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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人心之道》第三章 荧惑之心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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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其实居无定所,无生又长年出门在外,两人见面的次数实在不多。不过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节短小的骨笛,每当段十六搬家了,骨笛总会响起,然后一只不到手掌大的仙鹤就会从笛子里钻出来,将段十六的新地址告诉她。

这么多年来,段十六只怕住遍了天下所有的大小城镇,只是每一次无生都离得挺远,等她想要落脚时,迎接她的总是没有主人的“段宅”。算起来,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都好几年了吧,段十六却还是和百年前一样没有变化。

两人离开李家,回到段十六的院子时,夜晚已经过了大半,墨驹儿正在院子里主屋檐下吃着特意为它准备的草料,见到二人回来,它长嘶一声,十足十的表达了自己的好心情,无生对着墨驹儿心情就更好了,冲上去给它顺毛,顺便抱一抱蹭一蹭,李梦铃的事情就暂时被她扔到了一旁。墨驹儿也用头蹭着无生,亲昵无比,段十六笑了笑,走到屋檐下,一个仿佛融在夜色里的黑衣老人走出来,沉默的将一副卷轴递给他,他打开卷轴朝向墨驹儿,说了句“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原本还在和无生挨挨蹭蹭的墨驹儿突然打了两个响鼻,浓墨般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无生万分不舍的抬手要抱,只是抬手时墨驹儿已经消失在原地了,她哀嚎一声,段十六就递过来卷轴,好歹让她摸了摸画上的黑色骏马,然后又一把拿回去,小心的卷了起来。

“行了,都快天亮了,快去睡吧。”段十六说着,老人走过来对无生微微点头,无生撇撇嘴,说了句“好梦”,跟着老人去客房睡了。

后面几天,街上的人依然在议论纷纷,李家的离奇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暴毙的新娘又活了,隋管家的儿子也回来了,只是听说两人一个惊恐万分,一个浑浑噩噩,女方父母趁着并未拜堂,竟一力将婚事悔了,带着女儿一早就离开了凉城。再过两天,突然又听到李林将管家儿子收为义子,将一切家产交于他打理,自己跑到城郊的法云寺出家当了和尚,只是李家大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终究没人知道。

众人唏嘘不已,不少人特地跑到米铺窥探年轻的新当家,不过见他沉默寡言,埋头做事罢了,有好事者冲上去探问李家小姐哪里去了,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这一日,无生偶然经过,果然看到几人围在一家米铺外面窃窃私语,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正在里面忙着,偶一抬头见到无生,那男子手中不停,冲她微微点头,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眶却红了。无生只觉得心里又一抽痛,茫茫的跑回去,在家里四处找了一圈,却没能找到段十六。

她想起这几日,自己终日睡到自然醒,醒来跑到街上溜达——她第一次来凉城,当然要好好转转,只是偶尔见到段十六,说不了两句闲话他又不见了,这会又找不到人。

叹了一声,她走进书房,看到满满一屋子书,只好百无聊赖的看了一圈,将那些数百年前的古老风俗记录、各国各朝代的地理人文,还有一本又一本的关于精灵鬼怪、奇谈传说的典籍等随手翻了翻,看到里面笔记和批注颇多,也看不下去。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窗前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蚌,紧闭着蚌壳,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到底都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她想着,心里更加闷闷的,窗外寂静,偶有鸟雀的声音,无生心里积着心事,趴在桌前想着隋棠哭不出来的笑脸,愣了愣,有些闷闷的就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紧闭的蚌壳打开了一丝缝隙,淡淡的雾气飘了出来,将无生一点点笼罩在氤氲里。

无生渐渐觉得身下有沉沉浮浮的飘荡之感,水声阵阵吵醒了她,发现自己在一条狭窄的船上,身边雾气缭绕,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粼粼湖泊。她趴在船上,脑海里一片空茫,既不想动弹,又想找个尽头去看看。

她探头张望着,水面映照出一个女孩童稚的五官,她心里便突然开心起来,伸手想要探到水里玩耍玩耍。

突然,一朵莲花在远处袅袅出现,洁白的花瓣影影绰绰,粉嫩清香,无生不由得想要靠近看看,那莲花却又突然不见了。一尾墨色的鱼游到船边,对着她吐了一个气泡便潜到湖底,这一莲一鱼,终于让这片空茫的天地多了些生气。

无生张望着,她有些着急,看到一朵又一朵莲花次第出现,都隔得极远,来不及看真切就如幻影一般转瞬即逝。无生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偏偏那黑色的鱼儿还时不时跑到船边露出尾巴或吐个泡泡,灵动异常的样子引得她恨不能伸手去捞。

