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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三章 岁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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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

燎州城东岁寒丘上,衣袖翻飞好似仙人下凡的李凤桥望着山间荒草随风摇摆,谷中寒雾缥缈氤氲,心下感慨万千。仙人下凡往往是因为心中有了凡念,本就是凡人的李凤桥又怎能超然物外不羁凡俗?

看起来像,终究不是,正如脚下这岁寒丘的种种传说。

岁寒丘三丘相连,因分别长满松竹梅而得名。关于岁寒三友各自长于一丘却互不相扰的独特景致,民间说法莫衷一是,但不论哪种说法,都一定离不开神怪鬼狐之流。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老百姓对此自是笃信不疑,久而久之,这岁寒丘渐渐便成了燎州一大风景名胜,引得无数迁客骚人来此挥毫舞墨,留下更多为世人津津乐道的风雅趣事。

然而竹这等在文人心中“高雅质朴虚心有节”的植物其实最为霸道。但凡竹山竹海,那看似成千上万棵竹子都是同一棵或者寥寥几棵。竹林无论多大,往往都是同根所发,只要竹根伸到哪里,哪里很快就会成为竹的天下。若有人不信,只管找片竹林将所有竹根从土里刨出来一看便知。要不是燎县每年都派人来此割山,岁寒丘上早成一片竹海,那些孤高青松与傲雪寒梅又能剩下几株?世人不是不知此理,就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不知,那些整天在山林里刨食吃的山民樵夫也不知?可是知道又如何?只要这岁寒丘还是名胜,还能给周边百姓商家带来好处,所有人都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以讹传讹,合起伙来为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添油加醋,好让岁寒丘的名声更大些。

“那小子说的没错啊,世道人心如此,我李凤桥又能奈何?”远眺燎州城那沉沉压在地平线上的昏暗轮廓,李凤桥无声苦笑,笑容里有着比寒雾更浓稠的寂寥。

见到田知棠之前,他原想好言相劝;等见过了清觉,他便知自己只能置身事外。十年前如此,这一次依然还是如此。因为他是李凤桥,“四平八稳”李凤桥。所有人都知道李凤桥从来不沾不能沾的因果,哪怕这并非他的本性,可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他就必须如此,不如此都不行。

如今见也见了劝也劝了,该他做的他已尽力,至于之后如何,由得各方去折腾好了。反正天时将至,风云渐起。

“我就知你会如此。”一个如同巨峰耸峙雄伟绝伦的男子踏破山间雾气来到李凤桥身旁,撇着嘴角极为不屑地讥诮道,“像你这样,不如学段白衣那老小子一般归隐得了。”

“你啊——只这一句话,足见你还是不如他。”李凤桥摇头笑了笑。

“放屁!老子不如他?老子会不如他?”雄伟男子闻言大怒,“要不是他早已归隐,你看看老子能不能让他白衣变血衣!”

“你看看,还是教我说中了。我若说的不对,你为何要怒?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宗师人物,难道就这点定力么?”李凤桥不以为然地斜睨了对方一眼。

“我——”雄伟男子一时语滞。

“你自知不如,所以才怒,才恨,才会说出那句‘让他白衣变血衣’。”李凤桥轻轻叹道。

“你这老货——”面对李凤桥的奚落,雄伟男子神色灰暗,沉默片刻才渐渐显出一脸落寞,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颓然叹道,“唉——我毕竟还是老了……”

“是啊——你毕竟也老了——”李凤桥回过头,深深看了眼对方鬓角那几丝刺眼银白,又垂首看着崖边丛生的枯草,掸掸衣袖喟然叹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世人常叹美人迟暮,然则与美人迟暮相比,英雄白头才更令人不胜唏嘘……”

“肉体凡胎终究敌不过光阴似箭,我今年已五十有七,再过三载便是花甲,你让我怎能不慌?如何不怕?若毕生所求最终只落得一片镜花水月,我岳知峰此生又有何意义?”

原来这雄伟男子竟是岳知峰?“重阳九曜”岳知峰!

