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丰城中的第一朵梅花开了，难得萧绮川做了一个好久未见的梦。

梦里一切都是朦胧的，只是来客尚不自知，还以为在台上戏中，一切都崭新得发亮，对面那少年把手插到袖子里，眉眼狭长，三分疏离。可惜没见过雪，她这么想，觉得自己就是倒春寒中的积雪，要不怎么会湿汗淋淋，手足无措，一边结冻一边融化。

“你就是绮川？”

她一个激灵，就想逃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我知道你是谁，你喜欢我吗？”

第一次见面，真是突兀又尴尬，她知道薛家夫妇俩都喜欢她，却不知道少年心底打算，当然要开门见山直接一些。

“我们不太熟，所以……”他斟酌着字句缓缓说，还一边观察她的神情。

萧绮川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是天才，不像隔壁的神童五岁就能作诗，但她懂得很多事情，像长辈们不想告诉她的，她就很适当的转移话题，不再去问。但她这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如果你心仪我，还会喜欢其他女孩吗？像是能歌善舞的罗姐姐……”

“不会。”

薛岚很肯定的说，完全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他们是对等的，在进行一场独立的谈判，比两个国家之间的外交还要正式。

一时无言，薛岚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准备回屋子，想到身后的人，回过头牵住她的手，绕开那个漂亮的花园从辅路回了屋。她知道那里有什么，修建半途耽搁了，那些花丛底下藏着一个一个看不见的土坑，一不注意就要摔进去，无数次来这里小憩，她都能背下那些坑在什么地方了，但他带着她笨拙地绕开了。

“你真的很好。”

小小的萧绮川抬头看这人，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松开了。

丰城人尽皆知，萧绮川喜欢薛岚。

在这小城里，消息传得飞快，也不知道源头是哪里，虽然照面不识陌生人，但基本都有印象。而有名有望的大门户就不一样了：丰城人人都知道萧家，住在城门口不远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后头蓝色牌匾的那家，苍劲的四个大字——临锋武馆。

萧绮川便是馆主萧逸的独女。

她样貌生得极好，按排名在丰城中怎么也得算前三甲的程度，见过她的逢人便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姑娘。可惜萧小姐爱好和寻常闺秀不一样，大概是家庭原因，从小就在男人堆里打滚，城里的混混也听她服服帖帖的，一点儿也没有还未出阁的矜持样子。这倒不劳旁人费心，萧家和河对面的薛家是世交，肥水不流外人田，早就给子女定下了口头婚约，让人眼红不已。薛家是什么背景，那是丰城，不，是徊河南边最富的人家，朝廷当官的也得对他们礼让三分。

不过，人们提到萧绮川更多的是因为薛岚，他们本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水到渠成的一对儿。

“听说那位今天又被拒绝了。”

“这是第几回了？”

“我估摸着应也有几十回了吧？”

集市的窍门就是得赶早，这条街是丰城最热闹的街。天还没亮透，各类摊贩已经出来吆喝了。红衣服的大婶把菜篮子往胳膊上捞了一下，回过头用圆圆的手指点点自家闺女的脑袋：“你可别像那位一样，要不然可就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听完娘的话，红着脸点点头，心里暗道当然。毕竟不是每家都能像萧家有那个福气和薛家扯上关系，如若不是祖上积德，哪个丰城少女的心选良人不是薛岚呢。一表人才，品行端正，家底殷实，那薛岚也极为争气，因着少时体弱多病去平苍派习武健体，不想天赋禀异，成为了掌门的关门弟子。

对了，加分项还有一条：不喜欢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

“这次是怎么个说法？”

“哎呀你可小声点，别让萧家人听见……！是呀，你说萧家那位一个女子，平时治治混混也就算了，整天抛头露面的。这次听说是约薛公子去城郊打了一架吧，说是如果萧家小姐赢了就正式结成婚约？”

“这……寻常家的女子还真做不来，不愧是萧小姐的风格。”

“可不是嘛，你说这萧……嘘！”

话还没说完，远远看到对面穿着带有赫色暗纹的玄衣男子，几人连忙散了，大婶立刻低头拿起小摊上的青菜，装作挑选蔬菜的样子。

那人是临锋武馆的大弟子赵承，身着赫色火纹的玄衣，是临锋武馆的标志，他们一众弟子总是穿着这样的外袍。尤其是赵承，是除了萧逸在萧家最能说上话的人，武馆的事务往来，镖队的运输都由他来负责。这些碎嘴哪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摆摆手赶紧散了个干净。

赵承此番出门不是为了别的，可不就是自家师妹从薛家回来后，已经两天没有出过房门了，师傅担心又不敢贸然过问，只好把麻烦事都推给自己。赵承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一直没有婚配，这种小女儿家的心思他更是琢磨不来。练武，勤奋就行了，押镖，仔细周详就行了，萧绮川……每次师傅一让他去哄师妹，他只会上街买点她爱吃的兰花酥。

