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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伍陆柒》南柯梦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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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思武没有让人服侍的习惯,所以他早早地就遣了青松翠柏去歇息。他没当过刻薄多事的主子,却常常折腾自己,有一些与自己为难的毛病,譬如睡觉认床。

少时他即使是过年走亲访友,也几乎不在对方家里留宿。自京城“逃荒”那一路上颠沛流离太过艰难,所以前两天在陆柒的小院中睡得格外好。

苏思武静坐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既无解闷的物件,又没什么营生可干,纵使穿金食玉,也不如田地里玩泥自在。下次如果再接这样的差事,让陆柒自己去办好了。

房间的门开着,月色如一枝旁逸斜出的梅花,清冷地落在门口那块地上,乳白色的月光皎洁无暇,让人疑心那是一方洁净无尘的手帕,忍不住要将它捡拾。

苏思武眼观鼻,鼻观心地数着一百零八道菜名,就当他第三遍数到杏仁豆腐虾仁百合香辣肉丝干煸竹笋的时候,苏公子忍无可忍终于决定去院里走走。

客来园很大,种着许多草木鲜花,还有些许假山,一个池塘。白日里看着还好,恬然静谧,可到了晚上,就成了一种人迹罕至的空旷。

晕黄的圆月发出的光均匀地笼罩在娑婆树影上,黑黢黢的假山森然嶙峋,像潜伏在暗处不知名的怪兽,池塘里的小鱼似乎都沉入池底点缀着彼此的清梦。苏思武每走一步都听得到鞋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不刺耳,听起来宛若混在米饭里的细小砂砾,令人生出复杂难言的心烦意乱。

苏思武在角门处的一棵柳树下扫视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借着朦胧的月光可以看出那女人身上价格不菲的衣料,女人的侧面剪影并不曼妙。

在这个寂静如常的夜里,她周身散发着十年如一日所积攒的寂寞,没有低声抽泣,没有愁眉苦脸,也不是落花遍地雁哀鸣的感伤,而是她整个人透出的感觉只有寂寞。换言之,她和寂寞已融为一体,无法分离。

这个孤寂如千年寒月的女人,是崔夫人。

苏思武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个冷清异常的院子,他恐怕自己的出现会惊吓到崔夫人,正欲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屋里,崔夫人微微转向苏思武道:“苏公子请留步,可否听我讲一个故事?”

主人提出的请求自然不好拒绝,再说崔夫人的年纪比苏思武他娘还大不少,也不必担心别人传什么瞎话。

苏思武干脆的点头:“好,崔夫人请讲。”

“三十年前,一个农家女嫁给了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农家女很能吃辛苦,穷小子对她也很好,夫妻二人过着平淡却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农家女有了孩子,穷小子对她更加关怀备至,那时候的农家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后来她生下一个男孩,儿子出生后夫妻两个越发勤快,也是时机好,他们用手里攒下的钱兑下了一家不太景气的米行。他们年轻,又肯吃苦,米行的生意渐渐好转起来。再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的米行扩大规模,开了分行。夫妻二人买下宅子,雇了下人,农家女被人称为‘夫人’,穷小子被人称为‘老爷’。看起来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却从这时产生了嫌隙。”

崔夫人的语调平缓,声音柔和,听起来仿佛是母亲在给孩子讲故事一般。虽然崔夫人不像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职业说书人那般会撩拨听者的心,但这朴实无华的叙事风格在苏思武听来,有着更吸引人的效果。

“丈夫曾经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一转眼他却将府上的一个丫鬟抬为姨娘。二姨娘花言巧语年轻貌美,深得丈夫宠爱,一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自此二姨娘在家中风头无两,这也增加了她日益嚣张的野心。二姨娘开始不把夫人放在眼里,她把掌家权一点点拢到自己的手心里,她在暗地里嘲笑夫人年长色衰,很快就会成为府中的一个摆设。其实夫人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想因为一个地位卑微的妾,伤了十几年夫妻的感情。夫人原来的心,一半装着丈夫,一半给了儿子,经此一事,她留了三分给丈夫,不肯再多分出爱来。”

苏思武耳根一动,起先他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是崔夫人自己的真实经历,听到这里他愈发肯定。

崔夫人随着故事的深入,渗进其中的情感浓了起来:“妻子原想着就这样把一辈子对付下去,她的儿子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还有什么可争的呢,她不过是个日薄西山的老女人罢了。直到一年前,她丈夫寿辰时请了一个有名的戏班演出,戏班里有个妖娆美丽的女旦,很会讨人欢心,丈夫很喜欢她,就为这女旦赎身摆在家中做了三姨娘。男人多一两个女人本来并不稀奇,可是有一件事,却触碰了妻子的底线。丈夫年已五十,但还异想天开,他承诺给三姨娘,如果她能生下儿子,就分给她一间铺子。因为妻妾之争忍让了二十年的妻子,遮瑕终于要爆发了,丈夫对小妾的许诺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不劳而获分走她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呢,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她也要为儿孙考虑考虑。”

崔夫人忽然笑了一下,这是苏思武见面以来第一次见她笑,想来,崔夫人年轻时应该也是很漂亮的。她的笑容,优雅端庄,还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苏公子,你是不是觉得这位夫人很可悲?”

