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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朴实的教育人》第三章 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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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爷孙俩,没了睡意,索性到路上看看。我将新修路段上的覆盖物挪开一条缝,用脚在上面踩了踩,心里的石头才落下来,昨晚一场大雨,竟丝毫无损它的肌体。

“新子,你在这里干啥?”向晓宇说。

站在前面的向晓宇,与往日比简直判若两人:身冠不齐,一缕头发滑稽地向脑袋的左边翘出去,活象外星人。

“我来查看新铺的路,你一大早跑到这儿,冒疯啦?”

“是疯了,昨晚气得我没合眼,找你来吐苦情的。”她说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弄得我云里雾里:“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这么伤心?”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团递给我:“你看,这是他的断交信。”莞尔,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我和他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半年前经媒人说合双方父母同意,喝了订婚酒,定在十八办婚礼,即大后天。哪知昨天傍晚,他托人送来一纸休书,将我休了。”

“不久前,我还看见你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如何变得这么快?”

“这家伙人面兽心,别看他年轻,老实,其实是一个玩弄女性的老手,我被他玩了,他还暗里玩其它女人。上月一天晚上,我去他家时,发现有个*女子慌慌张张从他卧室里出来,当时把我气昏了,和他吵了一架。他怀恨在心,不理我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以为他会回心转意,哪知,哪知——”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殊不知,我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学校里聊。”我和晓宇径直进了厨房,两碗鸡蛋面和一碟萝卜片,摆在灶台上。晓宇扒了几口,便放下了碗。

“你减肥吧?再减豆角筋就变为豆芽菜了。”说得她笑了。

这时,外面又飘起了小雨。向晓宇木然地站在潮湿的窗前,望着潮湿的雨,心里潮湿一片。我扯了拉她的衣角:“何以解愁?唯有。走,去我卧室翻书报,消遣消遣,对你此时的心境有好处。”

晓宇转身对我说可惜这儿没有‘杜康’,不然我喝醉了去杀李世美。我想最后的结果只有两种,或者他死或者我死,我死了也好,省得活在这尘世间烦恼。我说:你这样做值得吗?失恋,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特别是象你和他相爱的时间长,感情又深,一旦分手,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可是婚姻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既然对方不愿意,就不能强求。但对他这样的负心汉也不能采取过激的行动,干出违法的事来。愚昧粗野的报复,是一种十分卑下缺乏修养的表现。同时产生轻生念头,同样是愚昧的卑下的。

晓宇的表情似乎平静了些。我继续开导她:“天涯何处无芳草。象你这样的女孩,还怕找不到真正的知音。过去的事让它过去,重新振作起来,热情追求新生活。”

“你的话不无道理,只是我一下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想通。我们上街,测测字或卜个卦什么的,了解一下运程。”“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便单独行动。”

“稍等一下,我上去办点事就来。”上楼,进屋。童赫楠坐在嫂子身旁看书,他发现了我,甜甜地叫:“王老师。快坐!”挪动了一下屁股。我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仅仅几个钟头,小赫楠差不多就好了,真给人以仿如隔世之感,良叔叔的医术太高明了,这几根白晃晃的针太神奇了。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脑袋:“别太多用脑,你现在的任务是继续服药,休息!听好了吗?孩子!”

赫楠甜甜一笑:“老师叫我干啥就干啥。”言毕,他立马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我弯腰为他掖了掖被窝,对嫂子说:“晓宇在下面等我,和她一起上街。”

我夹着雨伞和晓宇栽进雨帘中,象赶集似的,加快脚步朝一条小街走去。小街不宽,两头通与马路,都是城市的交通要道。人也多,擦肩擦肘。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感觉自己好象突然被这条小街抛弃了,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冰冷而陌生,平日里熟悉的店铺都仿佛不认得似的,对晓宇说:“我们不是为闲逛而来吧?”

这话倒提醒了她,她淡然一笑:“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去那里打听一下。”我俩朝左边一家百货店走去,那个身穿红马甲的年轻服务生笔挺挺地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迎送进进出出的客人,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客人的喜怒哀乐。店里的人很多,显得十分热闹。我说请问测字卜卦的摊子在哪?服务生回答,往前百米右拐,那弄堂便是。

刚走几步,前面不远处,一男一女共着一把洋布伞站在那儿看广告,男的手紧紧搂着女人纤细的腰,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肩上,看那男人背影,我敢断定,是晓宇过去的男友。真是冤家窄路,这世界太小了,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忙把雨伞打斜,以遮住晓宇的视线,接着推了推她:“这边人多不好走,过马路走那边吧。”

哪知,她猛地甩开我,跑到男人身后,一它唾沫喷射出去,正好落在男人耳根上,男人扭头一看是晓宇,便满脸通红,在围观人们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逃走了。晓宇望着那双男女的背影边跺脚边拍掌骂道:“不知羞耻的东西,你也有今天,让你尝尝老娘的厉害!”闹剧仅仅维持了三分钟。晓宇仿佛报了仇,解了恨,心情出奇的好起来,倚着我又有说有笑了。“刚才你这副泼妇样子,差点把我吓死了。”

“他敢做,我敢为,他能做初一,我能做十五。这叫不是不报,日子没到,日子一到,立刻就报。”

“好啦,你有本领你能耐。不过话说回来,让这无情郎当众出一下丑,活该!”

按照服务生所指,我们三弯两绕拐进一个弄堂。找了好些地方,哪有测字算卦人的影子,晓宇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地对就我说:“今天尽碰鬼,回去吧,我腿都跑疼了。”

“礼拜天反正没事,你急什么呀,再往前看看,也许能找到。”

晓宇见我态度坚决,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没精打采的走着。雨停了,太阳从云端里探出头来,身上暖和多了,晓宇似乎来了劲,抬起眼皮往四处瞧。一些行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用胳膊碰碰她:“小心,大小姐被男人掳去当压寨夫人。”

她小嘴一撅:老子一个也看不上。对面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有个小烟摊,被人们围着。晓宇象海洋中发现了新大陆,沙漠里看见了清泉,立刻对我嚷道:“走,看看去!”

横路好险,晓宇差点被擦肩而过的马车撞倒。我一下惊呆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又不是去赶考,跑这么快干啥?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何得了?”我俨然成了他的保护神。

她却没当一回事,诙谐地说:“你当我是先生门下光屁股小孩,什么都不懂?原想碰碰那破车,想不到它只在身边叫一下就滚开了,算他主人走运没陪一分医药费。”

“扯谈!”我斜她一眼,疲倦和劳累向我袭来,觉得浑身乏力,四肢瘫软,便靠在墙根休息,眼睛还是落在不远处的烟摊和烟摊周围的人身上。一青年付了钱,接过纸烟,揭开锡皮纸包装,从中抽出一支用鼻子闻了闻,满意地离开了。一个老妇人自言自语:算得真准,老头子竟被我克死了,命苦呀。

原来眼前的摊主既买烟又算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心中一喜旋急走过去。“先生,为我算个命。”向晓宇抢先开口。

被称为‘先生’的人,抬起胡子拉喳的脸,看着晓宇和我。这不是童赫楠的爸爸吗?几月不见,看上去他苍老了许多,我差点认不出他了。这也难怪,长年蹲在街头,日晒雨淋,更何况忙里忙外,*心费力。他高兴地喊了声“王老师”撑着拐杖站起来。我按住他:“别客气,坐着说话方便。”

我指着晓宇说,这是我同学,叫向晓宇。“幸会幸会。”他对我说,“王老师你是我家大恩人,倘若没你安排我婆娘的工作,点拨我做生意,一家人早就当乞丐了,尤其是赫楠受伤后,你细心照料,为他治好了病,叫我没齿难忘。”

“别这么讲。呃,童赫楠受伤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嘱咐过他们母子对你保密,免你担忧。”

“刚才我把赫楠接回来了。不好意思再给你添麻烦。”他对向晓宇说:“小姐,请报生庚。”

向晓宇一口气报完之后说:“先生,请算算我的婚姻和运程。”

他掐了掐指头,说:“你今年十九,三年内不宜结婚,倘若成了婚,夫妻之间总是吵闹,不会白头到老。还要小心血光之灾,恕我直言,即使不死也要断手断脚。”“刚才差点被车撞着。”

“见过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晓宇直砸舌头:“蛮准,蛮准。羽新你来算吧。”

我说:“昨晚听到一个消息,心里总是不安,请大哥算算,后果怎样?”童大哥点燃一支烟,思忖了一会,说:“不必担心。开始可能会碰到麻烦,但有好心人相助,可解灾解厄,化险为夷。”

童大哥所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至少对我精神上暂时是一种解脱。

嫂子准备了饭菜,还没上桌,我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半碗菜。

晓宇见我这狼吞虎咽的样子,直笑,笑得花枝乱颤。

嫂子一边端菜盛饭,一边对晓宇说:“你跑了半天一定累了,饿了,快坐下吃吧。”晓宇咽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嫂子着急地说:“是不是饭菜味道不好,不合口味?”

“有点厌食。见了油腻的东西心里就想呕,接连几天都是这样。”

“我嫂嫂怀孕时就是这样子。”嫂子随口说完,顿觉漏了嘴,有点不好意思。晓宇的脸跟萝卜似的马上红了大半边,眼眶盈满泪水。不一会,她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我立即端一盆温水给她。她洗完脸,漱了口,似觉轻松了一些,我扶住她的肩头说:“若真的怀上了,赶紧做掉。”晓宇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片刻,嫂子走过来怯怯地问晓宇的‘病’好没好。我告诉她,没事,兴许是*反映。

我问嫂子:“上午碰见了大哥,他生意挺不错,我和晓宇还请他算了命呢。呃,这阴阳八卦,他是几时学的,我怎从来没听你说过呀!”