船自己飘着,说起来也是灵气得很,无生想去哪里它似乎有感应一般就往哪里飘去。不多时,隐约出现了山石的轮廓,无生划着水加快速度,果然,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山石出现在船的两侧,无生笑起来,感觉自己入了仙境。

一声轻笑传来,白衣少年远远的坐在石头上看他,脸上仿佛有温和的笑,不等她靠近,轻身一跃跳入湖中不见了。无生心里一阵刺痛,站起身想追,却看到他又穿着黑衣,沉默的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双眼黝黑的看着自己,有些单薄而沉静。

两个身影一出现,无生便觉得心中悸动无法自已,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船不停向前,山石嶙峋而过,黑发的孩子还未靠近已经不见,白衣少年又开始出现,有时候是孩童的模样,有时是青涩的少年,他偶尔发出轻轻的笑声,冲她招手,黑发的孩子有时也会一起出现,总是孩童的模样,却不发一言。

无生在船上愣愣的看着,心里隐痛,手足无措,白衣少年突然跃起向她扑来,浅浅的笑着让她忍不住张开手臂想去迎接。

就在少年跃过来的短短时间里,他稚嫩的五官渐渐长成青年的模样,笑容却未变,像一只飞鸟飘到船头,离无生不到一臂的距离。

他轻轻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无生听了,掉下泪来。

一阵风起,白衣少年消失了,另一个少年也转身离去,湖水、山石、天空中的云朵飞速褪去,无生留在原地,惊恐的大叫起来。

不要走…

不要走!

无生醒了过来,心里突然极痛,她埋头用袖子将眼泪擦去,这才抬头看向一旁。

段十六倚着桌子安静的看着她,一手放在蚌壳上,微微抚摸着那个重新紧闭的蚌壳说道:“这是蜃,若是睡在它旁边,会一梦不醒。”

无生没有说话,黑衣的管家走到门口,端着茶盘和点心。她起身向外走去,一直走到主屋檐下,这才盘腿坐到长廊边上,看着段十六溜溜达达的跟了过来。

段十六坐到她边上,接过茶盘给她倒了一杯,耐心的等她说话。

无生心里闷闷的,喝了大口这才觉得好些,劈头问道:“十六,你说那李家小姐,还能转世吗?”

段十六将暗绿长袍的边缘掸了掸,接过这个直接扔来的问题笑了笑,李家的事情已经过了几天,他都快忘了,只是见无生闷闷的,便戏谑道:“你游历人间,怎么心反倒软了,我以为“红尘”已成,你该看得够多了才是。”

“怎么可能,”无生撇了撇嘴,又喝下一口茶,叹了口气。

“三千执念心,一颗红尘珠。”她低低的念到,段十六这样取笑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次她也还是笑不起来。她看着十六,有些叹气的说道:“一颗红尘里,三千爱与念,如何不让人心软?”

段十六一笑:“只怕嫉妒、怨恨也有不少吧,你总是挑好的记可不行哟。再说,我真是觉得可惜了你那颗舍利子,恨无生只是去了个“恨”字,却始终看不透,空不了。”

又来了,无生讨厌他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讽刺道:“你明明是个人类,还这样说。”段十六混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正因为是人,才深知人心诡谲,不想靠近。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人类了,有些着急。”

无生撇撇嘴,把话题拉回来,执拗的问道:“所以李梦铃到底会怎样啦?”

“不知道,”段十六颇有些不在意的样子:“她已经进入轮回,并非今日的李梦铃了。以后会怎样,谁又能知道呢。”

无生有些苦闷的垂下头,刚才的梦境又浮现出来,她知道那虽然是梦,却也是自己真实的心情,那时候的自己不也是那样无助,一次又一次的看着他们消散于无形,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不想失去,想永远在一起,这样的心情在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少呢?

无生心里很痛,可是她知道段十六并不在意,所谓人心,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可悲的执念和欲望。

段十六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说道:“自我搬来凉城,你还是第一回来,闲晃了几日,感觉如何?”

无生想了想说道:“听说这里原本叫京都,是前朝太吴的都城,五年前新皇登基,有谋士说此地缺乏水的生气,故改名为凉城?”

“嗯,背得不错。”段十六揶揄道,又笑了笑,淡淡的问道:“听说新皇乃真龙现世,很是难得。今日朔月,适合月下饮酒,观前尘故事,如何?想听吗?”

