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黑云翻滚,遮天蔽日。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烧焦的木屋沾了水汽,显出一种粘稠的黑色,静谧得发凉。
豆花那一番质问后,虚脱般沉默下来。
她抹了把脸,起身,轻轻掩上了门,而后转身,朝人群中走去。
走至哪里,哪里的人便自动分开一条路。
她面无表情地到店里买了棺材,换了麻衣,两个伙计跟在她后面抬着棺材,一路送至家里。
抬棺材的两个伙计后一步进豆花家门,四处看了看大火后的现场,目光下意识寻找些什么。而先进来一步的豆花,将手中的白布盖在了双亲身上,挡住了有心人的视线。
二人应要求将棺材停放在小院里后,豆花摆手道:“出去罢。”
一个伙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棺材,犹豫了半天道:“姑娘,你这样做......不合乎规矩啊。”
“规矩?”她冷笑,“这世上的规矩从来都不成规矩,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她的声音变得冷漠:“出去。”
————
豆花小心翼翼地用白布裹着,一路颤颤拖抱着双亲的焦骨。
爹,娘,女儿不孝,连更衣洁面都不能为你们做到......
若是一个不小心,怀中的尸骨便碎了。
女儿明日,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盖上棺盖,她顺着边沿缓慢地抚了一圈,然后开始用一切还能使用的工具,挖坑。
深夜,她满手是血,趴在眼前的小土丘前,睡着了。
她梦见黑色的云朵,载着她飞向远处的爹娘。爹爹的伤没了,娘亲的病也好了。她委屈地投进双亲怀抱,哭得汹涌:“爹,娘,你们吓死我了......”
爹娘温柔的声音传来:“别哭,我们一直都在呢......”
————
深夜,洛水府衙后门,迎来了三位客人。
当先一位身形圆润富态,行迹鬼祟,手中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在看清四下无人后,手指扣上门环,三长一短有节奏地扣击着后门。
不久,一名小厮便开了门,待来者进门后,那小厮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后,关了门。
树上,两位身着黑衣的客人,悠闲地看着一切。
“真巧。”女子声音轻讽,“这么快就等不及要送钱了。”
男子轻笑:“不如进去看看。”
双方对视一眼,身形轻跃而起。
今夜乌云当空,一丝月光也不渗,倒为二人行动带来不少便利。
府衙后堂的一间房里,亮起一盏灯火。小厮将那人带到后,便关门退了下去。
“张大人啊!”门一关,那人便跪扑在地,抱住座上人双腿,涕泗横流,“我刘得全就这么一个儿子啊!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啊!”
“你声音小一点!”张志低声呵斥,又厌恶地蹬了蹬腿,“起来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眼睛一乜:“你来的时候没人看到吧?”
“没有、没有。小人特意看了,绝对没有。”刘得全一听有戏,急忙爬起来,脸上的肥肉激动地一抖一抖。
萧然和余羡二人翻进围墙,避开守卫后,一路尾随至房间外。而张志也怕谈话被下人听见,命了守卫在房间周围好一段的距离守着。
因窗栏上的镂空是用纸糊上的,透光,二人便贴着窗户下面半蹲着。
听墙脚。
萧然伸手比划着,示意她看左边,他看右边,有情况也好及时发现。
对方点头,而这样一来,两人便以背靠背的姿势听墙脚。
萧然漫不经心地听着,心想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好刺激又好兴奋。
余羡漫不经心地听着,心想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莫不是脑子坏了?
屋内,刘得全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上,屋内顿时生出一种朦胧的朱红色光华。
张志眼中一闪而过惊艳与贪婪,面色却一绷,故作严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啊,这株红珊瑚可是西梵使者借皇上生辰之际,想送给南镜长公主的贡品。谁都知道讨好了长公主,就是讨好了皇上。巧的是,他们搭的正是小的家船。小的手下无意间看到这红珊瑚造型奇特,就使了点小手段,让那群使者误以为他们自己弄丢了。这不,小的一到手,就想着孝敬大人您啊!”
张志内心颇为满意,面上却不为所动,啜了一口茶道:“刘员外有心了。令郎的事我听说了,你只需让他咬定,是柳忠实自己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小心又弄着火了就行。只要牵涉不到他杀人,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那些个百姓都看到是我儿子放的火啊......”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张志放下手中茶盏,神色几分诡秘:“利诱还是恐吓,你自己想办法,堵住他们的嘴。”
————
余羡微不可见皱了皱眉。
他略微转身,犹豫一下,而后用手背像敲门一样轻轻地敲了一下萧然后背。
萧然转头,看余羡手指向后方,挑了挑眉。
要换场地了?