“他父亲是瞎子,专吃这碗饭的,小时侯他跟父亲学了几手还闯过江湖呢。后来上学,当兵,转业,一直没干这事了。去年打上街摆摊后,见人家阴阳先生赚了钱,便眼红起来,于是拜一个叫什么李大仙的人为师,边做生意边学艺,艺成之后,也就在前不久,重*旧业。当时我极力反对,说这事是下三流干的,你一个退伍军人,又有妻室儿女,靠算命赚钱,太不光彩,他听了大发雷霆,砸锅打碗,口口声声我这是凭本领赚钱,非偷非抢。还说什么男子汉不能吃婆娘饭把我气得两眼翻白。王老师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不知羞耻的男人?嫂子说着眼圈就红了。

“百艺好藏身,多门艺多条路,看相算命何止他一人。嫂子,我看只要能赚到钱就随他去吧。”我劝她。

“童大哥还算得真准呢,我们都信得过他。”晓宇说。嫂子站起来活动着手腕说:“既然你们都这样看,我也无话可说了。”

次日。上课铃声响过,我走上讲台,用炯炯目光扫完一圈后,在后排一角停住。那原本空缺的位置上,却坐着身穿灰色中山装的陌生男人。他迎着我的目光,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此人是谁?家长?不对,家长有事找我应该去办公室呀,不会进课堂;邻校的同行?也不对,同行来听课,出于礼节会事先告诉我,征得我的同意才行。啊,想起来了,良叔叔说这几天教育主管部门会派人来调查“告状”的事,说不定这人就是上级派来的,管它呢,上课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一边讲一边在行间巡视,发现玉米竟趴在桌上梦周公去了,一条亮晶晶的口水,从嘴里流出来,他幸福地睡着了,可他的睡相也未免太次了点,偏偏这个时候。我用教鞭捅捅他,并咳嗽一声,玉米睁开睡眼,一看是我,连忙把目光移到课本上。平日他上课听讲认真,也许昨晚开夜车,误了睡眠,我原谅了他,只轻轻对他说:“下不为例。”

孩子们对陌生人的到来除开始引起小小的骚动外,后来没再“关心”他,一个个旁若无人似的,专心听,做笔记,或写作业。我呢,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面对如此冷遇,他并不生气,而是很“知趣”地正襟危坐,默默听我讲课,时而无声地翻翻学生的作业本,时而还往一个小牛皮本上写着什么。

下课了。我前脚还未出门,陌生男人的后脚就出了门。当我站在办公室门口时,他已堂而皇之地坐在办公桌前,显出一副扭转乾坤的模样。怎么会是他?——两年前由媒婆领来的奶油小生以及不久前在马路上伺机报复我的幕后神秘人物。今日的奶油小生,脸皮虽没有往日那么寡白,但仍属于白中带黄的那种。头发虽不是以前的小分头,但仍属于三七开的那种。最显目的就是那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当初他的鼠眼就是象现在一样,透着薄薄镜片看我。难道真的象古人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吗?我吃惊非小,暗暗提醒自己小心防着。

朝前几步,我平和地说:“先生,您贵姓?有何贵干?”

他伸出保养得很好的手,在桌面上弹了弹说:“你不会就下逐客令吧?你好好听着,我姓刘,职务嘛,区教育局督学。奉命前来督查。”

果然被我猜中。也许是男人的善变,也许是他的造化,两年不见,一个白面书生竟平步青云,爬上督学宝座,揽了个手指口动喝香吃辣的肥缺,跟当初的呆头已经让我无法产生联想。我说:“督学既然有事找我,我去安排一下就来。”

奶油小生鼻孔里哼了一声。我退出来之后,叫嫂子把事先准备好的糖果香烟送到办公室,并叮嘱她抓紧做好饭菜高规格接待客人。接着进教室给孩子们布置课堂作业。做这这一切之后,我怀疑,将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头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复又回到办公室。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伸出保养得很好的手,这回没弹桌面,却拿起一瓣橘子塞入嘴里,嚼着,仿佛要嚼出什么味道来。半晌,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牛皮笔记本,看了几眼,厉声说:“最近,有人告你三条:第一挪用公款,私自雇佣女工,为你效劳,先说这条吧,你要如实回答,倘若有虚言,查证后严惩不贷。”

所谓挪用公款,纯粹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我气得发抖,但转念一想,告状的人并不知道个中缘由。好在我早保存了有关凭据,于是平静地回答:“局里每年下拔1200元专款给学校,文件规定,这款的一半给我做工资,另一半,也就是600元,用于改善办学条件,包括添置课桌椅,办公用品,教学仪器,图书以及和教室教师住房租金等。而课桌椅全是拆除我家旧家具制成的,只开支了少量木工钱,教室和教师住房办公室都是租用我家这栋稍加修整的小楼。按市价计算,上叙两笔费用共计560块,均应在改善办学条件专款中列支。这钱都属于我的,我用自己的钱请帮工有何不可呢?”

奶油小生未置可否,仰着头只顾抽烟,我看到他抽烟的姿态很讲究,那截白白的烟灰,在他焦黄的手指间轻轻弹下,落在桌面上。也难怪他,我不抽烟桌上没放烟灰缸。

象在课堂上那样,我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直直地看着我。我起身打开书柜,从底下抽屉里拿出一摞条子,说:“全部账单都在这里,请审查。”接着说道,“至于私聘女工一事,是经过校管会同意的。何况,这女工是学生家长,她丈夫是残废军人,失业在家,经济拮据,请她来做点家务,上下课打铃,为学生烧茶水,且这些工夫不重,我和她平等相处,彼此如同亲姐妹一般,不能说是光为我一个人效劳吧。”

“就是这女人吧?”奶油小生指着蹲在窗外洗菜的嫂子说。

我透过窗户看了看回答:“是的。”

奶油小生用剑一样的目光又向嫂子射去。半晌,才回过头来,复又翻本子,显出人模狗样的派头,说:“第二条,人家告你公然在课堂上宣扬*,向学生灌输乌七八糟的东西,你作何解释?你未经教育主管部门批准,擅自增开珠算课和什么*卫生课。竟敢对抗国家教育部关于课程设置的有关规定,是谁给了你这个权利?”

一声声责问,一顶顶帽子,如巨浪铺天盖地而来,我的心咯噔地跳,惊慌和愤怒使我的脸似乎变成了一枚柿子,红得要喷出血来。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告状信中说,你教的学生成绩一塌糊涂。”

我正要张口解释,他又敲着桌子嚷道:“第三条,性质更为严重!”他故意顿了顿,声色厉茬地说:“有个学生公然在作业本上写反动标语,打倒蒋光头!你知道蒋光头是谁吗?蒋委员长,蒋介石大总统呀。不错,委员长大总统是剃的光头,能让你的学生如此侮辱,这般墁骂吗?”他把桌子拍得山响。

正当我焦头烂额时,嫂子领着一个小男孩,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来。小男孩哭着,用脏乎乎的手擦把眼泪说:“王老师,这位叔叔刚才拿走了我的作业本,你布置的课堂作业我都没做……呜呜。”哭得很伤心。

“你叫什么名字?”奶油小生问小男孩。“我,我叫周小佛。”小男孩怯怯地说。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奶油小生从公文包里拿出作业本,往桌上一丢,指着封底上的一行小字大声责问道。

我和嫂子以及小男孩同时凑过去一看,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字,字特差劲,黑糊糊乱成一片,从中好不容易才发现“打倒蒋光头”五个字。小男孩回答:“是的。”

奶油小生厉声呵斥:“你为什么要这样写?是谁叫你写的?”

小男孩被他一吓,半晌没做声,抽泣起来。嫂子说,先生,这孩子胆子小,别逼他。又转身轻轻地对小男孩说:孩子,你慢慢回答先生的问话。小男孩抬起眼睛说:上个礼拜,我做习题时,四年级的蒋玉米抢走了我的笔,我找他要,他,他不仅不还给我,还用手掐我的脖子,痛得我直叫,王老师你看,我脖子还留有紫红的指印呢?所以我恨他,便写了这些字。

奶油小生敲着桌面:“掐你的学生叫蒋玉米,可上面明明写的是蒋光头。”

小男孩:“玉米的馒字我不会写,就用‘光’字代替,再说,蒋玉米是剃光了头的呀。”

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亏你奶油小生左一个委员长,右一个大总统,你以为世人不晓得,眼下的蒋家王朝兵败如山,行将灭亡,蒋介石已由南京逃到陪都重庆,向隅而泣呢。若嫂子不领着小男孩来当面澄清事实真相,我差点背上唆使学生书写反标的罪名,即使不坐牢,也要丢饭碗。我本想顶他几句的,然而一想,这样只会把事情弄糟。就在我做学生时,一次老师批评我,我嘟哝着顶了几句嘴,老师怒发冲冠,把我骂了一下午。从此我学了乖,即使敢怒也不敢言,扮演着逆来顺受中庸之道的角色,悲哀呀,痛苦呀。

奶油小生很不耐烦,对小男孩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小男孩赶紧拿了他的作业本,出了门。

我对嫂子说:“时间不早了,你去做饭吧,好好招待客人。”奶油小生望着嫂子的背影:“我不会在这儿吃饭的。”说完,站起来严肃地对我道:“告诉你,事情没这么简单,你得反思,写份书面检讨,五天之内交给我。主要是第二个问题,要如实交代,不然,你脱不了皮!”

我说:“请督学留步,吃了饭再走。”奶油小生夹着公文包扬长而去,连头也没回。

放了晚学,小楼又恢复了平静。想到要写那份检查,我心里一团乱麻,摊开纸,提起笔一次又一次搁下,不知从哪儿开头,更不知道该不该写,好一阵,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出神。嫂子见我这副苦相忙走过来,靠着我坐下:“这事我都知道了。不知哪个王八蛋,捏造事实向上面告状?也不知这狗‘督学’安的什么心?借故整你,为难你!”

