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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心不可有之西域神剑》第二章 使者之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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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精绝国王还是决定出兵小宛,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当我还是孩子时,父亲就告诉我,我生在一个强盛的国度。当时我并不理解父亲的话,因为十岁以前我没有踏出过城门半步,这里,便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是在精绝国的尼雅城中长大的,父亲是将军的幕僚,自小我衣食无忧,但是一直有一个问题埋藏在我心头:外面是世界是不是和精绝国一样呢?我本能地觉得不是,因此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而故事里的西域国度都一个梦幻的名字,比如龟兹、交河、楼兰和乌孙。从中我渐渐明白,真正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所以发生过太多故事的地方,常常也发生了太多的战争,大多已不复存在。最终,只留下这些浪漫的名字和动人的故事,它们在遥远的过去像星星般闪烁着。

父亲去世后,将军有心提拔我,而我却决定当一个使者。虽然对很多人来说,城墙以外只有风沙和危险,但对我来说,那里似乎有我的宿命。于是,我带着王的使命,出发了。

几年内,精绝国王派我出使了不少国家,也许所有的东西在沙漠里都不能长久,我发现它们和父亲去的时候相比已经变的完全不同,这就是所谓的阿儞怛,汉人称之为无常。在所有的国度里,只有小宛例外,记得父亲曾和我说过,这个国家很小,但是这个国家的女人很美,她们的皮肤像天山上的雪一般洁白,眸子像天池里的水一般纯净,唇像吐鲁番的火焰山一般火热……直到我第一次踏入小宛的城门,我才知道,许多东西并没有变化。

小宛、精绝和且末三国相邻,但处在三个不同的方位,它们中间隔着一片苍茫的沙漠。而小宛,这个西域最小的国家人口不过几万,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座城池。这里从未发生过战争,所以和当年父亲拜访的时候还一模一样。这个小国不曾拥有荣耀,也没有财宝,没有什么值得征服的地方。但是,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小宛国有美丽的女人。很多人都听说楼兰的女人很美,是因为美丽的女人在传说中会变得更美,事实上小宛的女人更美丽,这件事我知道,王也知道。后来我又奉命出使了许多国家,去得越多,我对此越是深信不疑。

每一个国王,都不想被人窥测到心迹,就像每一个女人,都不愿意被男人猜透。

那年春天,我陪同陛下到访小宛,晚宴时小宛的公主和王妃也在席上。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绝世美女,她们一颦一笑间的风情万种,让陛下神魂颠倒,第一眼见到便不能自拔。那晚大摆宴席,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喧闹间不觉已酒过三巡,陛下竟借着醉意用言语调戏在座的女人,完全不把小宛国君放在眼中,我察觉出小宛国君已有万般不快,只是敢怒不敢言。不多时,陛下又强拉一个美艳的妃子欲与她对饮。此时我见一旁小宛的大将军似要发作,不免心中惴惴,怕会生出事端,却没想到这一杯烈酒却让陛下先醉倒了,于是我就势安排陛下回房就寝,第二天一早便起驾回国。

此后陛下整日闷闷不乐,这种求之不得的感觉,是他不曾体会过的。那年秋天,他决定出兵小宛,原因是牧民间由来已久的的冲突,和女人毫无关系。我并不觉得意外。

大军出征前的一个晚上,陛下秘密把我招到宫中,然后令人取出那颗夜明珠。他一边踱步一边端详着这件珍宝,沉浸在思绪之中,夜明珠在他指间发出幽幽的微光,安静地显示着它的不同凡响。陛下对我说此次出兵意不在攻破小宛,命我在大兵压境之前先行一步,劝服小宛那个弱小的王把他的城池和女人拱手相让。

我心中明白,若是小宛不从,这个国度将不复存在,如此他的心中同样也没有了遗憾。

这件单薄又贵重的礼物,对于小宛这个单薄又贵重的小国,已经足够表达诚意。次日我便辞别陛下,一人一马,一件珍宝,一骑绝尘,也许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这个城池。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孤身在大漠中行走,早已没有了担忧,我的马很快,况且没人能想到我身上藏着一个使命,还藏着一颗夜明珠。

出发后,我白天休息,傍晚赶路。在出发后的第五个夜晚,我来到了这片沙漠的中心。风沙在耳边呼呼地欢唱,我不住地向漆黑的远方眺望。我沙丘缓缓地移动着,在我的注视中,它们变成了一只只老迈的巨兽,渐渐离我而去。相信自古以来无数人这么做过,但是此时此刻一定只有我一人。

