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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衍》8.绛蓝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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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沙丘背阴处歇了许久,直至远处人影尽散,直至耳畔琴音渐悄。

初怀炽与季无音换了位置,抬腿跨上半跪的骆驼,他不愿与叔笙并肩而行,待叔笙的骆驼起身迈步,这才跟上。

一黑一白俩男子性情气质恰如身上服饰色彩般大相径庭,何况初怀炽还因着叔笙左眉骨上那道疤而不待见他,故两人一路无言,好在一前一后走着,不说话倒也不会尴尬。

叔笙清晰感受到身后初怀炽透出的厌恶气息,不,更为准确点是愤恨,毫不掩饰极为张扬的愤恨。

其实叔笙甚为不解,细思过往,自己所做之事亦或所杀之人从不留后患,再加自己性情冷淡,不刻意与人交好亦不与人交恶,按理说不应有对他情绪强烈至此之人。

尽管不在意,但身后总有一双虎视眈眈之眼,总该警惕些好,叔笙暗自提了提气,面色如常跟在船后行进。

季无音坐在船舱之内,身畔是毛色雪白的小狐,小狐狸许是方才玩累了,此刻已安睡,厚厚的灰白帆布将那毒辣的日光挡在外面,风从撩起的灰白帆布舱口灌入,比曝晒在外面要好了许多。

因初怀炽让出船舱给自己,季无音心中有愧,沐安以季无音身体还未全然恢复为由制止了季无音的反对。

当时,初怀炽表现爽快,白净的脸上挂着如春风般的笑容,那一刻,季无音对初怀炽的印象莫名好了不少。

沐安仍旧伫立船头,如墨青丝和那片从头裹到面容的青纱迎风飞舞,从后看去,她站得笔直,没有一丝狼狈疲乏。

“沐姑娘,你真是个……很厉害的人。”季无音由衷赞美,脑海中闪过许多词,却还是觉得用“厉害”二字更为妥当。

季无音看不透眼前这个如雾如幻的女子,她不知她来自何处,年龄几许;

她不知她为何孤身一人,又为何要千里奔波;

她不知她的船何以能在沙中行进,也不知她收集眼泪用处为何。

她只知她叫沐安,不,就连“沐安”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否是她的名字,因为自初怀炽出现,就从未唤过她“沐安”。

但她是她季无音的救命恩人,而且她很厉害,身姿纤细却给人无比强大之感。

沐安回头,青纱包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

她并未接言季无音,而是问了句,“无音,找到无音琴后你当如何?”

找到无音琴后,那缕丢失的魂便可归体,季无音不知那魂魄归体之日会有什么不同,但至少她不再受“命不过双十”的限制,她原本一目了然的一生会变得不可预期,她当然想过当如何。

季无音脸颊爬上些许红润,她不自觉垂眸向后一眼,这才羞涩道,“无音是平凡女子,想得无非是相夫教子,我想活得长久些,我想像天下所有平凡夫妻那般与我的相公相亲相爱,像我的父亲那般为我的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沐安语中含笑,“很好。无音,这很好。”

确实很好,世间有太多人浑浑噩噩,不知所求为何;

也有太多人拼尽全力得到想要的东西后茫然无措,不知该往何处。

“无音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沐安又问,语气认真全然没有打趣之味。

季无音闻言,那人年少时的笑颜蓦然清晰起来,心中柔软一片,嘴角甚至勾起温柔笑意,“无音想嫁之人,不需富甲一方,不必左右逢源,不消才高八斗,不用武技卓绝。只要是无音所爱之人,他亦能疼惜我……”

季无音说道最后声若蚊蝇,满面娇羞。

轻风从船头吹向船尾,又吹到骆驼鞍座上黑衣男子的耳旁,季无音羞涩的声音传入耳内,叔笙眸光无波,神情如初。

叔笙不傻,他自然知道季无音口中那个既非富甲一方又不左右逢源的人是谁,他心中甚为清楚季无音对他那份不可说之情,但他,不能回应。

前面红船之上,季无音的声音再次传来,“沐姑娘你呢?”

