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北京，烈日赫赫炎炎，南三环的辅道上，一位身材柔弱，穿白衬衫，戴厚眼镜的男子，身体呈大字型挡在一辆白色桥车的车头前。

车上的司机是一位脸型微胖的女士，她降下车窗，把太阳镜向下压了压，露出犀利的目光，对男子断声喝道，“你让还是不让！”

“不让！”

“不让撞死你！”

“撞死也不让！”男子声音坚定，想必是料定女人不敢。

女人扶正眼镜，‘乓’地打着火，嗡嗡地猛轰了几脚响油，男子一愣往后退了一步，整个站在了马路中央。女人乘此机会，向左猛打方向，车向前窜了一截，擦着男子的裤腿停住了。男子脸色煞白，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身体向前一跃，敏捷地抓住了轿车的雨刮器，一脚蹬车轮，一脚搭在引擎盖上，整个身体惊险万状又滑稽无比地悬在车头上。

女人双目通红，狠狠地剜了男人一眼，咬着嘴唇把发动机的火熄灭了。

男子估计是悬得很难受，往上蹭了蹭，把半边脸贴在了挡风玻璃上。可能是眼镜硌疼了脸，他扬起头腾出一只手闪电般把眼镜扶到脑门上，又迅速回到初始状态。

女人用眼神逼视男子，没得到回应，便掏出化妆盒，对着后视镜，斜看着男子若无其事地啪啪往脸上扑粉。

男子没受丝毫影响，壁虎似的贴在引擎盖上一动也不动。

女人索性把音响打开，声音调到最大，听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强劲的旋律震得男子的心脏跟着一颤一颤的。女人边听歌还对男子颇有节奏地扭动身子，摸样很是挑衅。男子耷拉着眼皮不理不睬，任由那一滴一滴的汗珠敲打着挡风玻璃。

不一会儿功夫，车后排起了长龙，催促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女人坐不住了，拎了包想下车，在拉车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从包里掏出手机快速地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急促地说，“110吗？我遇到碰瓷的了……”

放下电话不久，警车乌拉乌拉鸣着笛，把两人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男子一摊泥似地瘫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看样子全身悬空是纯体力活儿，一时半会还没能恢复过来。

一警官过来敲了敲桌子，“名字。”

“高家齐。”

“年龄？”

“43岁。”

“职业？”

“编辑。”

“喔？”警官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里露出一丝怀疑，“说说吧，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呀，就是不想让她走。”

“然后呢？”

“没然后！”

“她告你碰瓷，试图诈骗，说说情况吧？”警官扭头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女子。

“碰雌？还碰雄呢！”他恨恨地盯了一眼女子，“她是我老婆！”

“什么？”警官有点不敢相信，扭头朝女子一通招手，“你，过来，过来！”

女子手里把玩着粗框太阳镜，斜眼打量着两人，稳稳地坐在那儿没有丝毫要动弹的意思。

“什么意思？”警官问。

女子懒懒地动了动身子，“问他！”

“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高家齐坐直了身子，“她看上一处房子，我不喜欢，可她要强行去交钱！所以，我就……警官，您不知道那房子有多烂，客厅屁股大点，过道，卧室。哪哪都黑乎乎的，都可以申请文物保护了！原本我们商量好了，等女儿来北京，我们就买新房的。我早算好了，我们的钱在六环边按揭买个九十平米左右的新房还是够的！”

高家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警官，您倒是给我评评理，像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夫妻俩是不是该商量着来？”

警官点了点头，有人认同自己的观点高家齐很感动，声音随即就高了起来，“这么些年来其他事我都没计较过，可这是大事啊，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呢？你说是吧，警官？今儿要不是我拦着，她已经把钱给人家了！奋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就住这么个破房子吗？”

“嫌房子破？有本事给我买栋别墅去啊！”女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既然没本事挣钱，就别管我买什么房子！有地方遮雨，你就该偷笑了！”

“钱都你的，这十几年难道我没上班？”高家齐霍地站了起来。

女子把眼镜往桌上一拍，手指戳着丈夫就过去了，“你那也叫上班？扫大街的都比你挣得多！”

“我挣得是不多，但稳定啊，要是哪天你失业了，咱们至少不至于流落街头吧，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啊。”高家齐辩解道。

