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为桑一走，其余众人也无不各怀心思带领手下离去。纪琉璃临走前第三次将目光投向田知棠，依旧还是带着那副异样神色，什么也没说。一阵桌椅晃动声响后，水榭里外的人很快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啧——这他娘——”出了繁花居大门，伍陆柒摩挲着面颊上的胡茬连连咋舌，一双虎目里不时亮起些许异样光芒。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回这事上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喽。”赵运泽也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虽是初次来下龙坡，田知棠还是立刻就听懂了赵运泽那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什么意思。太岁之间的争斗本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毕竟能在江湖里混到这个地步的人物，谁也不是那傻乎乎爱做意气之争的愣头青。几位太岁之间不论怎么斗，其实都各自把着分寸，除非有利可图，否则谁也不会轻易与人不死不休。但金为桑末了那一句“驱虎吞狼”太阴损了，一下子就扎进了所有人心里，把下龙坡这潭水给彻底搅成了泥汤子。病龙王想驱虎吞狼，那么谁是虎？谁又是狼？病龙王这回想要对付的真是金为桑么？或者是暗度陈仓，拿金为桑作幌子收拾其他人？有些事，根本不需讲证据，一个“疑”字就够了。

正如赵运泽那句感叹，如今所有人都起了猜疑之心，整个下龙坡确实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目送赵运泽和伍陆柒各自离开后，田知棠就近在胭脂巷和坛子街拐角处找了家名叫陈家老店的客栈住下。虽说赵运泽一再邀他去家里住，但田知棠知道对方也只是客气，哪怕彼此都是梧桐院的人，他此番前来也是为了从旁照应梧桐院在此地的产业，可一个掌柜，一个管事，私下里走的太近总归不好，就算彼此都没有深交的意思，旁人却未必不会多想。

因为腰里系的金丝绦子，客栈掌柜的态度很是恭敬，一路将田知棠领去后头专为贵客准备的独门小院，着伙计送来酒菜，又对两名丫鬟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告罪离去。这陈家老店虽地处彻夜不眠的胭脂巷和坛子街之间，可因着后院四周栽了好些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外头的喧嚣也传不进来，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坐在窗前就着精致小菜独酌了一阵，田知棠决定早早歇息。下龙坡即将因为今夜那场水榭茶会而掀起新一轮的刀光剑影，无论赵秋寒和杨成贵此前让自己前来究竟是安的什么心思，如今看来都确实是必要之举。

将两名丫鬟打发去了外头，刚刚抱着竹鞘长剑和衣到床上躺了没一会儿，田知棠就心中一动，缓缓睁开双眼斜斜瞥向窗户。因屋内烧着炭盆，为免客人受了炭气，窗户一直都是半掩，田知棠清楚瞧见那约莫拳头宽的窗缝后有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过，看身法颇为轻巧高明，显然不会是客栈里值夜的伙计丫鬟。一念及此，他当即翻身坐起掠去窗边，就着窗缝朝外头悄悄看了看，只见方才那道人影正反手攀住院墙墙头，收腹抬腿一个干脆利落的后翻便落在了墙头上，似乎知道田知棠正看着自己，那人影竟蹲在墙头朝田知棠咧嘴一笑，似乎有意在引田知棠跟上去。院中灯光昏暗，田知棠看不清那人模样，只看到那满口雪白牙齿，当即也不迟疑，就手一掀窗扇便闪去外头，不等落定站稳身形又檐下立柱上一踏，随即如夜枭般无声飞起，直朝那墙头人影而去。

见田知棠追出，人影果然不在墙头停留，只见他整个人朝后仰倒，好似跌去墙外，身影刚刚没入墙头之后，又突然一个纵跃闪了出来，极是轻盈灵巧地落去隔壁屋顶上，然后俯低身形如豹子般贴着屋脊下的阴影朝镇子西北直刺而去，不时回头看上一眼，似乎担心田知棠轻功不济，无法追上自己一样。