“我们王老师多好一个人,谁借故整他,为难他?真是岂有此理。”不经意间向晓宇闪进来,半是关切半是俏皮地说。

我拉着她的手:“老同学,你来得正好,快坐下,咱们商量个事。”

“请说吧,我洗耳恭听。”看来晓宇此时的情绪不错。

“谁告的状,我不想去追究,因为嘴巴长在人家鼻孔底下,笔握人家手里,爱说爱写是人家的自由,我管不着,抑或是查正了,你也无法治他。这年月,向上告状的人还少吗?有几个告的全部属实。我想不通的是,那个姓刘的鬼督学为什么抓住一鳞半爪大做文章向我发难,把我当敌人,还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耍淫威?”我愤愤地说。

“这家伙欺负一个弱小女子,我看其中另有隐情。”嫂子说。

“也许嫂子讲得对。”我把前因后果向她俩讲了一遍。

“如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算看透了,既然你不肯把身子给他,就出点钱或给他送份厚礼,也许能化干戈为玉帛,把这事摆平。”向晓宇说。

我沉吟了一会,说:“所谓三条罪状中的第一挪用公款聘用女工和第三学生写反标这两条,都有铁的事实证明,纯属不实之词,他已基本默认。问题是第三条说我在课堂上宣扬*,学生成绩下降云云,需要澄清。我打算,一方面按他说的写份书面材料连同礼物一起送去。俗话说,瞎子见钱眼也开,只要他收了礼,事情就好办了。另一方面,定个时间邀请他来学校视察,在他来的那天,我们开个家长座谈会,让他在会上听听家长们的意见,了解一下学生的成绩究竟是进步了还是下降了。用事实来封住他的嘴巴。到时请良叔叔也来参加,让他讲讲开设*卫生课一事。”

她俩都说这是个好主意。我说:“请老同学帮点忙,配合嫂子把会场布置好,并将学生试卷和优秀作业展览出来。接待工作要周到热情,让姓刘的和家长们能感受到我们的真诚。”

嫂子见我的脸上有了些生动,顺势说:“有向小姐相助,我会尽力把事情做好的。”

第二天,我们分头行动,投入紧张的筹备工作。晓宇上街买回红红绿绿纸张,一古脑儿写了数十张彩色标准和几幅大红对联。晓宇人聪明,写得一手好字,他的书法作品曾在一中的校刊上登载过。今天仍宝刀不老。我看后,不由得举起大拇指。接着,她又扎了许多大小不等的红色彩球,裁剪了十来条各色飘带,准备在开会那天悬挂,然后写了开家长会的通知书,让学生带回家。嫂子特地从家里带来工具,请零工运石灰,将教室和办公室重新粉刷了一遍,屋内屋外亮堂起来。

我呢,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有空就埋头伏案,除写‘检讨’外,还把学生作业整理了一遍,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不再有类似小男孩信笔涂鸦的事发生。写那份所谓检讨,令我颇费心机,搜索枯肠,思考了整整两个夜晚搭半天才下笔。总之,抱着不违背良心,不说假话,不阿谀奉承,不放弃原则的宗旨。当然,语气尽可能和缓,用词尽可能恰当,不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空可钻。这样,我心平了,气和了,写起来顺手了,不到四个钟头,便一挥而就。

几天的连续作战,累得我骨头都散架了。人是个*东西,咬咬牙,照旧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成天马不停蹄,穿梭于三点一线:卧室——教室——办公室,倒不觉得累了。眼看时间飞快过去,离限期只有一天半了。为送礼的事,我犯了难,送什么好?送多少?一时没了主意。眼下囊中羞涩,我在办公室昏黄的灯光下,来回踱步。嫂子胳膊下夹着一个蓝布包,笑盈盈地走进来。她把那包放在办公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呈现在眼前。

我惊讶地问:“这东西哪来的?”

嫂子目光有些暗淡:“第一个男人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离开他后,心里不安,总觉得欠了一笔良心债,多次想退回去,又怕*了自己的行踪,带来麻烦。于是我拼命做事,省吃俭用,四年下来才积攒了与这戒指相等价值的钱,加上在家做女时的积蓄,于上个月寄给了那男人,因此这戒指便属于我的私有财产。我知道你目前的处境,拿去送人情吧。反正,我从来没想到要戴它我也不是配戴戒指的人。”

“这怎么行呢?”我再三谢绝。嫂子把戒指强行塞进我的口袋里。

“这样吧,以后我有钱了买个大的还你。”我无限感激地说。嫂子却摇头。

第五天,正好是礼拜天,也是限期的最后一天。我坐在晓宇单车后架上,直奔区教育局。区教育局在城市的东面,我俩穿过一条热闹的街道,经四处打听,来到一座四合院前停住。这不是康结他爸过去的住宅吗?如今门庭已换,物是人非。抚今追昔,令我黯然神伤。两年前老先生从方便就近孩子入学的大局出发,也出于对我这孤女的同情,在这儿批准了我办学申请,使我成为一名园丁。倘若老先生还在掌印把,我会遭小人暗算蒙受不白之冤吗?

一位稍显单瘦的妇女将我和晓宇领进屋里。客厅远非当年光景,宽敞明亮,古色古香,显然已被新主人重新扩大装修过。太师椅上坐着一位涂脂抹粉的胖女人,其身材和开门的妇女形成强烈的反差,看上去,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但她脸上的皮肤显得平整细腻,岁月不曾在上面留下折痕。

“请问,刘督学在家吗?”我礼貌地问。

她扫了我和晓宇一眼,冷冰冰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不在。”

“是不是在办公室加班?”我又问。她点头忽然又摇头,模棱两可,叫人琢磨不透。晓宇赌气地拉我一把,我知趣地退出来。刚出院门,晓宇气呼呼地说:“看她这副德性,令人作呕。”“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姓刘的。我估计,他在办公楼。”

办公楼离这儿不远,三五分钟便到了。爬上二楼,我在“督学办公室”门口稳定一下情绪,敲开了门,缩着脖子走了进去。奶油小生正趴在办公室桌上写着什么,一见是我,是笑非笑地点一下头,示意我坐下。我对站在门口的晓宇说:“这位就是刘督学。”又把晓宇向奶油小生做了介绍。奶油小生瞥了晓宇一眼说:“王老师还带了保镖,我这里不是虎穴,怕把你吃了?”语气里露出不满。这家伙真厉害,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单独与你这色狼在一起,我放得下心吗?故约晓宇回来,以防不测。他一句话却弄得晓宇一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立马打圆场:“她有事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晓宇,你先去办事,办完事,我等你一起回去。”晓宇蹬蹬地走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说:“这是我按你的指示写的检讨,请审定。”

奶油小生斜了我一眼,伸手不紧不慢地启封,拆开,“咣当”一枚金灿灿的戒指从信封里跳将出来,从桌上滚到地上,他目光也跟着灿烂了。若被旁人看到我在行贿,那可糟了。于是我立即上前,弯腰去捡。蓦地,他捉住我的手。此刻,电话铃响起,他迟疑一下,将我的手放开。感谢及时来了电话。他拿起听筒:*的,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

“你,你说什么?刚才有两个女妖精找到你这里来了,你放规矩点,否则老娘不客气。”话茼里传来女人尖利的斥责声。

“怎么会呢,你放心,我们正在谈工作。”对方嘭的挂下话筒。搭帮母老虎救了我。我忙把金戒指塞进他桌上的公文包里。

奶油小生摊摊双手,假惺惺地说:“这怎么行?让你破费了,可我是第一回受礼呀!”

既要当,又要立牌坊。谁不晓得这是你们当官的套路,我暗暗骂道。

他脸庞上写满笑意,请我喝茶。拿起我的检讨粗略看了一遍,一迭连声地说:“写得好,深刻。就文章来看,(此刻他把检讨说成文章)层次分明,结构严谨,逻辑性强,文字流畅。第一,二个问题写得很详细很清楚了,(其实早几天我就向他作了说明)但是……”

世界上很多问题都出在这个“但是”上,我心里不禁咯噔起来,仍装出耐心的样子听他讲。他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我记得这是第四支了,把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弄得乌烟瘴气:“但是,第二个问题,只讲了过程,却没摆事实,因此,没有充分理由证明你增开两门课是对还是不对。还有,告状人指责你教的学生成绩下降,你用什么办法告诉人家,证明学生成绩不仅没下降还有提高呢?”