“你就甭找借口了吧？当着警官的面，自个掰着脚趾算算，你挣了多少？三年前，你老汉儿看病，医院一张口就三十多万，是谁给的钱？你姐姐姐夫给过一分吗？还亲爸呢，就算碰到个乞丐也得赏一钢镚吧？我看你爸在他们面前连乞丐都不如……”

“方红缨，你别太过分了！”当着警察的面，被数落得一钱不值，高家齐气得手都哆嗦了！

“我看你们是太过分了！把派出所当什么了？报假警，还在这大声喧哗？”警官见两人闹得不可开交，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以示威严。

方红缨的气出到一半，被警官的话噎住了，心里觉得憋屈得很。这些天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房子，找一所好的学校迎接女儿团聚，她跑路跑得腿都大了，求人求得人都矮了。而这男人倒好，天天坐在家里啥事不管，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地，还想来个强势阻拦？

原本还想解释解释的，丈夫这一闹，像是朝她被兜头淋了桶汽油还点了把火，想控制都控制不了。她一把推开挡在中间的警察，颠着手指就数落开了，“我当初这么就看上你了？你说你这辈子干过啥正经事？自己没本事不说，还总当绊脚石，当年要是听我的，咱们房子不早买了吗？你家人但凡稍微有点良心，我用得着买这二手货吗？”

“好好好！”妻子这番数落，犹如在剥了自己衣服示众，愤怒，羞辱的情绪直冲脑门，高家齐整个身体抖得筛糠似的，“好，好！咱们离婚！我恭送你出苦海。”

警官原本想批评两人的，一看形势突变，便当起了和事老，“人家都是买不起房才离婚，你们却为买什么房离婚，犯得着吗？回家，回家啊？回去好好商量一下。

“吓谁呢？离就离，王八蛋不离！”方红缨气焰嚣张地往前冲。

高家齐扒开挡在中间的警官，拽住妻子的手就往外拉，“方红缨，今天我不跟你离就是王八蛋！这气，我受够了！”

方红缨正欲还击，一抬头却被丈夫狰狞的摸样吓住了，随即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退到警官的身后，小声嘟囔道“不是女儿要来北京读书，我乌龟王八蛋才不跟你离！”说着从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拍在跟前的桌子上，“呐，拿去吧，不买了！”说完扭身哒哒就走了。

这一仗看起来是高家齐胜利了，不过妻子两天没肯跟他说一句话。对于这一点，他不着急，根据多年的经验，妻子熬不了三天，保证会低声下气向他求和。每次吵架虽然在前面吃点亏，待冷战到最后，他丢的面子总能找补回来。

第三天，高家齐没等来妻子低声下气的求和，却等来了一把房门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是新房钥匙，地方你知道的。要不想下个月女儿过来和我们住地下室，就找人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那天给你的卡里有两万块钱。

高家齐当场把纸条撕了个粉碎，想想不对劲，从床底下的《红楼梦》书里找出夹在中间的银行卡，扭头就往不远处的柜员机跑。

在柜员机前他愣住了，里面不多不少，恰好两万块钱。他气急败坏拔出卡，恨恨地骂了一句，“可恶！”

尽管高家齐窝了一肚子气，但考虑到女儿马上来北京的现实问题，还是闷头找人把房子按多年来的想法简单装修了一下。

房子的装修效果方红缨很满意，也就在搬家这天，两人关系貌似缓和了些。

在去机场接女儿之前，方红缨特地把车停在里离家不远处的一所气派的中学大门前，竖起拇指朝学校歪了歪，“这学校怎么样？”

“很好！据报上说该校去年四百人参加高考，三百人在六百总分以上！”高家齐耸了耸肩，“以我家的财力那是痴心妄想，以方妞的成绩那是痴人做梦。哼哼，依我看，就算举八根杆子我们也跟这儿搭不上半点关系。”

“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方红缨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学校，嘴里莫名其妙哼出这首歌半腰的一句来。

“喔，难道在北京读书，是划片区的？”高家齐被妻子的表情迷惑了，重重地拍了拍脑门，心里一阵狂喜。在妻子冷冷横了一眼后，突然发觉自己想法很幼稚，低声嘟囔道，“就算是划片区，这学校跟我们这些没有北京户口的外地人也没半毛钱的关系。”

“走！接咱闺女去！”方红缨乜了丈夫一眼，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