无生在心里嗤了一声酒鬼,跳下长廊说道:“不如把饮酒改为散步吧。”朔月故事什么的,她倒无所谓,只是段十六好心要开解自己,她也想把刚才的梦扔得远一点,就朝他笑了笑,看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率先走了出去。

凉城最近突然开始宵禁,因而两人出门的时候,夜色昏沉,空荡荡的街巷寂静无声。段十六不紧不慢的说了起来:“关于真龙我倒是没什么想说的。但你可记得九重天上,有一个叫元衡的将军?”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在幽暗的夜色下像隐秘流动的河水,虽然说着话,却反而让四周更安静了些。许久不见,无生还真有点怀念这清清冷冷的氛围。

她点了点头,自己受段十六影响,游走人间时就爱在茶楼街巷听那些传说往事,狐妖狐仙的早听了一大堆,元衡作为天将,很多地方都有他的传说,她自然是听过的,只是段十六突然提起这个人,让她心里有些奇怪,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此,她便仔细的想了想说道:“我在天界时天天被师父关在那里,并不经常接触他人,但元衡的情况光是人间传说就够详细的了。据说他是泰山之虚所化,翡翠长袍,朱砂染发,长剑一出,断马撕魂,三十三界赫赫威名如雷贯耳。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转世人间,每一次都是当世名将,历国历代的盛世开国,也都有关于他的传说。”

段十六听了点点头示意她继续,不知道是不是英雄都让人向往,无生说着说着,颇有些向往起来:“就说最近的一次吧,上一代太吴开国之君,在他们族群刚兴起的时候,几乎被赶尽杀绝,年轻的少主迫于无奈,准备带残存的人民渡海而去,一个少年突然出现,说可以帮助他君临天下。后来,这个少年屡立奇功,真的帮助少主建立了太吴。建国当天,已经成长为青年的他来跟皇帝告辞,当场就消失不见了,这时皇帝才知道,这个人是天将元衡的转世,他深感上天对他不薄,于是在国境内广设庙宇,太吴历经四百载,元衡将军庙香火不断。说起来我在路上还见过他的庙,可惜没敢进去…这样的人,莫说神仙,光想想他转世为人驰骋沙场的样子,真是令人神往啊!”

看着无生越说越激动的样子,段十六笑了笑,语气依然淡淡的:“是呀,可惜,太吴绵延了四百年,也终于在五年前走到了尽头。连续三个暴君,耗尽了王族之气。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无生点点头,看来是要进入正题了。

段十六便接着说道:“五年前,义军攻占皇宫这事想必你也听过,我就不多说了。当时的义军将领叫温长泽,他孤身进入前朝皇帝躲藏的大殿,却因大殿起火突然倒塌而与对方同归于尽,他的弟弟温长明即位,建立了现在的雍国。世人都说,温长明出生之日,天南帝星耀耀生辉,并有将星在侧,十分夺目,后来,他果然君临了天下。所以在很多人看来,现任皇帝温长明就是那颗帝星,而死在大殿里的哥哥温长泽,便是那位元衡转世的将星了。”

无生听着突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调笑道:“你今天话好多啊,这么简单的故事你才不会感兴趣。”

段十六难得露出一点委屈来说到:“为父养你这么大,怎的一回来就调侃我?”

无生瞄着对方二十五六、一丝皱纹也无的“苍老”面庞,肆无忌惮的“呸”了一声,说到:“所以元衡功成身退,在大火中回归天界了?”

段十六哈哈一笑,却没有说话。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皇城不远处。入夜的凉城确实清凉如水,无生抬头看到天上月光晦暗不明,皇城上方似有黑雾隐约汇聚,身边街巷的角落都隐没在夜色中,仿佛藏着些什么。

刚才光顾着说话,此时无生才发现,作为真龙居所的凉城,这里的龙气却十分微弱。

果然,段十六看了看她,接着说道:“你可知,建国那日,帝星忽然黯淡无光,将星爆裂陨落,大家都说元衡功成身退,却无人解释,为何在同一天,遍布国境的元衡将军庙,一夜之间,全部倾塌了。”

无生脸上一白,露出惋惜的神色,这件事情她也听说过,只是她不愿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她带着一丝侥幸猜道:“也许是太吴既灭,太吴的百姓已经不在,将军庙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段十六轻蔑一笑:“比起帝王将相,百姓才是真正的长存者。再说,将星陨落,可说是功成身退,他大可以继续做他的光彩神仙,千座庙宇同时坍塌,却又是何故。”

他看着无生有些凝重的神色,慢慢说到:“你可知一个月前,帝星旁边,忽有荧惑守心之象。”

无生一惊:“荧惑守心主乱世兵灾,但真龙即位,荧惑不出,十六,你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我才说可惜,”段十六摇摇头说着,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可惜的神色,仿佛四百年国兴国灭,于他都毫无关系:“将星陨落、千庙倾塌、荧惑守心,还不明白么,这位元衡天将,已堕了神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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