“你说得对。明天下午两点半,我们学校开家长会,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向家长通报一下两年多来的办学情况,取得家长和社会的理解与支持。另一方面听取家长意见,改进我们的工作。到时请你光临指导。”他似乎对这事特感兴趣,朗声说:“好,我一定参加。”

天凉好个秋。这天,外面虽有点凉意,但会场里(设在教室)却是暖和和的。我一看钟,正两点半,家长早已到齐。按约定时间,奶油小生该来了,可院子前面路上空无一人。说到底,这台戏纯粹是冲着他唱的,主要观众不来,怎好开锣呀。

三点过五分,一辆黑色老式小车,缓缓地从夹道欢迎的队伍中行进着。奶油小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着手,接受检阅。小车在教室前停住。车门开处,奶油小生闪了出来,我立马上前,他主动伸手跟我握了握(照理该我先伸手)莞尔,他挺直身子,面朝围观的人们双手抱拳在胸前拱了拱,表现出挺有风度礼贤下士的味道。

三点十八分家长会隆重举行。我把奶油小生请到台前作了介绍:“这位先生是区教育局刘督学,刘督学非常关心我们学校工作,今天他在万忙中赶来参加家长会,请大家鼓掌欢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同时,向长期关心支持我校工作的家长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台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我接着说:“议程有三项:一是参观学生作业展览;二是家长座谈;三是请刘督学作指示。”

几十平米的教室,发挥着多功能效应:既是会场又是展览厅。四面墙根摆着一溜长长的课桌,课桌上按年级分类摊放着学生作业本。墙上办了四个专刊,分别为优秀作文选、优秀毛笔字选、优秀图画选和九十分以上试卷集锦。最醒目的是那贴在正面墙上的大红喜报,15名五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的名字跃然纸上。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它,久久没有挪开。有位老汉走上前,看了又看,象欣赏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然后用长满老茧的手在上面摸了摸,喃喃自语:这小崽子一年前还是个差生,想不到今天上了红榜,真是奇迹啊!看得出,家长们最关心的是自家孩子的学习成果,大红喜报上开列的名单毕竟是少数。他们拿起自己孩子的作业本,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生怕漏掉一行字,一道题,对照从开头到结尾老师给的分数,评估上升或者下降。他们的脸上绽放着笑容,那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和方块汉字好象变成一个个音符在眼前跳动。

参观展览比预定时间延长了半个钟头。我抖擞精神走上台,将两年多来的办学情况向家长作了汇报。接着,诚恳地说:“上述成绩的取得是与上级主管部门的指导与家长的支持分不开的。但是,人应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年轻力薄,才疏学浅,工作中还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问题,请你们当面指出来,我当从善如流,感激不尽。”

一番话,打动了家长的心,一个个争相发言。我孙子叫玉米,很调皮,读书倒还认真,但过去效果不好,每次考试都落伍,去年转学到这里,王老师告诉他好的学习方法,手把手地教,本期他进步很快,由全年级倒数第三变成顺数第三了。

“我女儿今年才11岁,就读四年级了,王老师接手教她时,连百以内加减法都算不好,造句猫屁不通。通过老师的耐心培养,她成绩直线上升,由原来不及格到今年的双百分。尤其是学会了打算盘,我店子里的进出帐都是她记她算,店里伙计称她为管帐先生。倘若学校不开珠算课,这么小的孩子,能写算俱全么。”

台下立刻窃窃私语,议论开来。

校管会主任老吴站起来,声如洪钟般在会场中响起:“王老师的教学成果有目共睹,为了让大家全面了解学生成绩,我这里有组数据,念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共有学生44名,这次月考语算平均成绩在80分以上的28名,占学生总数的63%,60分以上的14名,占总数的31.8%,不及格的仅两名只占0.45%。优中等成绩学生比例比去年同期提高了16个百分点;不及格率降了25个百分点。可是有个别人闭着眼睛说瞎话,竟然向上面告刁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说什么学校未经教育部批准擅自增开了两门课,使学生成绩下降,简直是放屁!”说完,他用目光锥了坐在身边——墨镜遮住大半边脸的中年人一下。中年人的目光有点怯。

这时,良叔叔托人带来一份当日城市晚报,他有事不能来。我看了,喜上眉梢,真是天助我也,便指着报纸说:“上面登了教育部公告,公告说有条件的城市小学可以增开*卫生和珠算课。”

“王老师真有先见之明,与上面指示不谋而合。”家长发言之后,奶油小生缓缓站起来,用手拉了拉胸前的枣红色领带,然后习惯地敲敲桌面,矜持地说:“自我上任以来,大大小小的会出席过上百次,唯有这样的家长会还是首次,使我刘某受益匪浅,感触良多。王老师办出了一流学校,教出了一流学生,取得了一流成绩。”他喝了一口浓茶继续说,“今后,我刘某当进一步关心学校,关心王老师,使她创造出更好更多的业绩来。”

“少讲一点空话,多做一点实事,多拨一点经费给学校,别对王老师施加压力就行。”谁在嘟哝?听得出是童大哥。

“当然,当然。”奶油小生的声音压得很低。

散了会。我对奶油小生说,请督学去前面酒店就餐。奶油小生拖长声调说,何必呢?那地方人多糟杂,尤其是费用高,一顿就是百十块,我知道你手头紧,不如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既合算又安静。难得他说了句贴心话,不然我又得借款了,再说我独自陪他有安全感吗?于是立即道,只是委屈你了。心想,好在我事先做了两手准备。

天刚擦黑,酒菜上了桌。没想到,嫂子出手不凡,竟弄出了四盘六碗,有荤有素,荤素搭配得当,虽比不上高级宾馆的山珍海味,却具地方特色。端坐上方的奶油小生,咧嘴笑了,他潇洒的一挥手,说:“同漂亮女性吃饭,品佳肴,饮美酒,其实是乡下烧酒对丽人,赏心悦目,遇此良宵,夫复何求!”

我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托着杯子,说:“刘督学光临寒舍,无以为敬,淡酒一杯,请勿见笑。”就罢,自己抿了一小口。

“不必客气,不过”他话锋一转,“作为我与你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又是初次在一起吃饭,也算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难得在此一聚,既然如此,你得先喝干了这杯。”

坐在我身边的嫂子说:“王老师从来不喝酒的。”

“感情深,一口吞,王老师,非喝干这杯不可。”

万般无奈,我硬着头皮喝了下去。“既然王老师赏脸,我,一个大男人岂能落伍。”奶油小生连喝了两杯,转过头瞪大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嫂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丈夫姓甚名谁,待她好不好,在这儿做事吃不吃亏。肚里一副花花肠子。

嫂子只笑不答。半晌,她才说:“先生是不是喝多了,空着肚子喝酒不行。”礼节性地给奶油小生夹菜。奶油小生已有几分醉意,鼓凸着金鱼眼:“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敬了我的菜,我该回敬你的酒呀。”他提着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递给嫂子。

嫂子轻轻地摇头又了口叹气:“我不会喝酒。”

奶油小生说:“我就是喜欢摇头叹气多愁善感的女人,林黛玉不就是这样一副令人怜爱的模样么?请喝下这杯。”忽然握住嫂子的手,说:“你的手真好看,象只嫩萝卜。”

嫂子果断地抽回手,挖了奶油小生一眼,使劲将酒吞下。为了打破尴尬,使酒席有圆满结局,我豁出去了,笑着对奶油小生说:“来,这是最后一杯,咱俩一起干。”

奶油小生似乎又来了神,大度地说:“你有情,我就有义。我手里还有五千块经费和一个公立教师转正指标,到时给你。我们三人一起干,怎么样?”

我和嫂子对视一下,异口同声:“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干!”

“我当然是君子!”奶油小生拍着*,气冲牛斗地说:“干!”

月影西斜。这场酒喝了两三个时辰,我立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炫,支撑不住了,一站起来就打趔趄,嫂子连忙扶着我,一步一步往卧室走,恍惚中好象还有一只粗大的手臂搂着我的腰,一只温热的手在我胸前抚柔,我下意识地将手推开。我躺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脑子里一片空白,感到口渴,只想喝水,然而,*我口里的不是水,而是男人的*和舌头,我拼命挣扎着,哇哇直叫,继而嚎啕大哭。

“先生,别这样!”嫂子好不容易才将借酒装醉的男人拉开。

奶油小生又羞又恼,如猛兽般扑向嫂子,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抱着嫂子走出门外。

过了一会,我猛地喝了一杯水,似觉清醒了些,摸索着去厨房洗脸,途经嫂子卧室时,我从门缝朝里面看了看,眼前的情景,象根鞭子,抽打着我的心:被男人身子紧紧压住的嫂子一边挣扎,一边向男人又踢又咬——

我眼前一黑,昏过去了。噩梦醒来是早晨。我把早饭做好了,嫂子与我相对而坐,都没动筷子。看着她满脸泪痕,象打了霜的茄子笃着,我心如刀绞:“是我害了你。”

她抬起泪眼低声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这事迟早会发生的。”我丧失了最后一点点勇气,我觉得我是个失败者。两个女人抱成一团,啜泣,久久地,时断时续地……

密密的枪声,隆隆的炮声,在S城响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凌晨,S城宣布解放。地下党组织全城人民扭着秧歌上了大街。新政府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老百姓早就盼着一个让他们安居乐业地过日子的好政府了。我校高年级学生不顾家里劝阻也纷纷走上街头。自然我不能落后,同时扮演着导演和演员的双重角色,街头临时搭起了台子,大伙在上面欢快地打着快板,唱着数来宝,演着三句半。一张张天真的脸上,洋溢着欢笑。那场演出刚刚结束,我还来不及卸妆,嫂子神色慌张地跑到我跟前,附耳对我说:“你良叔叔失踪了。”

“不会吧,几天前他还到过我这儿,给我捎来了当天报纸。”

“我刚才听他的同事讲,黄医生是前天夜里被解放军带走的。”

此刻,我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憾,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居然在围观的人们面前掉了泪。我得找他去!心里仅存这样一个信念。我漫无目的在街上跑着,路上行人很多,摊主们捋起袖子,扯开嗓门叫卖,招徕生意。我在一个水菜摊前停住脚,买了三斤香蕉,一袋奶粉和几瓶橙汁,问:“你知道监狱在哪里?”摊主向我射来一束惊奇的目光,想了想说:“原先的监狱好象在本市南郊,这阵子刚解放,被抓的人多不知是不是还在老地方。”我怎么这样傻,去良叔叔工作过的医院一问,不就清楚了。

军医院全变了样。大门前换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医院”的牌子,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几乎都是新面孔。我一路快速地走进去,总有眼睛看我。在那些眼睛里,我照出来自己是个很萎琐样子很难看的小女人。一个护士悄没声地推着一辆白漆小车和我擦肩而过,拐了一个小弯,这时,我发现走廊的另一边,靠阳台那儿,还有一段极短但很暗的凹廊,通向一扇门。趁她开门进去取药,我上前怯怯地说:“小姐,请问,这里原先的医生都去了哪里?”