正当我感到疲惫时,不远处的高坡下出现一个酒馆,一堆篝火在空旷的天地间十分醒目,沙丘上骆驼的影子正随着火焰的节奏跳动着。像失去方向的人遥望北斗七星一样,我站在夜空下,久久俯视着这个景象,就如仰视北斗七星时一样。然后我骑马下坡,走入了那个酒馆。

酒馆里挤满了人,弥漫着浓重的酒气,酒量差的人即使不喝恐怕也会醉倒。只见酒坛子已经垒得老高,有人扯着嗓子站在桌上胡乱地唱歌,其余的人便扯着嗓子起哄。我并不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便坐在了靠边的位置上。邻桌一个包着灰色头巾的小伙子显然已经喝醉了,我刚坐下他就热切地与我攀谈起来,我这才知道他们是同一个商队的,此行带了些布匹,去往若羌。

不多时,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过不多久,商队的人就上路了。喧闹后的极度安静让我有些不习惯,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掌柜两个人,我让他帮我的马安排草料和水,于是他也离开了。夜色已深,窗外漆黑一片不知是什么时辰,风吹着沙子窸窸窣窣不绝于耳,我感叹大漠真是个不知疲倦的歌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蹄声渐渐放缓了,最后在门口停了下来。这时只见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身着黑衣黑裤,带一把三尺剑,剑鞘和剑柄也是黑色的。看起来,他是一个剑客。与别的剑客不同,他的双眼被黑色的布带遮住了,布带从前到后扎了一整圈,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结。看来,他是一个盲剑客。

盲剑客似乎对这里并不陌生,他熟悉地坐在了我边上的一张桌子,并没有与其他盲人一样的笨拙,也没有那些刀客常见的莽撞,用剑的人和用刀的人毕竟不一样。他吩咐店家拿来一个碗和一坛酒来,完后便让他出去了。

我见他一个人坐着,一个人喝酒,一碗又一碗,却不知道他能否感觉到另一个人——我的存在,此时我忍不住在想,一个不能看见东西的人,是如何从沙漠中出现在我面前的?盲剑客这三个字细想十分好笑,眼盲的人带一把剑又有何用?他接下来去哪里,要做什么呢?我又想,用黒带子把眼睛蒙住,难道一定是盲人么?

正当我疑惑时,盲剑客先说话了:“这位兄弟,你为什么不喝酒?”他的声音厚重而深沉,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说话时,他抬起了头,我惊觉他的眼睛正透过那块黑布注视着我,他看的方向竟没有丝毫的偏差,直盯着我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一句兄弟,让我们不再是江湖上的陌生人。

“我这些天要赶路,怕喝多了误事。”我一边回答一边更仔细打量他。他的年龄看起来要比我大许多,已经年过不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年纪还是他的盲眼还是他的剑,我的语气中竟不自觉地带着一些尊敬。

“不碍事,我看今晚就我们俩了。”此时掌柜的还没有进来,屋子里就我们二人。

“我们边喝边聊,如何?”他说。

“好!”我坐到了他的对面,坐到了剑峰所向的位置。萍水相逢,没想到我们开口后,越聊越多,更没想到我喝了第一碗酒后,越喝越多。我们聊佛经佛典,聊东来西往和大漠狂沙,聊各国的奇闻异事,再聊哪里的马最健壮,哪里的女人最美,哪里的酒最香醇。他好像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情都知道,他竟然也说小宛的女人最美,他说那里的女人能让人忘记一切伤痛。但可惜的是,目盲后他不能再看见怀里的女人,近年来他常在小宛城中游走,这次出来是想四处走走,散一散心。其间很多次,他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父亲。

在推杯换盏间,我竟不知不觉有了醉意。不过当他问到我的事,我只说是帮家里打理生意,来往于各国。使命被我藏在心底,就像夜明珠被我藏在怀中的暗袋里。我们分享着彼此的故事,渐入佳境,虽然刚刚认识不到两个时辰,但我相信他话语中时不时出现的兄弟二字,是真心的。

我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盲,但还是好奇,他如何在沙漠中找到方向。

“你知道天权是什么?”他问我。

“天权是北斗七星中的一颗,最黯淡的那颗。”我答到。

“没错,但也是最重要的那颗,如果没有天权星,魁和勺就无法相连,我的马也叫这个名字。”原来,剑客曾骑着这匹马纵横西域各国,这匹马比所有人都更了解沙漠里的路,在他盲了后,它成为了他的眼睛。