叔笙挑眉,他拿不定季无音要问何事,是问沐安想做什么还是问沐安要嫁什么人,亦或,两问皆有?

但他心中好奇,很奇怪,他向来不太在意他人,此时却很想听到沐安的回答。

红船上,那伫立船头的女子并未答话,似乎在思考。

而叔笙身后,那个白衣男子却小声笑叹,“这丫头贪景恋玩,定是什么行遍万里,周游四方之类。”

果不其然,初怀炽话音刚落,红船上青纱女子轻柔带着些许慵懒迷离的声音传入叔笙耳内,“自西向东,由南往北,我不想错过每一处风景。我啊……想认认真真了解这片河山,有生之年,我望能见疮痍变锦绣,残垣转繁华。”

季无音闻言,心中惊异不已,她虽知沐安不同寻常,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是胸怀河山万里,志在革故鼎新。

若非她是女子,季无音都要忍不住怀疑她是将要继承大统的帝王之后了。

叔笙自然惊异于沐安心境不凡,但他疑惑更深,为何要了解这片河山?

想必拥有这片河山的九五之尊都未曾想过要亲身踏足万里,看透每角风景。

何为疮痍变锦绣,残垣转繁华?

且不说滚滚时光长河,疮痍和繁华本就互为轮换。

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一次转变何尝不是疮痍和繁华的交替?

况且人生匆匆不过百年,若非恰逢交替之时,哪来漫长年华等待那疮痍锦绣的互换?

叔笙疑惑于沐安的话语,也疑惑于她话语里的情绪,明明她说得极为平静,他却好似听出她内心的压抑,明明她说的豪情万丈,他却好似听出那隐藏极深的沉重悔恨。

初怀炽未曾言语,只是周遭空气莫名有些阴沉,明明烈日高昂,叔笙却觉得被一股阴寒的气息包裹,左手不着痕迹搭在剑鞘之上。

红船上,季无音和沐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季无音身子本就较其他三人弱些,前阵子受的虽都是皮外伤,但也只是好了个大概,在干燥炎热的烈日黄沙之中大半日,便越发觉得四肢沉重,浑身疲乏不堪。

季无音此刻也弄了个大概,沐安始终伫立船头,且青裙下双脚微动,想必那处有驱使红船在沙漠行进的机关。

想来初怀炽在船上时也是呆在舱内,那机关定然只有沐安一人会用,便也不作姿态说些要与沐安换位之类的话语了。

季无音困顿不已,喝了水仍不见好,不知不觉趴在米袋上睡了过去。

一阵清香的饭菜香味传来,季无音睁眼之际恍惚以为自己身处凌浮季府。

待看清不远处火堆旁的身影时,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

季无音羞赧不已,披上不知是谁盖在她身上的披风,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鬓角衣裙才钻出船舱。

许是火光的缘故,她觉得叔笙此刻看她的神情尤为柔和。

“那处有水。”沐安伸手指着左前方,月光下,那里有一片不大的光亮,那是湖面,湖并不大,四周有少量草木生长。

季无音蹲在湖边用手掬一捧清水拍在脸上,冰冷的湖水让人瞬间清醒。

月华洒在人身上却并不温暖,微风吹过湖面荡起波纹反而更显清冷。

季无音刚一抬脚,右边有窸窣之声,转头之际只见一尾艳红闪过。

季无音心下一惊,站定不敢动弹。

迟疑片刻,季无音又抬了抬脚,有一物不知从何处窜出,游行着朝她而来,季无音下意识大叫一声,身体本能往后退。

叔笙最先到达,在季无音身形不稳正待倒下时一把懒住她的腰将她带回身旁。

月光很亮,季无音看清那条约有四尺的艳丽长蛇正纠缠住另一条较它粗壮的沙色长蛇之上。

月光下,那艳丽长蛇头尾艳红,中段蓝如靓丽绸带,正是白日里见过的绛蓝染。

而被它缠住的长蛇通体如沙,颜色黯淡,两眼上方各有刺状鳞片,獠牙初露,很是凶神恶煞。

沐安和初怀炽已至近前,望着两蛇激战,初怀炽道,“这条角蝰不走运,要葬身同类腹中了。”

