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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伍陆柒》初相见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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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口音,你是京城来的?”陆柒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京城口音因而也认得。

“不过京城一乡野村夫罢了,久闻江南风景如画,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今看来,我倒甘心沉醉于此,而非做京中囚鸟。”苏思武淡淡感慨道。

陆柒不过求证一句,没想到引出他这么多感想,该说他是健谈呢,还是话唠呢。转念一想,好像有些不对,健谈和话唠的区别本就不明显。

陆柒笑道:“你刚来这里,当然被陌生的环境吸引,等你跟江南的风雨熟到融入呼吸声中,便不再新奇了。”

苏思武点头,鼻腔里仿佛哼出了一声绵长悠扬的“嗯”。

“肆伍,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陆柒领着他来到左数第一间房,推开门,看到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室内物品摆放的整整齐齐,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窗前的桌子上还摆着一摞厚厚的书。

陆柒指着那些书说:“这里的生活挺单调的,这些书无聊时你随意看看,权当解闷。”

“若将繁花比容色,柒娘当为解语花。”苏思武掉书袋掉出一句原作来,只可惜,用错了对象。

陆柒睁着她水润的眼睛抓抓头发:“没听过这句哎。”

苏思武尴尬地咳嗽一声,他方才只是有感而发,一时嘴快担心陆柒把他看作登徒子,原来这姑娘十分聪颖中得了九分通透,对此一窍不通。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作诗夸女子,对方居然不得要领,简直太尴尬了。

“我自己编的,随口一说,不必放在心上。”苏思武维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说完还俏皮的眨了眨眼。

“你自己慢慢看,有需要的地方就叫我,我住隔壁。”陆柒叮嘱道。

“那你忙,有事我找你。”苏思武目送陆柒出了门。

背对苏思武的陆柒耸耸肩,做了个不丑的鬼脸,解语花么,食人花比较恰当吧......

苏思武打了桶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泡在热水里他的疲乏渐渐驱散,然后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倒在床上歇起来。

床铺被褥看起来都是新的,苏思武把鼻子凑近被子,嗅到了晾晒后附着的阳光香气,他抱着被心满意足地在脸上蹭了蹭。

焕然一新的少年出现在陆柒面前时,她微微瞪大的双眼表露了她的惊讶:“你是肆伍吗?”

苏思武慢动作扬起脸点了两下头:“如假包换。”

陆柒叹了口气:“你这么英俊不凡的长相,在我这店里打下手真是委屈你了。”

苏思武闻言一乐:“那干什么不委屈?”

“这个嘛......”陆柒单手拄着下巴,仿佛很认真地在思考,“当个鲜衣怒马的状元郎怎么样?”

苏思武扑哧一笑:“我怕皇帝忍不住要把公主许配给我。”

倘若这话出自他人之口,陆柒只会觉得狂妄异常,但眼前的少年人俊眉星目,神采飞扬,让陆柒不由得考虑起这个可能性。“如果皇帝真要你娶公主呢?”

苏思武唇角的笑容忽而隐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攀附权贵之人,卖身求荣非我所愿。假若我喜欢的人是贫家女,吃糠咽菜也甜;假若我喜欢的人是富家女,亦不畏世俗成见。余之一生,所求不多,不过顺从本心罢了。”

陆柒看着苏思武因认真而愈发生动不似画中人的脸,心下一动,想起“胸有丘壑”这个成语来。

晚饭时陆柒做了几个小菜,谈不上丰盛,但也有滋有味。

陆柒见苏思武碗底快要空了,便问:“要添饭吗?”

苏思武客气答道:“不了。”

陆柒印象中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人饭量应该比这大,豪气地说道:“放心,供你吃饭我还是供得起的。”

苏思武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干净,解释道:“不是不肯吃,而是吃不动了。我这一路上,所到之处几乎都是灾区,想吃顿饱饭不容易。如今若要放开肚皮,恐怕肠胃经受不住。”

陆柒了然,蹙着纤眉问:“灾情很严重吗?”

苏思武道:“确实严重。除京城外,大概只有俨州风光依旧。”

“俨州有冯州牧镇守,一切都照旧。只是我没想到,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朝廷居然没下力气进行补救,各地官员小修小补,苦的只有无枝可依的百姓。”陆柒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色。

“多年来,地方官员横征暴敛,官商勾结,搜刮到的民脂民膏一部分用作升官发财的敲门砖,拉拢朝中大员,稳固自身地位,一部分向朝廷缴纳贡赋,以显示政绩,讨皇上欢心。剩下的那部分,自然进了官吏们的腰包。可叹京城仍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这表面的浮华究竟要粉饰多久?”苏思武尚有两分稚气的脸庞上尽是嘲讽之色,“和乐光明为熙,清平彰显为昭,熙昭熙昭,你为谁而熙,又为谁而昭呢?”

少年此时心境,当真是惆怅如雪无从遣。

陆柒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一个年轻人在依山傍水的小村落里谈论国事。一旦感世伤时,有感而发,思绪便如不受桎梏的江水般奔流而下。“从前遍看百姓疾苦,在贫病绝望的艰辛上挣扎,偶得一喘息的缝隙便欣喜若狂,没料想,稍后会有更猛烈的暴风骤雨。过去我只当路远山高,京师路迢迢,应是天子不闻。现在懂了,不是天子不知,而是他不愿知也不想知。上位者殚精竭虑,唯恐山河易主,故而把天下牢牢地抓在掌心。旧奴死去,新奴还会来。可利益的既得者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无人有心打破这种‘平衡’。”

“寻常百姓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与高位者一抬指相比。尝试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陆柒,这附近有能飞去京城的信鸽吗?”