护士冷冰冰地瞅我一眼,转身进去,用脚关上门。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刻,突然一股来苏水味夹着浓烈的药味向我扑来,剌得我鼻孔发麻发痛,忍俊不住打了个喷涕,赶紧逃了出来。

在门诊大楼旁的过道上,意外地发现一个正在清扫树叶的老头。老头是医院的勤杂工,待人挺和善。老妈住院时,我经常看到他,后来我到良叔叔这儿玩,有事没事地与他调侃几句。此时,我心里又充满着一种渴望,低声向他问起同样一个问题。老头把我拉到寂静处,朝四周望了望才说:“那天晚上看见黄医生和院里若干人被反剪着双手,押上军用卡车,出门朝西边去了。刚才听院长夫人说,他们关在西区郊外仓库里,看守得很严,不许亲友见面。我看你最好别去,一则路远,难以找到地方,二则,你与老良不是至亲,去了也难见到他。”末了,他叹了口气又说,“黄医生是好人,好人怎么没有好报?竟落个如此下场。”

我怔了怔说:“大爷,良叔叔待我如同他的亲生女儿,他背井离乡多年,身边没有其他亲人,眼下遭遇不测,是多痛苦的事。我得去看看他,才放心。”老头一听,嘴巴成了O型:“多善良的姑娘,难得呀。”他叮嘱我路上要多加小心,便送我出了门。

沿着老头指引的方向,我跌跌撞撞足足走了大半天才到达西区郊外。这里简直是西伯利亚,保持着古老的蛮荒,不知是哪年哪月生长在这儿一片高低不平的荒滩,无边无沿。萋萋野草和低矮灌木在秋风中碰撞,*,偶尔有几只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揪心的鸣叫。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小河象把利剑将荒草滩劈成两半,隔离了两岸人几多联系。河水泛着黄沙,拍打着顽石,不舍昼夜流淌,如从我的生命中淌过。我脱下布鞋卷起裤脚,拄着拐棍(临时折下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过了河。深秋的河水象坛辣椒水,辣得我的小腿肚象个红萝卜。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穿上鞋,正准备起身时,见一位青年迎面走来,我向他打听仓库的位置(隐去监狱一词),他告诉我往前走两三里便是。

说是仓库——监狱,倒象个四四方方的大蒸笼,犯人们如玉米般塞在两栋房子里,不发泡才怪。一条高低不平的简易公路从两栋房子中穿过。年深月久,风雨侵袭,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四周窗户上钉了粗木条,只留有小方孔。用砖石新筑起了约莫两人高的围墙,围墙上架着铁网,象孙大圣头上的金圈儿。加上守护在大门口的四个哨兵,叫你插翅难飞。我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屏住呼吸,磨磨蹭蹭地走去,被哨兵拦住。“干什么的?”

我呆呆地站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刻,两个戴深色眼镜身穿黄军装腰间别着手枪的军官,肩并肩踱着方步走过来。看上去,年纪都在五十岁左右,样子随和。那嘴里叼着烟卷的军官,抬起又黑又粗的脸,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透出温厚。

我准备张口求他时,两个大兵架着一个汉子从里面走来,那汉子耷拉着脑袋,一身血渍,汉子突然挣脱开,跪倒在军官脚下,哭道:“长官,我所犯的罪行,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你们不是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可怜可怜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饶了我这条命。”

我才看清,这汉子叫潘什么的,是良叔叔所在医院院长,官至大校,他爸是国民党部队某战区司令。听良叔叔说姓潘的家伙坏透了顶,倚仗他老子的权势,利用手中的权力,作威作福,贪财贪色,妻妾成群,光姨太太就有十一房。视百姓如草芥,许多伤兵和平民来医院诊病,没钱朝拜,他便责令医生不给药,被误诊的不计其数。象他这样的魔鬼,死有余辜。

叼烟的军官厌恶地说:“拖出去!”大兵立马把姓潘的推出门外,架上临靠在门边的卡车,开往荒草滩。今日的荒草滩成了死者的刑场和坟场,那一棵棵杂在荒草中的芦苇,就象一个个祭悼死者的白色花环。“砰!”的一声枪响,仿佛从遥远的其实很近的地方传来,又一具尸体倒在荒草中,躺在花环下。

“长官,我要进去看看黄石示医生!”

叼烟的军官不温不火地问:“黄石示?你是他什么人?”

“家属。”我一惊,竟吐出这一句。幸亏我语文成绩好,对‘家属’一词,颇有见解,且反映也快。所谓家属,其义在当地看来涵盖妻子和子女,象我这般年纪,那长官绝对不会把我看成犯人的妻子。

叼烟的军官朝哨兵努努嘴。我一舒被心理重压而紧锁的愁眉,跟哨兵走进大门旁一间小屋里,哨兵拿出一张表放在桌上,让我填写。“字迹工整,要实事求事,否则上面追究起来不好交差。”他象对幼儿园小朋友似的交待了一遍。

表格上的其他事项很快填完了,唯独与犯人是何关系一栏,把我难住了。再总不能象刚才向长官宣称的家属,因为“家属”一词太宠统,写上去吧,“与本人何关系”一说文不对题,空着吧,恐怕过不了关。写“父女”关系?不妥,在开头姓名一栏中明白地写着王羽新。写“夫妻”关系?已超越了一个界线,这不是告诉别人我已走入了他的生活吗?然而此时的他多么需要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妻子,去抚平他心灵上的创伤。有位哲人说过,人人可以是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最难得的是密友。老良,我就是你的妻子,我的心已嫁给你了。

哨兵接过表仔细看了一遍,转身进里面一间小屋,大概是请他的:“犯人关在第2号监狱13号,会面时间半小时。有关事项贴在里面墙上,你仔细看看,遵照执行,不得有误。”说完,将一张纸条递给我。我在13号房子前停住,牢头听到脚步声,警惕地走过来,看了看我手中的纸条,将一扇门打开,嚷道:“黄石示,有人看你!”

我紧贴着那面冰冷的墙,透过长方形小洞一瞧,天啦,里面阴暗潮湿,光滑滑的地上,铺了一层发霉的稻草,十几号人躺的躺,坐的坐,站的站,象薯种似的挤在一起。

良叔叔迟疑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挪到小洞前。借着屋瓦隙缝筛下的阳光,我看清了:几天不见,他变成一片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浑身写满悲哀和惧恐,蓬头垢面,明亮的眼睛失去往日的光泽,脖子上还印有一道道紫黑的鞭痕,想象得出这是审讯留下的纪念。

“你受苦了!”我失声痛哭起来。

“谢谢你一路奔波来看我。”良叔叔哽咽着。

“他们是不是打你虐待了你?”我睁大眼睛问。

良叔叔避开我的目光,岔开话题,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说:“我是一名医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虽然挂了个少校军衔,却没一点实权。有位与我一个级别的军医,今天过了一下堂,就释放了,只是他比我早进号子几天。我估计,我也不会在铁笼子里捱得很久,你放心。”他在安慰我也在安慰他自己。

“但愿老天保佑你早点出去。”我半信半疑,把带来的东西递进去,然后伸手在他冰凉的脸上和受伤的脖子上*。立马一滴滴泪水落在我手上,也是冰凉的。他攥住我的手,埋下头用舌头轻轻地缓缓地将泪水舔干。我全身颤索了,呜咽着,说:“黑暗的时间虽然很长,但一天十二个时辰总不会全是黑夜。你要挺住,要坚强,千万别胡思乱想,我等你。”

“走吧,走吧!时间到了。”牢头大声喝道。

“新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天气凉了,注意加衣,晚上不要加班,免得累坏了身子……”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学校。当晚,做了个梦,梦见良叔叔戴着手铐脚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大兵架着拖出了监狱大门,我发疯似的窜上去,抱住良叔叔的胳臂不放。竟敢违抗上级枪决反革命分子的命令,去*!大兵说完对准我的脑袋就是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额头上流血不止,我大喊救命……嫂子惊醒了。她披衣走到我床前,默默地听完我的诉说后,长叹一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放心,黄医生不会有危险的。这几天,我常看报,从报上了解到了*党一些政策,人民政府不会乱杀无辜,兴许过些日子他会回来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昨夜我也听到收音机里说,对于国民党军队的官儿,不论职务大小,只要没欠血债,不坚持反动立场,一律予以宽大处理。播音员的声音仿佛带有磁性,我听得清清楚楚。”

后来,每隔三五天,我总要去看良叔叔,给他送东西。监狱虽有明文规定:接见时只能收下二斤食品,可是狱长无法解决犯人的肚饥问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视而不见。营养的补充,使良叔叔蜡黄的脸上有了血色,情绪也稳定了一些。

*隆冬。因刚解放新旧教材衔接不上,学校提前放了假。我窝在家里,闷得慌,便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时隐时现通往监狱那条白带似的简易公路,想起衣着单薄的良叔叔,他能抵御眼前的风寒,安全过冬吗?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半新棉大衣和一条旧棉裤,这是老爸穿过的,虽有十多年历史,但保存完好,给良叔叔穿合适不过了。我立即用毛巾蘸着温水擦抹一遍,再生火烤了烤,装入布袋。拎着它上街又买了一些食品,匆匆上路了。

下午,我探监回来,打郑公馆门口经过,我瓷在那里。大门敝开着,一群大汉进进出出,忙不迭地搬东西,大到雕花床、八仙桌,小到玉器、瓷器、字画全部集中到院子里。头戴礼帽的老者坐在桌前记数。然后,往两扇黑漆大门中间贴上一张加盖了大红印章的白纸条,上面写着“东区人民政府查封”等黑字。一张小小的字条,将本市闻名的大官僚资本家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大宅院没收充公了。

我的脚步沉重起来,心里象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想,我家小楼该不会遭此劫难吧?忽然,听得那边一阵嘈杂,般沸腾。郑公馆那一群人,很快一分为二,一批去了对面的李家,另一批则涌进了我家。嫂子一脸惶惑,站着发呆。我凄然地随着上了楼。几个汉子叽叽喳喳围着脚踏风琴乱猜疑。有说是口贵重的箱子,里面装着宝贝。也有的说里面边藏着秘密电台,不正常。我挤进去,没人理我,我可怜巴巴地和他们商量:“别的你们要搬就搬,这个,留着吧。”

“什么鬼玩艺?”