“它就是我的天权星,为我指点方向,把我和这个世界连在一起。”他说。

后来我又问他怎么分辨时间,如何知道白天还是黑夜。盲剑客说,夜里要冷一些。其他的对他来说,已无分别,也许是想到了盲眼之痛,他微微叹口气,想来人生又有多少憾意难平。

酒喝了一碗又一碗,赶路的事被我抛之脑后,我直言好多年没有这么酣畅淋漓,说完他与我不约而同地仰头大笑,然后我再把酒满上,再喝完,再满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了,我努力睁开眼睛,见屋内的桌子似乎被搬动过了,桌边多了一个噼啪作响的火盆。一定是掌柜的看我们醉倒,帮我们点上的。我把目光转向盲剑客,只见他伏在桌上也醉倒了,不过一只手仍然抓着他的剑。这时我才想起夜明珠,一下子酒醒了一半,我赶忙一摸胸口,硬硬的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睡意在,醉意也在,但是睡意被那么一惊,已经消散了大半,我感觉又渴又晕,有些难受。店主已经关上了窗子,我想夜已过半,不如一早和盲剑客告别后再离开。我朝火堆那里挪了挪,然后伏在桌子上,想找回原来的睡意。很快,我那已经被美酒松弛下来的身体,再一次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在睡梦中听到马的嘶鸣,这声音听着真切,半睡半醒中我仔细一听,嘶鸣确实是从屋外传来!有人盗马!

见盲剑客还未醒来,我立刻用力去推,可能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推了好几下他才有反应。“马!”盲剑客单手持剑猛然起身,我立刻拉着他冲向了马厩。

屋外漆黑一片,借着屋内透出了的火光,只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在马厩附近把马往外拉,马不停地挣扎着,倔强地扭动着脖子不肯就范。好一匹烈马。

那是个无月之夜,那个时候又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没想到此时此地竟然遇到了马贼,此时对方也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可我和马贼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只听悦耳的剑音传来,盲剑客的剑已经出了鞘。

屋内微弱的火光瞬间在剑上激起一道银色闪电。只见这道银光又细又薄,自下而上划开黑暗,于此同时出剑的方向一声惨叫传来,一道液体喷向空中。我最近的一个马贼已经倒下了,他疯狂地大叫着往其他人的方向爬,他的叫声凄惨,直到被人架起来时也不绝于耳。其他几个马贼都还未来得及拔剑,一个个愣在那里。天亮时我才知道那一剑留下了一条胳膊。

也许是对剑客的剑有所忌惮,也许是太黑的夜让马贼搞不清状况,只听有人大喊一声“走!”,马贼纷纷翻身上马。就在这时马厩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嘶鸣声。这声音听着让我心惊胆战,虽是马发出的,但是和人的一样撕心裂肺,一样的痛苦和绝望。

为了报复,他们离开前杀死了天权,马贼的刀捅进了它的脖子,又从上往下拉了好长的一段,一直割到了嗓子眼。早上,它的血染红了一片沙漠。

听到这声音,盲剑客发疯一样怒吼着,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剑向前狂追过去,一边用力砍杀着,他的剑在空中发出了啸叫声,他的嗓子发出怒吼声,只可惜骑马的人,跑得更快些。剑客追出好远,渐渐追不上了。可他一直追到筋疲力尽,扑倒在沙堆上。马贼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丢了胳膊的人的惨叫也听不到了,我抹黑找到沙漠中的盲剑客,扶他起来。回来后我们找到已经死去的马,他抱着天权的脖子,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马的鬃毛,男人哭的时候声音往往是很难听,但是剑客的哭声,是那么的寂寞,那么的苍凉。那晚,我陪着他坐在天权的边上,直到东方渐渐发白。

天亮时,我帮盲剑客一起埋葬了天权,掌柜在店后面帮我们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我帮剑客找了一块稍平的石头,他刻了一块带着名字的碑。我注意到从那块黑布边缘,有泪流下。

完事后,掌柜提出可以把自己的马卖给剑客,他说自己有没有马没关系,常有商队过来,需要的时候他随时可以买,而剑客是等不了太久。他说得很对,剑客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掌柜开的价格高了,但是盲剑客并没有说什么便付了钱。只是因为,我们都该走了。

“兄弟,你一会儿去哪里?”牵上马,盲剑客问我。

“我去小宛,有急事要办。”我觉得是时候告别了,剑客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了埋葬天权的方向。

“没有了它,我就是真的瞎了。”他的语气很哀伤,也许他既为天权感到难过,又为自己。

“你下一步什么打算呢?”在某个瞬间,我曾考虑过过让剑客和我同行,可身负的使命又束缚住了我让我不能开口。

“我与你同去吧,一方面我们能有个照应,一方面,我一个人去不了任何地方。”说完他用右手按了按剑柄。

既然是剑客说出来,那就只能这么办了。我心里感到一丝喜悦,甚至在一个瞬间有些庆幸剑客失去了马。

酒馆终于一个客人都没有了,在这片沙漠的中央,两个人两匹马,走向小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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