田知棠见状不免撇嘴冷笑，心道这人倒是自大的很，若是放在寻常人眼中，此人轻功确非等闲，可对他田知棠来说，简直就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孩儿，根本不值一哂。不过田知棠也懒得逞能，只慢条斯理地跟上去，想看看对方究竟要引自己去哪儿。或许是察觉出田知棠的轻功比自己高明，前面那人影终于收起轻视之意，也不再回头，只是埋头狂奔。不多时，周围的房屋便迅速稀疏起来，等掠过最后一户人家的院墙，田知棠看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竹林边缘。

停下脚步朝两旁看看，这片竹林的面积倒不小，不过是呈南北走向延伸，东西方向并不厚实，田知棠隐隐能瞧见竹林那头的空地上有两点细微灯光。前方那人影一闪进竹林便消失不见，想来是到地方了。田知棠当即也收起先前的轻松心态，转而全神戒备地缓缓迈入竹林，朝着对面那两点灯光而去。

出乎意料，竹林里除了满地裸露在地面的盘结竹根与尚未完全腐烂的枯叶，旁的什么也没有，眼看着那两点灯光渐渐近了，田知棠也不再犹豫，快步穿过竹林。竹林外有一座破败院落，看外观形制和四下里散落着残破纸钱，应是此地义庄。那两点灯光就是义庄大门上悬挂的白纸灯笼。迷信鬼神之人往往觉着义庄这种地方“不干净”，其实想想，从来都只有人害人，有谁真的见过鬼害人？所谓的妖魔鬼怪作祟，大多都是人们自己心里不干净。清觉老僧有句话说的不错——心中有魔，所见无不为魔。倘若自己心虚，颈后吹来阵凉风都会以为是怨鬼索命。若是正气浩然，虽鬼神又有何惧？田知棠不知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神，就算有，他也不怕。倒不是说他从小到大都行端立正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只是想的明白，若鬼神真的存在，那么怕也没用，那些鬼神妖魔都能飞天遁地穿墙过瓦千里取人头了，真找上门来，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那还怕他做什么？

此时恰好有一大片阴云被狂风从远处推来遮住夜空里的半轮明月，义庄大门上的灯笼双双熄灭，整座院落随即藏进昏沉夜幕之中，只有几段惨白残缺的墙壁依稀可见，远远看去，就好似有些什么东西正挤在黑暗深处咧嘴狞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起来有些瘆人，这使得田知棠忽然想起先前那人影在墙头上的怪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田知棠继续迈步朝义庄走去，都已一路追来这里，总要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大步上前推开义庄那已经有些腐朽的大门，夜风随之涌入，门后庭院天井里登时风声呜咽纸钱翻飞，像是又有人家出殡一般凄惶。田知棠站在门前朝里头望了眼，没想到下龙坡地方不大，无人认领的死人却多，连天井里都停满了许多破烂棺材，还有好些污秽不堪的“草席卷”，好在此时正是天寒地冻之际，加上夜间风大，那尸体腐坏的气味倒是不重，不过田知棠还是皱了皱眉，他听到呼啸风声中还藏着些别的声音。似乎是发现他已警觉，夜色突然有令人心悸的寒芒带着尖锐呼哨疾射而来，田知棠猛一拧腰侧身，那点寒芒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飞过，尽管只是一刹那，他还是能看清这支弩箭的箭杆上立着正反八根狼牙倒刺，锐利箭镞与每一根倒刺的尖端都隐隐渗着骇人乌光。他认得这种弩箭出自军中，而且是最为精锐的朝廷上三军左右六卫，流入民间的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总有一些江湖人能弄到。这等出自朝廷少府军器监的手弩从弦到机括再到所用弩箭全是特制，非是两军对阵所用，而是专门用来对付武功高手，其射程不远，但所发弩箭速度极快，且空心箭镞锋利质脆又内藏剧毒，任你是刀枪不入的横练猛士还是真气充盈的内家高手，管你是巧接还是硬挡，只要你敢不躲，就得吃大亏。