话毕,只见那绛蓝染紧紧缠住那条角蝰蛇,张口便咬在其颈部,角蝰的血腥味引来更多绛蓝染,不过多时那条儿臂粗的角蝰便不见了踪影。

季无音伏在叔笙怀中不忍直视,胃里翻腾险些呕吐。

沐安也不免苦笑,白日里让他们先行数里,夜里竟也能碰上。

四人转身,恰见那火堆旁坐着一人,那人隐在大大的白披风下,显得格外瘦弱。

那人身后,整齐站着一排裹得严实的黑衣人,只露出一双双冷漠阴鸷的眼睛。

四人走过去围坐在火堆旁,那人不曾抬头,也未出声,那双明亮的大眼死死盯着架在火上的铁锅冒出的热气。

沉默片刻,在众人以为那绛蓝染圣女不会开口时,她缓缓问道,“好了吗?”

她音色稚嫩似少女,语气却沉稳如妇人,她官话说得不很准,夹杂着软糯的南方口音,听在耳内别有韵味。

不知她在问谁,也不知她在问什么,没人答话。

她也不恼怒,双眼看那雾气很是认真,又过了少许,她应是等得不耐烦了,伸出手便要掀那铁锅盖,却被沐安随意拿起的树枝拍走。

她有些悻悻,却也没说什么,继续沉默等待。

原来是在等米饭熟,季无音原本对这少女有些惧意,此刻却觉得有些好笑了。

“好了吗?”她又问道,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许不耐烦,她话音一落,原本静谧的沙漠也多了些悉悉索索之声,那是伏在四周的绛蓝染。

初怀炽笑着道,“莫急,火候不到会夹生粘牙。”

绛蓝圣女闻言抬头望向初怀炽,风帽下,暖黄色火光照在苍白瘦小的脸上,非但未添半点柔和,反而更为狠厉,但那双大大的眼中却没有敌意,甚至带着好奇。

“你很强。”她望着初怀炽缓缓说道,她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拖了些尾音,青嫩的少女声线仿佛一句歌。

初怀炽从不吝啬笑容,此刻更为肆意,这女孩的一句话显然取悦了他。

少女并未在初怀炽脸上停留太久,她将视线转到季无音身上,她看了许久,似是沉思,尔后才道,“你不完整。”

季无音一惊,脸上哀戚神色闪过,笑容有些苦涩,再一次肯定了少女之言,“是的,我缺少一魂。”

少女的视线划过季无音来到叔笙脸上,盯着他左眉骨上的斜长疤痕不知在想什么,大大的眼里似是蒙上一层云雾,她歪着头盯着叔笙的眼,问道,“你是谁?”

“饭好了。”沐安说道。

少女闻言转脸,看着沐安用布巾包住铁盖把手从火架上取下铁锅,神情专注。

她好像并不需要叔笙的回答,她那样的语气不过是为了表明她还没看清叔笙而已,她看得不是外表,而是躯壳之下的一些东西,许是灵魂,许是命运。

叔笙自然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女孩不需要他的答案。

不知为何,他突然极想知道这女孩会怎么看沐安,可她之后再无言语。

沐安掀开锅盖,白腾腾的热气夹带着米粮的清香萦绕在众人鼻尖,饭上腊肉干菜在白净的米粒之上更显油亮诱人。

沐安从竹篮内取出早已清洗干净的木碗,用竹制饭勺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又用竹筷夹一块冒着油光的腊肉和些许干菜,这才递给早已眼馋许久的少女。

那少女吃得很香,小狐狸看得眼馋,当沐安盛起第二碗时,她将空碗递过来,显然是还要吃第二碗。

众人目瞪口呆望着那少女接二连三吃了一碗又一碗,当那少女再将空碗递给沐安时,沐安无奈耸耸肩,少女不死心往那铁锅中望了望,确认里面已空,这才起身,拿起身旁碧绿玉琴走向那一排黑衣人处。

少女未曾道别,一言不发带着那群黑衣人和数条绛蓝染离去,月色下,她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好似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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