她心中豪情万丈、目中神采飞扬,坚定地相信自己一定能实现这些愿望;可是后来她发现现实实在令人沮丧,而她自己甚至比现实更令人沮丧!她的确遇到了一个阳光温暖的好少年并向他表白了,却在事情本可以向更好的方向进一步发展时忽然止步;在他坐火车从北边过来的那个春天,她正好乘另外一趟火车南下金陵参加研究生复试,她没有为他停留、也没有出言挽留,她眼睁睁地看着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距离;她踟蹰在那里不知进退,终于踟蹰到他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好少年——又是这样,好像每次都是这样,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如果时光倒流,哪怕再果断一点点、勇敢一点点,不惧将内心隐秘给他看,如今的他们会是什么光景呢?你应该是一个妻子了,或许也有了孩子,事业不会定不下来,一切如今为之忧虑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再不用害怕聚会;在一个又一个周期性的低潮期,再不是一个人。

在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沈一平的那个秋日下午,窗外的银杏树美得不像话,人们的笑声不绝于耳。她坐在那儿默默流泪,橙橙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悲剧电影;橙橙问她是什么电影,她说不记得了。

总想变得理性、总怨自己过于感性,可是应该责怪的是人太感性或者太理性么?不是因为感性,也不是因为理性,而是自己一直拎不清。拎不清,事情就摆在那里,怎么就拎不清呢?

她恨自己,恨得牙根痒痒,撸起袖管,一口咬在小臂上!

五点半左右,阮真过来喊她下楼吃饭。两人在“便宜街”上的石锅坊点了一份部队火锅。吃了一会,阮真打破沉默,说起学校里的事。阮真在附近的小学教一年级,说的都是些小孩子的事:谁谁又调皮了、谁谁很可爱、谁谁做了什么什么样的事——有趣的、令人哭笑不得的、令人反思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店里亮起灯,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外头走来一群鲜艳夺目的男孩女孩,欢声笑语的,各个正当年。耳边阮真的声音变得嘤嘤嗡嗡的,“怎么别人谈恋爱都那么顺利呢……”原来话题不知何时又转到这上面。一天就这样走到了尾声。好的,坏的,一天又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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