一路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若是押镖的时候他必然不会像现在一样淡漠，但是在丰城里……他已经习惯收到这样的关注了。一切原因不用想，肯定是他那小师妹和薛家的事情了。丰城里除了当事人两位不知情，有关于他们的动静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城，成为丰城人家除了家国大事外最关注的消息。不想多做逗留，赵承匆匆在百里楼打包好糕点，一路疾步回了武馆。

“师妹啊，师兄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兰花酥过来，你出来吃一口吧？”

他敲敲雕着桃树纹样的木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一个大男人总不好闯进女儿家的闺房，他只能提着盒兰花酥在门外傻瞪眼。

侍女流香拿着扫帚路过，先看了赵承一眼，犹豫了一下，才说：“小姐用过早点去演武堂了。”

他完道了声谢，转身就往演武堂的方向去，刚迈出步感到袖子一紧，回过头看流香一手抓着扫帚，一手揪着他袖子的边角，神色不安。

“怎么了？”

“您劝劝小姐吧，她这次看起来是铁了心不准备改变主意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赵承不走了，停住身子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安抚她说下去。

“小姐说要去押镖！”

赵承一听，先是没什么反应，看了看天，白日青空。奇了怪了，大白天怎地开始做梦。

演武堂，名字听起来威风，地方不大，不过就是个没有屋顶的武场，平日里大伙的健身习武都在这儿。萧逸门下共有五名弟子，通常也就都是这五人去负责押镖，从来没雇过外人，偶尔会教教城里的男孩们习武。所以萧家也不接什么大生意，但太小的生意也懒得做，算下来油水也不多，没人知道萧家是怎么这样维持运作的。有人说是祖上积蓄，有人说是沾了薛家的光，哪个说法都没有个定论，唯一的结论就是：眼红你也拿人家没法子。

萧绮川站在演武堂正中央，直勾勾看着前面坐着的萧逸。弟子们都作鸟兽状散在墙角，欲言又止。赵承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萧逸沉着声问。

“你再说一次？”

她直勾勾看着萧逸，一字一句的说。

“我要和大师兄一起去押镖。”

“胡闹！”

萧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茶杯从桌上跌到地上，哐啷碎成好几片，一众弟子们都抖了两抖，只有萧绮川不动如松，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赵承看到这局面，连忙上前挡在萧绮川的前头，放慢语速想缓和气氛。

“师傅，您先别生气，师妹就是年幼无知，说的玩笑话，我来劝她。”回过头，将颠簸了一路的兰花酥递给萧绮川，温言细语。“师妹，别闹了，这是师兄专门给你带回来的兰花酥。押镖可不是说去就去的事儿，一路上变化万千，危险至极。”

萧绮川没接，也没看赵承，只盯着坐着的那位，将赵承的抬起的手压下来。

“爹，你不答应也罢，我自己出去接也是一样的。”

萧逸一听，气的满脸通红胡子都要竖起来了。赵承也没想到萧绮川突然这是怎么了，在押镖的事上也想参一脚，态度还如此坚决，眼看就要劝不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给小师妹使了个眼色，有懂得看气氛的师弟脚底抹了油，滑出去端了杯热茶给萧绮川。萧绮川愣愣接过茶杯，走到萧逸身边，不知道赵承打的什么主意。

只听赵承开口：“师傅，前几天不是有户乔迁到丰城的人家委托我们派人随队护送边城行李吗？”

当时萧逸听完内容，犹豫了几天，正想回绝，哪想到赵承又提起了这茬儿。这桩单子，没什么可赚的大头，只是边城一个富饶人家忍受不了战火波及，借此机会安居丰城，只是家眷来得轻松，家中的固定资产却不好转移，算来算去也是不小的一笔钱，所以想请萧家派几个人护送运输队伍到丰城。路上说不定得经过边城的战场，若是不被战火波及还算安全，赵承灵光一闪，这单生意不是正适合萧绮川吗？

“你是说……边城的那桩？”

捋了把胡子，萧逸平静下来，瞟了萧绮川一眼，从她手中拿起新茶杯喝了一口。

“正是，弟子想要不就把这单子应承下来，答应师妹，有我再带上几个可靠师弟，这趟没什么风险，也顺了师妹的心愿。”

说完又往身后看了一眼，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机灵的弟子当即就上前请命，一脸英勇就义说要和师妹一同去护镖。

萧逸斟酌一下，勉强应了，叹了口气，还是拗不过女儿的脾气。

“真不知道你像谁。”

“并没有什么依据说子女一定要和父母相似，不过我还好不像你。”

萧绮川没有笑，一双杏眼生得圆，眦角较钝圆，却显得比平日更冷淡几分。她看着萧逸，缓缓说道，然后被赵承瞪了一眼。

“行了，没什么事你走吧。”

萧逸摆摆手。

事已至此，他只能怪自己，若不是妻子早逝，女儿疏于管教一直放养，也不会养成这样一根筋的性格，对薛家那小子也是，对护镖的事也是。以前他总和赵承说萧绮川的性格难得可贵，坚持己见是不易，在俗世中留一片东篱种花，可今天他又觉得，这似乎也并非是一件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