她一路跟着余羡身后,看着前面男子的姿态背影,恍然有种这里不是府衙,而是他家的错觉。
两人步伐奇妙,一路无声,毫无悬念地避开所有巡逻护卫,直至一个房间门口。
门没锁,可余羡并没有立刻推开。
他低头,似乎在查看什么。萧然生怕有人撞见,便在旁边帮着望风。
“注意些。”余羡示意她看门口。
萧然仔细盯住门槛上方,发现一根微不可见的黑色细线,上面还串了个黑色铃铛。
门不落锁,来者稍稍大意的,便会直接推门而入,这样必然会牵动铃铛,警告主人家进贼了。
萧然好奇,这知府家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跟着余羡安然跨过铃铛,进了房间里面,见房间两侧放置的一排排架子轮廓,像是书房。
她低声问道:“要找什么?”
“随便参观一下。”
萧然在房间里仔细地走着,生怕绊到铃铛之类的东西,后来嫌麻烦,干脆跟着余羡踩过的地方走。
余羡行至书案前停下,她也跟着停了下来。
今夜无月光,视物仅能看个轮廓。萧然看不真切,便轻声道:“我带了火折子,要用吗?”
“......不早说。”
“......”
她从袖口抽出一枚小巧的火折子,眼前忽的就有了亮光。
火折子经华明改良过,可以调节火焰大小。萧然左手环绕着火焰,右手将亮度调小,还不忘刺一句:“你怎么不带啊。”
微弱光芒中,她抬眼望见余羡被火光打磨的面容,少了几分淡漠,多了几分柔和......和几分魅惑。
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带了点笑意:“我这可是头一回。”
萧然心说我也头一回,嘴上却道:“还得老司机来带带你。”
不管对方听没听懂,借着微光,两人扫过眼前书案。
一排整齐的毛笔架,一方砚台,一盆花草,几本书。
萧然见他神情仔细,心想莫非这看起来平常的摆设有什么不同?
她举着折子凑近了挨个照过去,照到那盆花草时她停了下来。
绿色植物配着巴掌大的白瓷盆,盆身落了层薄薄的灰。可是灰尘并不均匀,两侧一些地方,像是被蹭掉了。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余羡伸手,按住两侧灰尘被蹭掉的地方,轻轻试着向上抬起。
纹丝不动。
“小心些。”余羡出声提醒,随即握住瓷盆转了一圈。
“咔哒”一声,顺声望去,只见书案内侧弹出了一个夹层。
萧然又将折子移至夹层处,见夹层里躺着一本普通蓝色册子,封面无字。
余羡取出,翻开一页。
“端平三十三年,赠户部尚书常卿一百万两白银。”
萧然举着火,瞄了一眼便看到这句。
时间人物金额,估计这便是传说中的账本了。
余羡停顿了一下,随后迅速地向后翻阅。
萧然就在边上站着,看到了收王某某、刘某某多少银子,送赵某某、李某某又多少银子,不过金额都没有第一个看到的多。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攒下这一百万两银子怎么也得用十年了。
余羡合上了账本,神情晦涩不明。
萧然问:“要拿走吗?受贿行贿这么多,不死也得抄家了。”
余羡将账本按原样放回,又反过来转了瓷盆一圈,“暂时不用,以免打草惊蛇。”
“走罢。”
————
早晨,天色依旧昏暗。
萧然一早便被潮湿又沉闷的空气包围着。她起身,简单洗漱后,推开了客栈的窗户。
苍穹顶上黑压压的云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然揉了揉微痛的手臂,心说都怪自己小时候命途多舛,泡水里泡多了,年纪轻轻的就落下个风湿的毛病。
此刻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萧然道:“哪位?”
“是我。”
萧然开门,看见余羡一手托着个油纸包。
她侧身,嗅了嗅味道,道:“包子?”
“正是。”余羡自然地进屋坐下,慢条斯理地打开:“不知你吃什么馅的,我便每样都拿了些。”
包子馅为了区分,往往都会在褶子外面抹一点馅料。萧然在他对面坐下,捏了个白嫩的肉包子。
她瞄了眼余羡,看他挑了个韭菜包,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你喜欢吃韭菜的?”
余羡刚要回答,她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神色恍然,连声道:“我懂、我懂。”
“嗯?”他见她面色古怪,略感疑惑。
女子神情转而变得鼓励:“韭菜是好东西,应该的、应该的......”
韭菜者,壮阳也。
————
一滴雨打在了豆花脸上,也打散了载着她梦境的云朵。
缓缓睁开眼,她看见了面前的土丘。
随即脸颊温柔地贴在沙土上,神色竟有几分解脱。
爹,娘,等着我。
她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脏污,仔细抖落身上的泥土,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又从窗台上取了一物装进袖口。
推开门,一些经过的百姓看见她从屋里走出来,都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在远处对着她谈论着什么。
豆花仰了仰头,看着满目的乌云,忽然冒出一个无关的念头。
要下雨了呢。
她珍重地关上了门,透过门板上那个缺口,最后再看一眼......家。
渐渐开始有雨滴落在她的周围。她转身,坚定而决然地向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有百姓喊着下雨了,街道两旁的摊点或撑开了大伞,或蒙上了油布。
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停下,看了眼“洛水府衙”那块红底金字的匾额。
上前,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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