“脚踏风琴。”

“脚踏风琴?琴是放在膝盖上用手拉的,怎么成脚踏了?鬼话!”

“这种琴是上音乐课教学生唱歌用的。”

奇怪。一口黄木箱子,能唱歌?不是天方夜谭吗,上面还用红布盖着,里面肯定有什么宝贝。有人出主意,用斧子劈开看看。

“别劈,别劈,千万别劈呀!我打开试给你们听,就知道了。”

有人找来斧子。我立刻从身上掏出钥匙将琴盖打开,象木桩似的站着,边踩边弹了《太阳下山》开头一句曲谱。“这箱子真能唱歌?”

“求各位开恩,留下,明年开学要用呢!”

“你想得美,一个大官僚家的臭小姐还想当新中国的教书匠?嘿,没门!”两个汉子抬着风琴走了,我象一堆稀泥摊在地上。悲恸中,忽听到楼下厅堂有闹哄哄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颤颤地下楼。见一个尖长脸头戴解放帽身穿中山装的人站在厅堂墙边,敲着墙砖,拉长脸说:“这里面有名堂。”众人听了,似觉奇怪,纷纷议论起来:“墙缝里怎能藏得下东西?”“屋内屋外全搜过了,除那架脚踏风琴外,几乎没一件值钱的玩艺。”

长脸挺生气:“你们懂过屁,皇帝老子跟前的五品大员就这般寒碜?难道没留零星半点金银财宝给他后人?”长脸举起文明棍往东墙一指:“给我拆!”

几条壮汉立马搬来梯子搭上,抄着斧头、砖刀爬到屋顶后,掀瓦撬砖,发现确是夹墙,再沿墙面直往下撬,小楼在颤抖,*,尘土漫天飞扬。我的心象被魔手揪住撕成碎片,剧疼难当,淌着鲜血。

我慌不择言,大声嚷道:“你们比小日本还小日本,欺侮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佬?”嫂子也伤心透了,把眼睛哭成了水密桃,扑上前,一下跪在长脸跟前,并哭个翻江倒海:“老爷,行行好。这是王老师家的祖屋,你们这么一拆,日后她连栖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帮家伙走火入魔了,根本不理,依然我行我素。长脸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挤着干笑:“你们识时务一点,当今的天下是劳苦大众的天下,劳苦大众掌了权,就是要对官僚资本家实行专政,查抄非法财产。你不要在这儿吵吵闹闹,阻碍我们的革命行动,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估摸一顿饭功夫,一个生了锈的洋铁匣子从夹墙*出来,那位衣着整齐的青年,脸上堆满笑,捧着匣子,递给长脸,一副双才相:“请先生过目清点!”长脸对弯腰弓背的青年诡谲一笑,然后掀开盖儿,端详里面的东西,嘿,一串串珍珠和金戒指,还有许许多多的袁大头,发出灿灿的光。众人的目光立马聚焦,流露出惊讶、喜悦和贪婪等多种复杂表情。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双手伸向匣子里,抠着,游戈着。各人抓起一把往自己怀里塞。冷不防一枚金戒指漏下,骨碌碌地滚到我脚边,我紧紧抓住攥在手里。

令人费解的是,我家竟有这么多宝贝深藏于此,难道爸妈生前都不知道?临终前,他们连个信儿也没透给我?长脸的*哆嗦着,脸上的褶皱纵横交错着,杀猪般嚎叫:你们这些家伙,都给我回来!可是这些人早已作鸟兽散。

是夜,我哭着被嫂子领着,跌跌撞撞地离开小楼。借屋躲雨,暂住在嫂子家里。一进屋,童赫楠热情地迎上来,嫂子警惕地往外面看了看,转身把门闩插好。我将随身带来的包袱放在床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各种声音,呼口号的声音,吆喝某某交待罪行的声音,以及青年人的每一声呵斥,以及后来有人叫骂,有人哭喊的声音。我悬着心只是听,却不敢看,不敢到窗口那边去,怕有人看见我。所以,便努力地躲着,喘气的声音也尽量放低,再低些。直到听见外面渐渐平静下去,屋里已经完全黑了。这时我便觉得有点饿,该吃点东西了。童大哥已做好饭,放在桌上。我扒了几口,又停住,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星光,想着心事。

“一切都是天意!”童大哥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劝我。“留得青天在,不怕没柴烧。王老师你还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我算过了,情况会慢慢好起来的。”

嫂子深明大义,看问题也颇有见地,说:“你没犯法,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党的政策是有成份不唯成份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别怕。”

第二天,我回家一看,与前面人家一样遭遇,小楼已被查封。听邻居说,负责查封的官儿(指长脸)昨晚,临走时留了话,叫我去南区政府找他。邻居还告诉我,别看那官儿模样丑,阴森可怕,可人并不坏。他出身贫寒曾在伪市政府混过,笔头子挺厉害,是一般文案人员,说不定与你爸共过事呢,解放军进城时,他反戈一击有功,便在新政府捞了个一官半职。你赶紧找他,他兴许能帮忙。

迟疑了片刻,我想既然人家叫去,总是必须要去的。南区政府离我家不远,十分钟就到了。我对长脸说:“长官,您找我有事?”

长脸正和部下说着什么。听有人喊他,他才把脸转过来。“你祖上有罪,造下的孽与你没什么关系,人民政府会区别对待。但小楼和其他非法收入属你祖上剥削得来的不义之财,一概没收充公。我们研究过了,分配一套两居室给你。”他立即叫身旁的文书写了一张住房和家具分配通知单给我。

“我想继续教书,否则没有其他生活出路。”我的语气很委婉,很可怜。

“你有学问,书也教得不错,尤其有这种热情。昨夜,我跟教育局联系过,但现在的形势也确实……”长脸不停地搓着手说。我一字不落地听着。事情便也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明朗起来,不用他往下讲,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他尽了心。归途中,我心里沉甸甸的,既自怨又自悲。谁叫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倒霉的家庭呢?

新居在城乡结合部的南郊一条街道上,景况并不象我开头想象的那么糟。这里虽然没有林立的高楼,倒也清静。一个上下两层的单元,45平米,可供我栖身。我和嫂子将房子收拾完毕,已是灯火阑珊了。灯光照在新糊的窗纸上,朦胧而又昏黄。待嫂子离开后,我立即关上门,把寒风和世界拒之门外。

这当儿,屋外脚步声咚咚直响,晓宇不期而至。晓宇围着一条淡紫色长围巾,穿一件深兰色短大衣,一进屋就笑:“恭喜,恭喜!”

“鬼妹子,你是嘲笑我吧,如今家徒四壁,喜从何来?”我苦着脸说。

“喜在这儿,请看谁来了?”晓宇俏皮地说。她手指处,一位男子站在门口。

“良叔叔!”我咽哽着,扑入他怀里。其实,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事,探监时,他对我说过不久会出来。哪知,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见到他,未免太具戏剧性太滑稽了。良叔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将我轻轻推开,继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透着温柔,闪着泪花。

“你终于回来了。”明知这是废话,但我一古脑儿说了出来。良叔叔用洁白缜密的牙齿咬着下唇,半天没有评价我目前的遭遇。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天要灭曹,有何办法。哲人说,广厦千间,你要的不过是张床,家财万贯,也不过是一日三餐。”这话多富有哲理!

我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晓宇说:“今天下午,我去学校看你,才知道你家出了事,打回转时,碰见黄医生,我领他找到嫂子家,嫂子不在,童大哥将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们。要不是童大哥指点,恐怕一辈子也难找到你哟。那些人真是缺德,将你发配到这鬼地方。”

我与良叔叔相对无言。晓宇说:“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黄医生交给你啦,看你如何处置?”朝我和良叔叔诡秘一笑,走了。

“外面黑灯瞎火的,一路小心。”我叮嘱她。良叔叔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心窝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许久才吐出一句:我什么也没有了,成了光杆司令。我扶着他一起坐在长凳上:“这里就是你的家,虽不宽敝,总比天作被地当床好。”

弯月不如何时钻出乌云象一把金梳分开残云,窗纸上画了一弯金黄色镰刀。我上楼,将门板往两条凳上一搁,用抹布擦干净,铺上被褥,便成了一张床,然后,拿了一瓶烧酒,这酒是良叔叔平素最爱喝的。倒上两杯,一杯递给良叔叔,一杯自已端着,与他碰了碰,我强装笑脸说:“酒可御寒,又可消愁,来,干!”良叔叔咕噜咕噜一口喝干了。我仰着脖子,闭上眼睛,杯里的液体咕咚咕咚灌进了我的喉咙,其实只有小半杯,一股火烧火辣的感觉立即在胃里弥漫开来,同时还有一种咸咸的苦苦的液体流进我的嘴角,手里的酒杯叭地摔到地上。

“小新子,别这样。借酒消愁愁更愁,酒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喝多了既烦恼又伤身。”但他接连又喝了三杯。

“你,你劝我别喝,自己却猛喝,就不怕伤……伤身吗?怎能出尔反尔,只管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我虽有几分醉意,但神志还算清醒,于是夺掉了他手中的杯子。

何尝不知道,可怜的良叔叔倏忽之间从一个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阶下囚,哪个把他当人看。今天他来找我,投奔我,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的作出的选择。当然,也不排除对我的信赖,把我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我木然地看着醉昏昏的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此刻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楼下有厕所,让良叔叔睡在楼下,这对身体尚未恢复的他来说,夜间起来方便些。我便爬上楼,倒头便睡,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很快*梦乡。