苏思武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年轻光棍,即便自家老爹只娶了他娘一个人,却也从别人的家长里短中看到了数不尽的阴晴圆缺。

被崔夫人那个常见但无论听了多少遍类似情节还会唏嘘的故事感染,他轻声道:“这位夫人的可悲不是由她自己造成,而是她丈夫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结果。世间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可永远不会要求自己只择一人共白首。这是女子的悲哀,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崔夫人黯淡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苏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很难得,你将来的妻子是个有福之人。”

苏思武收到意想不到的夸奖微怔了一下,还未回答,崔夫人抚摸着身旁的那棵柳树:“这树是我五年前亲手栽种的,如今已长得这么大了,有些事情也该结束了。”

说罢崔夫人从小门出去,那一瞬间她周身的寂寞仿佛化作夜风,吹向那无边的月色,又恢复了白日里的贵妇形象。

“夜凉如水,苏公子尽早回房安歇吧。”

刚才的一切,似乎是苏思武一个人的幻觉。

晓星长夜愁不眠。

第二天。

崔老爷将店里的生意向崔弘叮嘱好后,就带着苏思武去了附近许多风景怡人的地方和风味独特的酒楼。赏花品茶,看戏游船,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充实但不匆忙,崔老爷介绍得十分尽心,苏思武觉得自己好像提前进入了清贵的老太爷日常。

崔老爷越和苏思武相处,越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了得,他感慨道:“苏公子一表人才,我那不成器的二儿子和你年纪相仿,却还不及你十分之一。”

苏思武心想,崔老爷你这句真是实诚得不能再实了,嘴上虽然想客气一下,恭维崔明几句,为崔老爷的老脸留个面子。可是转念一想,他自己的儿子什么样崔老爷比谁都清楚,又何必说假话呢。

苏思武话锋一转:“大公子既稳重又谦和,二公子倘若同他学学,那就更好了。”

崔老爷道:“弘儿年幼时,我家贫,也没用娇惯他,所以他听话懂事。明儿出生时,我已算得上富贵之家,他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私心里再偏爱小儿子多一些,如今却将他养成了这般性格。”

苏思武虽然知道崔老爷两个儿子巨大差异的形成原因,一听崔老爷亲口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不能说“您说的对,您二儿子就是欠揍”,因为人自揭其短的时候,哪怕态度再好,言语再恳切,心里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听别人指点江山,尤其是心直口快的口无遮拦。

败家子不是一天养成的,所以不能指望他一夜就多长出个心眼。

苏思武没事忽悠人的嘴闲不住,瞎编乱造出个故事:“我家那里有这样一件事,一个员外十分富贵,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员外年纪渐渐大起来以后,他开始担心身后事,想把家产多分给偏爱的儿子,又怕他担不起来。他舍不得如花似玉的小妾,又担心她们在他死后改嫁他人。”

苏思武顿了一顿,留个思考的机会给崔老爷,只要他有脑子,便会觉得和那员外同是天涯沦落人。果不其然,崔老爷听得入了神:“接下来他怎么办了?”

“员外想出了一条妙计--装死。他假装因病突然离世,吩咐家人发丧之前不许盖棺,然后他就躺在棺材里注意家人的反应。没给他生儿育女的小妾自然是走了,有情义的在灵堂里守着,没情义的立刻就收拾金银细软投奔下家去了。不争气的儿女为了争夺家产斗得不可开交。”

崔老爷听到这儿,对故事里的员外生出一点同情,毕竟换个时间地点人物,这个故事就跟为他量身打造一般,他从中嗅出一点兔死狐悲的味道来。

苏思武对这个预期效果很受用,继续展开他的故事:“都说人走茶凉,员外本是一出戏作,却不想真试探出人心的深浅来。只有他的发妻和嫡子悲痛欲绝,哭得情真意切,员外一经此事,从荣华富贵的过眼云烟大梦中醒来。他立下遗嘱,名下的财产尽归嫡妻母子所有,此后不再寻花问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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