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苗微漾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发现睡衣已被汗水浸透。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长长舒了口气，庆幸那曾经困扰过她无数次的情形以后只会在梦里出现了。

那算不上什么恶梦。比起别人恶梦里的恐怖场景，她的梦只是她童年时期心理障碍的投影。苗微漾知道尽管她不承认，可学生时期，每当填起家庭成员的表格时，她都分外的尴尬，她尤其害怕班主任的追问，因为她始终不知道有一栏应该怎么填写。

苗微漾问过母亲，可母亲的反应永远是沉默和泪水，她糊里糊涂地猜着，直到母亲病逝前才告诉她原委。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犹如晴天霹雳，她彻底地怔在了原地，半天无法动弹。

从此以后，她开始经常做梦填各种各样的表格，周围是一片追问的声音，鄙夷的眼神包围着她，嘲讽的笑声围攻着她，她无处可逃，只有硬着头皮承受那阴阳怪气的羞辱，直到无力忍受，从梦中惊醒。

她从心底恨极了那个人！尽管知道她和他永远不会相见，但她仍对他充满了彻骨的恨。原本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命运！是他，让她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原不属于她的思想负担。

苗微漾走下床，来到卫生间洗了一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裙，又拿梳子整理那一头长如瀑布的头发。

镜中的自己面容姣好，明目皓齿，如果没有那段往事，她应该是一个美丽无忧的女子，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工作再辛苦，但至少在梦里，她能得到绝对的安宁。

苗微漾重新躺上床，调暗了床前的灯光，可翻来覆去，她却再也无法睡去。叹了口气，她索性换上舒适的棉质衬衣，套上了薄外套，走出房间，准备去甲板上吹吹风。

夜里海风格外的凉，苗微漾还未登上甲板，就感到了迎面扑来的凉意，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夜里的风冷得刚好，正适合平复她略显焦躁的心绪。

甲板上，人群早已散去，白天的热闹已完全归于夜的宁静。苗微漾看看挂钟，已是凌晨，这个时候，想必大多数人早已睡去。所以，当她借着月光，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时，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女子半倚在白色的栏杆旁，身子微微向海边倾斜，她柔软的长发在海风中飘扬，像是空中飞舞的精灵，皎洁的月光给她身形镀上了一层银边，让她显得格外圣洁。苗微漾定睛一看，才分辨出那女子原来是万倾，除去了套装包裹下的高傲，她差一点没认出万倾来。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要吹风的苗微漾转过了身，准备折回房间。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回去呢？”身后响起的声音让苗微漾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略显歉意地笑笑：“我不想影响你。”

“不影响。”万倾摆摆手，指了一下甲板上的小圆桌，说道，“坐一下，我们聊聊天。”

苗微漾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聊，但万倾这么说，她也不好拒绝，只好转身回到甲板，在小圆桌旁坐下。再看万倾，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连衣裙，苗微漾感叹：“不怕生病吗？”

“不会。”万倾淡笑，脸部线条较平日里柔和了不少，“你这么晚不睡觉，到甲板上来做什么？”

“随便走走。”苗微漾敷衍。

“你做恶梦了？”万倾看着她，眼里有着笃定的神色。

苗微漾蹙眉，她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看出她的疑问，万倾淡笑一下：“你苍白的脸色正是恶梦留下的痕迹。”她低下头，将两棵莲心和一些甘草放进一个瓷杯，用开水冲泡开，递向苗微漾，“这个叫莲心茶，有缓解焦躁，帮助宁神的功效，你喝一点试试看。”

接过茶杯，苗微漾不小心碰到了万倾的手，衣衫单薄的她手指冰凉。

“那日我送你的薇吉伍德瓷杯，你为什么没有拿走？”万倾靠在椅子上，微笑地望着苗微漾，她语气平淡，有了往日少见的亲和力。

“无功不受禄。我不过是个新进的员工，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苗微漾坦言。

万倾淡笑：“但凡我送出的礼物，几乎没有人会拒绝。想想，你应该算第二个。”