这些天,我除拎着篮子进市场采购一些廉价食品和蔬菜外,还四处打听,想寻找一份适合我和良叔叔做的工作,然而屡屡碰壁。我知道,这年头谋份职业,比登天还难,但又不甘失败,不相信老天爷无眼,不可怜可怜我们苦命人。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深重灾难又一次降临。傍晚时分,我刚从外面回来。眼看天空中乌云翻滚,一场暴雨就要来了。良叔叔说:“往常,冬季一般不会有暴雨的,除非今年反常。”他指着天边突然腾起的红焰般的彤云,忧心忡忡地说:“不象下雨征兆,会有其他险象发生。”震耳欲聋的锣声响起是子夜过后。听见锣声我急忙爬起来,听见我家厨房里的饭碗叮叮地响个不停,一只只硕鼠仓惶地从我脚上跑过,慌乱的鸡们也在大声喧哗。我脑海里突然闪现那个可怕的词——地震,这个词象玻璃碎片一样扎进我的脑子里让我疼痛难忍。

“新子,快醒醒,发地震了。”良叔叔拉开嗓门喊。

我赶紧去拉电灯,可是电源断了。我凭着感觉摸着下楼,良叔叔已穿好衣服站在屋子里,他一把拉着我就往外跑。外面一片漆黑,屋前已是没至腿肚的积水,有人高声哭喊,上面的水库大坝穿了!我居住的这条街依山傍水,一条沙河从街边流过,沙河上游筑了一个常年蓄水量约为5亿立方的水库,既发电又供水。

当灾难降临的时候,我的头脑却显得出奇的清醒,既然水库大堤穿了,那么外面可能是一片汪洋了。我摸了一盒火柴,擦亮借着火光,看见屋里到处都是积水,而且积水延着屋墙在迅速地攀升,我和良叔叔急忙往楼上爬。屋顶上的瓦片正往下落,它们砸在我头上、楼板上,到处都是碎片声,我想我们已经在劫难逃。在楼上凭窗而立,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嘈杂的四周一片迷乱。猛然间一排巨浪撞来,地动屋摇,震得檩子断了,橡皮、瓦片哗哗地砸下来,我们退缩至墙角,才免于一死。整个屋面几乎*在黑幕下。随之狂风卷着暴雨呼啸而来,砸在身上又冷又痛。我和良叔叔的身体越靠越紧,我紧张得要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就三秒钟。一股气流融入我的手掌心。

又一排巨浪撞来,屋子仿佛在摇晃,我吓得惊叫起来,本能地一身抽痛,两人面对着面,全身都在颤抖,我们的身体忽然被狂风冲撞挤成一块。我和他就这样贴着,在黑暗中感觉到对方的鼻息,感觉到对方的皮肤,两人的脸颊互相磨擦着。我开始半张开嘴,喘不过气来。黄叔的双臂原先垂着,后来尴尬地拉着我,突然紧紧把我搂住。

风停了,雨住了,地震只维持了半小时。曙光惨白地照着。我和良叔叔使着劲把横七竖八的断裂木料搬开,将疲惫不堪的身体抬上窗台,我看见低处的洪水已经漫过屋顶了,一具具尸体一件件家什在水面上漂泊,巨大的洪流从水库决口处汹涌而来,水位还在疯狂地上涨。

洪水最后把我和良叔叔赶上屋顶,站在屋顶我看见一艘艘船只在远处出现。良叔叔眼睛一亮:“船上坐着穿黄军装的军人,一定是来救人的。”我扬起手,向他们喊叫。但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我俩。怎么办?良叔叔急中生智:“要不,你站到我肩上,向他们招手,兴许会看见。但要格外小心。”

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来也只能这样冒险了。”

良叔叔用脚踩了踩墙砖,选择两堵墙衔接处,站稳脚根,然后蹲*子,我颤巍巍地站到他肩上。他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慢慢直起腰来。我在心里鼓动自己:沉着、冷静。然后,将右手高高举起,扬着:“救命啦!快来救命啦!”

喊了一阵,仍然无济于事。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远,对方听不到。我望着汪洋大海,忽然想起“一朵红花照碧海”的诗句,往自己身上看一眼,特发奇想。复从良叔叔肩上下来,脱下穿在棉袄外面的红罩衣,搭在一根竹竿上,高高地举起,向船只方向挥舞。象一面红色旗帜在阳光里在北风吹拂下哗啦啦地飘啊飘呀。

有艘船大约发现了“红色信号”,加速马力向我们风驰电掣而来。

我感动得流下了泪水,良叔叔瘦削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船靠在我家屋墙边,士兵们把我和良叔叔扶进船仓,拿出军大衣让我们穿上。轰隆隆,马达响了,掉转船头,向岸边驶去。岸上泊着一辆辆军车和一批最后逃亡的难民。我和良叔叔上了岸,走到一座大山脚下。一位军官指着山边的帐蓬对我说:“这里绝对安全,你们在此暂住一段时间,待洪水退后,重返家园。”

大山脚下有一座较大的村子,村子前后搭起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木棚,棚顶上复盖着蒿草,墙壁用稻草编织而成,四壁透风。除村子容纳少数难民外,其余都被安顿在临时支起的木棚里,这里便成了难民集中营。也许该我俩走运,也许正象那位军官说的我俩是最后一批难民,反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哪种原因,我和良叔叔被安排住在村东一户人家家里。房东大娘小心翼翼地摸出钥匙,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房门,进屋后,便迅速将门插死了。我知道,老大娘举止之所以这样谨慎,是耽心那些蓬头垢面不法流民的骚扰。在荒时暴月,社会动荡不安之际,稍不留意,就会带来诸多麻烦,甚至是灾难,这是当时民众的普遍心理,更何况年近古稀的妇人。屋里的老式家具,如木柜、竹筐、木箱、瓦缸等没有一丝象一般农家的发霉潮湿的气味,倒觉得迎面扑来的是似曾熟悉、充满暖气的家庭气氛。

我从窗口外望,外面都是不停脚而走过的难民,于是小心地打开了小窗的一条缝隙通风,一般清新的空气流进屋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有了安全感。

老大娘家的房子并不宽敝,就那么二间一厨,除老大娘夫妇和我们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的3个儿女,都挤在这里总共9人,人平zhan有面积不到4平米,比坐班房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里是自由天地,不可同日而语。老大娘见我体瘦,和我以及中年夫妇的九岁女儿同睡一张床。良叔叔则和老大爷以及中年人11岁儿子睡另一张床,剩下的3人睡地铺。

不同地方不同语言的人走到一起,组成一个临时大家庭。大家同吃一锅饭,同睡一栋屋,度过了苦难而又温馨的15个日夜。这段时光虽然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那么短暂,但值得我永久回味,难以忘怀。

凭直觉,我立即认定房东大娘是个忠厚的好人。我很快就喜欢*。她总是那么好奇地打量我们,从淡黄的瞳仁深处缓缓地流出纯情。别看大娘这么大把岁数,做起事来既细心又麻利。开铺、叠被、扫地、抹桌、搬东搬西,不觉间就把房子收拾得井然有序,干干净净。说什么也不许我们动手,她笑着道:“你们初来乍到,一路辛苦,眼下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整。”

靠政府发给每人每天8两米1毛钱菜金补贴,如杯水车薪。15天的钱粮9天就吃光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大娘和大爷一商量,就决定开窖解困。趁我们熟睡之际,老俩口举火把,拿着工具,悄悄爬到菜园后面,掘土一尺,打开地窖,大爷钻进去,将薯种一箢箕一箢箕地往外搬,一个没剩足足装了五大筐,当全都运回时,天已大亮。第二天,我们便尝到了香甜可口的熟红薯。红薯是山里人赖以生存的主要食粮,是他们的*子,眼下正值冬季不是红蓍产出季节,恰恰相反是收藏季节,农谚说,冬藏春种。那么,我们吃的是来年的种子啊。良叔叔是在农家长大的,他深深懂得这一点,于是对老俩口说:“把薯种都吃掉了,明年的薯苗从哪来啊!”

大爷一笑:“民以食为天,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挨饿,填饱肚子再说。”

大娘也在一旁帮腔:“办法总会有的,比如开年后,上市场去卖,或找亲友邻居帮忙,挪借一些薯种,或将地改种豆子、麦子什么的,问题不就解决了?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单凭这点,我们就够感激的了。吃过几餐之后,渐渐厌烦了,咽不下喉。尤其是那3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一闻到红薯味,就想呕吐,脑袋象拨浪鼓似的摇着。这下可让老俩口为难了,哪里有粮食可找?到处是灾荒,难民遍地。大娘搭梯子爬到楼上,把仅存的四五十斤糯谷搬出来,这事怎能瞒过良叔叔的眼睛。良叔叔连忙制止,着急地说:“过年吃糯米粑粑元霄节吃元霄,是这里的风俗,即使再困难的人家,也少不了这玩艺,隔年就备下了糯谷。再说,糯谷产量低,而价格高。眼看年关将至,到时你们吃什么,拿什么招待客人?”