既已认出这弩箭的厉害阴损，田知棠也不逞英雄，就着转身避让的势头一个侧翻闪进门后，同时手脚齐出带上义庄大门。箭镞质脆易碎，很难穿透厚实门板，只听得一阵噗噗噗的密集闷响，那些弩箭显然都被门板挡下，可田知棠并未放下心来，因为这义庄里还有比特制弩箭更危险的“东西”存在。

“你这后生，倒是有些见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檐下立柱后的阴影中响起，粗粝干涩的不似人声，反倒像是用碎瓷在灰墙上用力刮过一般，声音不大，却能刺进人的心尖子上。说话之人渐渐走出阴影，他走的缓慢而又随意，却偏偏让田知棠生出种错觉——不是对方从阴影中走出来，而是阴影主动退向对方身后。

此人看似应有花甲之年，须发凌乱瘦骨嶙峋，一双鹰眼凶光慑人，身上大红袍服鲜艳喜庆且尺寸过大，与来人气质身材都极不相符，然而此时此刻，田知棠丝毫不觉对方装扮滑稽诙谐，反而阵阵心惊。虽然彼此尚未出手，田知棠却已能猜到这红衣老者必定是位实打实的灵犀境。

武道六境有两道分水岭，知弦入灵犀是一道，灵犀入洞明又是一道。尽管许多习武之人公认一入初悟即高手，但在灵犀境高手眼中，灵犀以下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境界，是“术”。只有入了灵犀，才算是真正窥得“武道”的门径。从锻体到知弦只是一步一台阶，从知弦入灵犀却是一去千里，灵犀入洞明更是一步登天直上青云。灵犀以下，一个人最多能独自面对两三位比自己境界稍低的对手，可一位灵犀能轻易格杀六七位知弦，至于洞明——洞明眼中无多寡，能对付洞明的只有另一位洞明。

因父亲当年另辟蹊径，于剑之一道单开五境，田家父子三人的境界便与寻常习武之人所有不同。然而实力强弱可以直观比较，田知棠知道如今已是“心至”的自己在不用田家家传之剑且不作生死之斗的情况下，实力与一般灵犀境大致相仿，只有到了“神具”，才会显出与洞明的截然不同。如果说洞明是真正领会武道之“道”，那么田家的“神具”就是大道圆融。同样是迈入最高境界的一步，入洞明只是打开一扇大门，能走进门里多少还要看个人造化，而入神具则是神剑铸就过程的最后一次砥砺锋芒，是大功告成。所以相较于世间其他武人尝试入洞明，田家子弟想要神具更是难得多。

田知棠从来没奢望过自己能有神具之日，在他看来，若能将心至练到极限就已是世间绝顶之流，足以让他去做自己想做也必须做的那些事。可今夜见到这一身红袍的老者，他才真切认识到“天地之大藏龙卧虎”这句话绝非戏言，眼前老者虽非洞明，却已在灵犀境浸淫多年，绝不是那些初入灵犀之人能比。同一境界，实力差距其实有如云泥，就好像同一本书，初读与烂熟，其理解当然有深有浅。这下龙坡的水居然如此之深，自己先前倒是小巧了此地人物。田知棠不禁暗忖道。

“好教你这后生死个明白。老夫白老四，大家伙儿平日里都叫老夫一声‘白老爷子’。老夫今夜拿钱做事，回头去了黄泉路上，莫要心生埋怨。”老者阴恻恻地怪笑着说道。说话间，他将右手自背后抽出置于身侧，只见他手臂一震，劲气砰然炸响好似雷鸣，更激得四下里狂风大作，声势颇为骇人。

田知棠也不与对方废话，突然由静转动朝老者冲去，身影时快时慢，快时能迅疾得几乎令人眼无法捕捉，慢时又徐徐缓缓好似闲庭漫步，可不论他是快是慢，每次快慢切换间的短暂停顿都会在身后留下一抹淡淡残影，看起来诡异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