“其实他也怕。”李凤桥转脸看着岳知峰说道。

“他怕?他怕什么?”岳知峰讶然。

“寂寞。”李凤桥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岳老弟啊岳老弟,你就不该恨他。有他在,你才有对手;有对手,你才不寂寞。”

岳知峰闻言浑身巨震如遭雷击,良久才肃容正色整理好衣衫,无比恭敬地对李凤桥抱拳躬身道,“谨受教!”

灰云随着寒风不断变幻形状,毫无暖意的惨白冬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岁寒丘下,纵横阡陌如丝,曲折大河如带,黑黄相杂的土地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丘上二人视线所及尽是斑驳萧瑟,他们都隐约从中瞧见了那正自酝酿的诡秘风云。

天时将至。

“日前有人来报,说是蒋相业已油尽灯枯了,朝廷虽一直压着消息,可该知道的人只怕全都已经知道。”岳知峰忽然说道,语气低沉而又幽森。

“萧党把持朝政多年,偌大一个朝廷又哪里还有秘密可言?萧应玄这是在造势啊。”李凤桥颔首说。所谓“萧党”,即以尚书仆射萧应玄为首,被许多人在私下里斥为“奸党”的一群文武官员,然则平心而论,庙堂上有哪有什么“奸邪”之说?不过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若撇开人品与行事作风不论,人称“长谋第一”的萧应玄堪称国之干才,否则当今天子继位之初也不会明知其为人心机歹毒刻薄寡恩却依旧加以提拔重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子用人唯才的举动最终成了养虎为患。

“政事堂里一共就六把椅子,代表那帮国朝勋贵的‘泥胎菩萨’李心觉自不必提,剩下五把,皇帝三,奸党二,蒋相若倒,昭化三相便只剩二人,看似仍与萧党平分秋色,可萧党手握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紧攥朝廷弹劾、查办、刑狱之权,五品以下说抓就抓就杀就杀,便是五品以上也是人人自危,毕竟谁家都有亲朋故旧,这些人可没有五品官位护身。如今那几位藩王起兵夺位在即,皇帝哪里还顾得上在严家家事中搅局?少了这重顾虑,夏继瑶那丫头自然不用再隐忍。这天下眼瞅着就要乱了,也不知会有多少山精水鬼野神仙趁机蹦出来作妖。”

李凤桥摇了摇头,苦笑良久才道,“眼下时局纷乱,不论庙堂江湖都是一片波诡云谲。步步杀机啊。”

“萧应玄到底想干什么?”岳知峰摩挲着面颊上的胡茬眯眼沉吟道,“若为权,这些年皇权难彰,蒋相等三位老相又年迈不堪,他萧应玄已是当朝副相,蒋相一倒,他便是实打实的朝野第一人。若为名,他萧应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登高一呼百官景从,只要他想,那些志在功名的文人士子谁敢不玩了命替他鼓吹扬名?难道他想当皇帝?可他膝下无儿无女,家中只有老妻老仆,就算夺了这虓朝江山,也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真是搞不懂。”

“这世上又有谁能看穿他萧应玄的心思?”李凤桥摇头苦笑。

“你真不知道?”岳知峰狐疑地看着李凤桥,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位老朋友应当能猜到一二才对。

“不知道”李凤桥再次摇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也不敢知道。”

“不敢——”岳知峰闻言不禁愕然,又很快会意失笑道,“也是,知道的全都死了,连田家都不例外。对了,说起这个,田少游当初‘谋刺圣驾’那件事,是不是萧应玄捣的鬼?”