“有,市集上王二家的尺素阁能飞鸽传书。”陆柒很肯定地说。

“那今晚我手书一封,明日再送过去。”

陆柒不问他寄信何处,交予何人,人总有属于自己的不希望被他人窥探的私事,比如自己。

一愣神的工夫再抬头就见到苏思武娇俏如春花的笑容,陆柒觉得他笑成这副尊容大概有什么话要说。

果不其然,苏思武一开口就破坏了这美好的宁静:“工钱可以预支吗?”

陆柒忽然有一种把眼前晃眼睛的那朵花给揪了的冲动。“你一天活都没干,白吃了我一顿饭,还想预支工钱,你这么美咋不上天呢。”

苏思武笑得山花烂漫:“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不如一起啊。”

“你要是拿钱跑了,我找谁要去?”陆柒倒不在乎这点钱,只是不想让他认为自己太好说话,所以故意装得凶神恶煞。

“卖身契我都签了,能跑到哪儿去。”苏思武说得理所应当。

陆柒柳眉倒竖:“拿谁当二百五呢,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签的是假名。肆伍,你先前那一身虽然脏了点,可也是上好的衣料。现在这身,也是绫罗绸缎。再看你言谈举止,摆明了出身高教养好。试问富贵人家的公子有叫肆伍的吗?”

苏思武怀疑自己要是哪根头发丝弯了,陆柒也能数得头头是道。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装傻充愣,要么据实以告。苏思武一贯认为出门提老子是顶没骨气的行为,更何况他老子名声在外又不大好,算了吧,还是自己编一个不那么假的瞎话。

先前盛开的娇花立时萎缩了,换上愁云惨淡的可怜相。

陆柒非常想问一句,变脸在哪儿学的,改天教教我呗。

苏思武惨兮兮的说道:“实不相瞒,我爹是京城乡郊一个土财主,因得罪了权贵,在京中日子难过,我背井离乡寻条出路。哪成想一路都是惨不忍睹,到这里时看环境不错想要落脚,浑身上下穷得只剩四文钱了。明日送信还要花钱,这才有个不情之请。”

陆柒越发觉得苏思武是个人才,要不哪天棺材铺发展个副业,给人哭丧。她完全相信凭着苏思武的变脸神技,绝对能成为全俨州丧葬界的龙头老大。

苏思武接着絮叨:“至于我叫肆伍,我爹他没什么见识,四月初五生的,就叫肆伍了。”

陆柒调侃他:“那你真是走运了,按照几月几日出生叫什么的逻辑,幸亏你不是三月初八的生日。”

苏思武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那你为什么叫陆柒,初七生的?”

陆柒的表情忽然变得像吞了苍蝇却吐不出来一样难看:“不知道哪天生的,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十五年前一个老头儿在山脚下捡到我,那天是六月初七,就叫陆柒了。”

苏思武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身世,禁不住满脸歉意:“对不起......”

陆柒摆摆手道:“不要紧,除了一张写怎样怎样穷,如何迫不得已的字条外,什么也没有,他们和我不过是仅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有的人做事好像总喜欢给自己找些身不由己的苦衷,来证明自己有多么的不得已。可是不谈过程只谈结果,那些苦衷的后果往往要无辜者去承受。这时候所谓的这种‘苦衷’,不过是行恶者用来减轻负罪感,或者冠以合理名头的遮羞布而已。收养我的老头儿成了我师父,他就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去找亲生父母,既然当初能忍心舍弃,于他们而言我便没有价值,怎么能指望他们十五年后大发善心情真意切地认领回这个包袱呢。”

苏思武没有安慰陆柒,其实他和她的看法是一样的。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寻找狠心抛弃幼婴的所谓至亲。

他曾听闻有人弥留之际想让家人找回送人的子女,也有人在子女被养父母养大成人后再来认回。两者在苏思武的眼中总归透着那么一点满足自己不顾别人的无耻。

前者大概良心不安,想在撒手人寰前得到一句移去心口大石的原谅,或者说一句卸下心头重担的道歉。后者己所不欲却施于人,不用花费心学时间和钱财便可坐井旁观,待他人辛勤耕耘将成之时一刀砍断,沾沾自喜‘那是我家的种’。显然没为他那脆弱无辜的种遮挡一丝风雨,却凭着自己喜好打乱了别人的生活。

不排除少部分的良心发现,可极少听到有人赠钱财聊表心意感谢养育者,或者认回后不用弃儿为其养老送终。此事本无关身外物,奈何没温度没质感的口头道谢不足以与数十年心血相提并论。

苏思武说道:“有些父母可以选择不要孩子,孩子也有权选择不认扔下他们的父母。”

陆柒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苏思武没产生幻觉的话,他可以确认陆柒眼中有赞同的意味。

两人都吃完了饭,陆柒起身收拾碗筷,苏思武很自觉地帮忙收拾,陆柒没拒绝。

东西都弄好了以后,陆柒取出三两碎银子给苏思武,这令他有点受宠若惊。“多谢,不担心我携款潜逃吗?”

陆柒半眯了眼,放出危险的信号,撂下一句狠话:“你要是敢跑,我就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苏思武一哆嗦:“开玩笑的。”

近日累得不轻,写完信后,苏思武早早睡下,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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