“谁是第一个？”苗微漾好奇地问。

“第一个……”万倾半托住腮，似乎在认真地思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还是在我上学的时候。”

记忆里，她送出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把琴弓，柏南波哥木制成，弓形笔直，她专门请音乐老师陪她一同挑选。老师说这把琴弓似乎有一种自然向下的压力，马尾粘着琴弦上一样，拉动起来特别的平稳紧贴。

她特别选择了棕黄色，正好配他褐栗色的发色。

老师评价，这绝对是一把好弓，万里挑一。

“那他为什么拒绝你的礼物？”苗微漾不解。虽然她对万倾的过往并没有深究的兴趣，但既然聊天，总要有问有答才能继续。

“具体的原因一两句话难以说清。”万倾站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灰色披肩围在肩上，夜色清冷，她感觉难以抵御寒风，可更让她难以抵御的是那自心底腾起的寒意。她缓缓叹一口气，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她继续说到，“从那以后，我就很不喜欢被拒绝。”万倾望向苗微漾，“你能理解吗？”

苗微漾站起身，脸上有了一点寒意：“我出身贫寒人家，从小到大，自给自足都很困难，更没有多余的能力去赠予别人什么，我怎么能理解礼物被拒的尴尬？我连送礼的资格都没有啊。”

“我好想无意间刺痛了你。”万倾轻言，眼里有点歉意。

“刺痛也算不上，即使曾经有，如今也早已平复。”苗微漾轻啜一口莲心茶，唇边漾起一抹自嘲的笑，“只是那些以及太过深刻，以致难以轻易释怀，所以偶尔还会因那些过往而困扰。”

“你今晚的恶梦是与那些过往有关？”

苗微漾略沉吟，便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宁静，仿佛各自陷入了自己的思考，月色如水，给两人身上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海上升起薄雾，如袅袅青烟飘荡在甲板上空。

“你这么晚为什么也没睡？”苗微漾试探。

“今天偶然碰到了一个人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老朋友。”万倾轻叹，“那个老朋友拉得一手悠扬动听的小提琴，他总是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用音乐圈出一个世界。算起来，我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到他了。”

“你似乎有点想他？”苗微漾试探。

“不想。”万倾摇头，“那个老朋友和我虽是常常见面，但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我现在能够响起的只不过是他拉小提琴时一脸沉浸的表情，以及那在风中渐渐消失的琴声。苗微漾，你喜欢音乐吗？”万倾侧脸看她，脸上追忆的表情让苗微漾觉得很美。

“一般。”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万倾低头淡笑，“但我就是觉得那位朋友的小提琴拉得格外优美，至今无人能及。”

“是什么曲子？”

“不清楚。”万倾拉拢了披肩，感觉寒意更深。她喝完杯中残留的莲心茶，说到，“不早了，回去睡吧，再聊下去，明天真的要感冒了。”

“好。”苗微漾依言站起了身。

“明天是世倾周年庆典大会，”万倾停下正欲离去的脚步，转身提醒到，“那是一年一度的群芳斗艳大会，记得穿上最美的晚礼服，不要输了光彩。”

苗微漾怔了怔，不解万倾的好心，她傻傻地问：“你真的不介意我来到世倾？”

万倾扬起眉，不以为意地说到：“介意也是要有资本的，你真的觉得你的到来会撼动我世倾第一设计师的地位吗？”

苗微漾的脸色变得苍白，万倾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视戳伤了她的自尊，她瞬间明白，什么友好的交谈不过是为万倾最后一句话做铺垫，她传递给自己的信息不过是她拥有的富贵身世，高雅朋友，而她，根本不在万倾在意的行列之中。

没有在意苗微漾被自己激起的愠怒，万倾转身走下楼梯，一路步伐轻盈。

如果她不来世倾，万倾一路走，一路暗想，也许她们真的能如朋友一般友好而愉快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