“当初田少游要杀的其实是萧应玄,怎奈行事不密,为萧党所察,萧应玄遂将计就计,借随驾祭天告庙之际,一招李代桃僵便反过来让田少游落了个意图刺驾的罪名。田家之后种种惨事也是因此而起。”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蒋相”李凤桥叹道,“当年事发之际,蒋相已怀疑此事必定另有蹊跷,可今上震怒之下根本不听谏言,而蒋相为维护天子权威,只得将疑虑埋在心里,待田少游与长子双双殒命大王关下,蒋相越发觉得事情有异,便秘遣心腹联系我、兴云子和仇老生,托我们这几个田家故人寻田知棠问个究竟,可惜田知棠那时行踪飘忽难定,我们三个最终也没能寻得他下落,事情便就此不了了之。没想到时隔多年——”

“他居然回来了。”岳知峰笑着接过话头,“虽然我知道的没你多,却也能断定那小子此番回来必是因为‘天时将至’。可这句秘密流传多年的谶语怎解,从来都只有昔日那些海池鲲鹏们知道,如今海池已干鲲鹏尽绝,想要找出答案,恐怕就只能从那小子身上下手了。”

“田知棠说他不信‘海池已干、鲲鹏尽绝’。至于那句‘天时将至’究竟何意,想必他是不会说的,毕竟当初田少游刺杀萧应玄一事应该也与这句谶语有关。”李凤桥幽幽道,“如果这些事能够说与外人知晓,当年田少游又怎会宁可搭上整个壁州田家也不肯出言自辩?”

“那小子是不是鲲鹏?”岳知峰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尽管在过去一千一百年里,号称“鲲鹏各半”的北海南池始终只在极少数人口中流传,而那些有资格成为海池鲲鹏的人也总是“潜于北冥之海、隐于南冥之池”,可他们毕竟是遨游沧海水击三千余里的鲲,扶摇九霄翼若垂天之云的鹏!只要他们当中有人出山入世,人间必有一番风云狂作波澜大兴。岳知峰当年已经错过一次与海池鲲鹏一较高下的机会,他不想再次错过。

“还不是。”李凤桥摇头说。

“还不是?那就是有机会是?”岳知峰眯眼笑了起来。

“燎州城里最近来了不少人。”李凤桥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岳知峰的问题,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岳知峰似笑非笑地沉吟片刻,这才撇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李凤桥理了理被山风吹皱的袍角。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而是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做。”

“清觉老秃驴到底对他都说了些什么?”

“佛祖也动明王怒,罗刹亦为十二天。”

“嘁——”岳知峰闻言嗤笑。“明王”即不动尊菩萨,又称不动明王,是以愤怒相降伏一切邪魔的大日如来之教令轮身,释迦牟尼佛之不同示现。按说佛门戒嗔怒,作为佛祖“三身”之一,不动明王那一脸忿怒的法相怎么看都有些没道理,但依佛门的说法,不动明王右手持智慧剑断一切烦恼根,左手提金刚索执世间诸邪魔,其作忿怒相非为毁灭,而是为喝醒众生教化冥顽不灵者的大慈悲,是使世间一切恶鬼妖魔见而生畏的大威德。换句话说,佛祖固然慈悲,可对那些“受魔障遮蔽执迷不悟之人”与“侵扰众生之污秽邪魔”,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而罗刹在佛教中则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可若是一心持戒修行,待功德圆满,也能成为护持佛法的十二天尊之一罗刹天。清觉带给田知棠的这句话,说白了就四个字——威逼利诱。

“佛门倒是打的好算盘。”岳知峰撇嘴讥诮道,话锋一转又问,“那小子修为如何?”

“若与其父兄当年相较,胜其兄,逊其父。”

岳知峰点点头,眯起双眼眺望着如巨兽般匍匐在远处的燎州城,好半晌才咂了咂嘴巴笑道,“既如此,我明白了”,话音未落,他又长啸一声疾驰下山,所过之处狂风大作,卷得满山雾气翻滚,好似巨鲸蹈海神龙穿云。

望着岳知峰离去的方向,李凤桥默默长叹。他知道自己今日所为并不光彩,可是大势所趋,他李凤桥也只能顺势而为。江湖人,身份越高,离“道义”二字往往也就越远,并非在那繁华名利中迷失了本心,只是身上羁绊重重,实在做不得自己罢了。

“有些事必须做,成也好败也好,只有做了,我才可以是我。”田知棠言犹在耳,李凤桥心中竟泛起一丝妒意。

芸芸众生,又有几人可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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