中年夫妇也说:“我们住在这儿,已经给你们添了麻烦,再客气,叫我们受不了。有红薯吃,已很不错了,老人家别想得太多,大家凑合着过,挺一挺就过去了。”

大娘生性乐观,永不知愁似的,笑了笑说:“政府把你们分派到我家住,就是对我们的信任,你们就是客人,客人来了,哪有不招待好的道理,别说是这丁点东西,就是杀猪宰羊也应该。”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无言以答,只是叹息和感激。老俩口抬着一筐糯谷,步履蹒跚地走进屋前的磨房,脱壳后倒入风车,白花花亮晶晶的米粒从风车口里吐出来,接着将糯米浸泡良久,再磨成米糊糊,然后用布包袱过滤,挤干水分,便成了糯米粉团。看得出,老俩口累得够呛。大爷将棉衣卸了,穿着单衣单裤在寒风中忙个不停。这几道工序看起来简单,一道道做,既麻烦又吃力,竟花了老俩口一整天工夫。在这数九寒天,衣着单薄地劳作,我生怕冻坏了老人,连忙拿来衣服给大爷披上,大爷说:“不比你们读书人,我这身子骨硬朗,埋到地下五百年还能作鼓锤哩!”一句话把我逗乐了。

大娘做起事来并不显得忙碌风风火火,只见她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顿时做得熨熨贴贴。糯米粉团,在她手里很快变成糯米丸,用水一煮,拌上薯糖(用红薯熬成,其甜度并不比红糖差),吃起来,酥软喷香,满口生津,与上海城隍庙的名牌汤丸不相上下。这是我们的美味早餐。中晚餐呢,大娘象变戏法似的,来了个花样翻新,用削了皮的熟红薯拌上糯米粉,做成粑粑在锅里一煎,两面黄,又甜又脆,全没红薯的气味,别说大人就是小孩,都吃得有滋有味,这种红薯粑粑吃腻了,大娘又把萝卜,芥菜或酸菜切成细末拌上糯米粉,加些细盐,做成玉米或窝窝头形状,放到蒸笼里蒸。别的活儿我插不上手,添柴烧火自然可以帮上忙。莫约半个钟头,香喷喷的蔬菜糯米它出笼了。可乐坏了孩子们,一双双小手伸向餐桌,狼吞虎咽般吃起来。老俩口紧锁的眉头霎时舒展开来。

我们无不对两位老人充满感激之情,只觉得无法回报。

洪水告退。我和良叔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小山村,离开了善良的两位老人,重返S城。进城一看,我居住的那条街已是百孔千疮,面目全非。好在我家房子地势较高,洪水浸泡时间较短,四周墙壁基本完好,但缘皮、檩子和瓦片都已损坏。我算一下,光屋面维修要花费350块。中央财政下拨了为数不小的款子,帮助灾民重建家园,恢复生产,但当时社会风气不好,省里扣掉一部分挪作他用,市里、区里一些权贵人物瓜分一部份给自家亲戚和关系户,真正到灾民手中的钱所剩无几了。记得,我只领到98块3,不到实际损失的三分之一,按政策规定应由国家一次性全额补足。好心人对我说:“你家的灾情够重了,这点钱做胡椒不辣做豆豉不香,赶紧写张状子去告,甚至坐到官府衙门吵呀闹呀,那些当官的欺软怕硬,让他们知道你不是软柿子也不是好捏的,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乞哀告怜,低三下四地求人施舍,不是我的秉性。再说,我出身不好,背景复杂,这样做,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盖房之前,我和良叔叔暂住在嫂子家里,嫂子免费提供食宿。嫂子夫妇已搬到原来居住的地方,离我近了些。灾难见真情。见我处于困境,许多人伸出援助之手,有的家长上门嘘寒问暖,送来钱物。由晓宇牵头发动一些要好的同学组成关爱小组,解囊相助,凑了近200元,送到我手里。购买盖房材料的钱有了着落,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那天,太阳刚露脸,我蹑脚蹑手起床,洗漱完后,去叫良叔叔,哪知良叔叔早站在门口等我,他见我出来,推着小土车和我一道吱呀吱呀上路了。刚出大街,嫂子和童赫楠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我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你们母子跑得这么急,去哪里?”嫂子象是报恩的表现,吃水不忘挖井人。她扬了扬手中的扁担、绳索,说:“和你一道上山运木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惊讶地说。

“昨晚,你与黄医生悄悄商谈,被我窃了情报。王老师,你我姐妹一场,如今妹妹遇到了困难,做姐姐的怎能袖手旁观?帮不了钱忙,帮点力忙是完全可以的。我熟知山里情况,能辨别木质好坏,甚至压压价,我都在行。”“那就难为你们母子啦。”

在蛇行的山道上,我们四人说说笑笑,很快走到三岔路口,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有个汉子坐在石头上歇息,一辆小土车放在身旁,看样子也是进出运木材的。我便上前问他,去木材站走哪条路。汉子一眼认出我来:“你是教过我孩子书的王老师,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想了想,记起来了:“你是玉米同学他爸,我们只见过一面,你不是长年在外做生意吗?今天怎么进山了?”他说:“生意不好做,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另谋生路,贩运木材。”当他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后,说:“我正好要去那儿,一路同行。”

山路越来越陡,岔路越来越多,有汉子在前引路,少走了许多弯路,但我的脚下越来越沉。心里也禁不住泛起苦来:本来城里有木材买,可价钱贵,为省几个钱,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深山来,自己和良叔叔吃苦不说,连累了嫂子她们母子。

开头童赫楠一股子冲天劲,眼下象泄了气的皮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连声问汉子:“大叔,还有多远?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说完,蹲在路边不动了。

嫂子瞪了赫楠一眼,数落开来:“你这孩子真没出息。昨晚,就跟你讲过,这里山高路远,小孩子最好别去,你却硬着性子充好汉,说没问题,保证做到不叫苦不叫累,可现在呢……唉!”

汉子见童赫楠这副模样,顿生怜悯,他拍了拍小土车说:“孩子,坐到车上推你走。”

赫楠开始动了心,但一看她婶紧绷的脸,便打消了念头,说:“我刚才休息了一会儿,不觉得累了。大叔,谢谢您啦。”

汉子说:“加点油,很快就到了。”

我们继续行进,翻过两座山,爬过三道坡,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目的地。木材站座落在两山之间的小路旁,小路虽然坎坷不平,但小土车还是可以通行的。这里树林茂密,盛产松、杉、竹,尤其是杉树,毕直、粗壮,是盖房的上等木料,很走俏,招来山下人甚至城里人纷纷上山采购。

这儿真美呀,绿的山,绿的水,绿的树,绿的草,连筛到地上的阳光也是绿的。一群从远古时代就栖息在这地方的鸟,以它亘古不变的啼鸣声将那蛮荒古朴的欢*灌进我的耳朵里。被鸟声唤醒的我,忽然想起几年前上山采药为老妈治病的情景。年方十七的我,是何等勇敢,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如愿以偿地采回了良药。老妈撒手人寰后,我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频临衰落的家,办起了学校。随着岁月的增长,应该更加成熟、坚强,在大灾面前,我只有一条路:劲可鼓,不可泄,只可进,不可退。

“一尺三,”——“一尺五”——

我听得出来这不是鸟的叫声,而是捡尺人的一串脆响。“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找老板就回。”汉子抬起一张黑黑糙糙笑顔常开的脸对我们说。我信任地点了头。大家坐在木凳上等待。汉子便走进挂着“木材站”牌子的小木屋。

片刻,汉子和一个敦敦实实粗粗壮壮的大块头肩并肩,说着话儿走了过来,一副亲热的样子。我揣测大块头是这里的老板。汉子拉着大块头的手对我说:“冯站长很同情你的遭遇,他答应每立方的价降10百分点,行啵?”

大块头笑一声说:“本是一口价的,你看价格表上写得清清楚楚,但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才同意了老哥提出的方案。”

我从他手里接过价格表看了看没吱声。

嫂子道:“王老师惨遭不幸,无家可归,今天的买树钱还是许许多多好心人一起凑的,大老板留点情面,在这个价上再降低8个百分点,作为对受灾的王老师献的一点爱心。”

汉子说:“冯哥,你就点个头吧。”

大块头听了似乎很为难,半晌,才不情愿地点了头:“真的,我亏了血本呢。”价格就这样敲定,以每立方35元成交。待大块走后,汉子附在我耳边说:“比给我的批发价还低哩。”

我向他和嫂子感激的一笑,心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开始拣树量尺了。我不内行,只能靠边站。由汉子和嫂子,还有良叔叔三人作主。他们忙乎了好一阵,才将2.5立方木材搞定。装车时却遇上了麻烦,仅良叔叔那车根本装不下,只装了1.5立方,剩下的树摊放在一旁,付了款,开了货单,怎么办?我来回踱步,一时无计可施。良叔叔也一脸的无奈。倒是汉子近人情,为我解了围。他咧嘴一笑,说:“王老师,别着急,把剩下的树装到我车上,免费为你送到家,只当我做家长的尽点心意。”

“太好了,太感谢你了。”我激动地说。

装完树,忽见嫂子转身走到量尺码的青年人面前,向他抛个媚眼,说:“同志呀,请高抬贵手送一根给我们吧。”青年人色迷迷地看着嫂子,没有答腔。嫂子又笑着说:“一根树,对你们来说算得了什么,简直是小菜一碟。反正老板不在这,你就开个恩吧。”青年人向四处看了看,“嗯”了一声。嫂子旋急把树搬到汉子的车上:“走!”

我和嫂子相夕相处多年,竟不知道她在商场上有这么厉害的一手,不禁暗暗称奇。两辆小土车,五个人,推的推,拉的拉,吆喝声、吱呀声响成一片,在大山中回荡。我和嫂子挽着绳索走在前头,分别为良叔叔和汉子拉车,走了很长一段路程,良叔叔渐渐体力难支,握车把的手微微发颤,两条腿在左右摇晃,差不多支撑不住了,我真为他捏把汗,于是我说:“休息一下吧。”大家席地而坐。童赫楠从小布袋里拿出一个装了茶水的竹筒,象做击鼓传花游戏似的,按长幼顺序,每人依次喝着。嫂子对良叔叔说:“我跟你换个岗位,你拉我推怎么样?”良叔叔立马站起来,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朗声说:“这活,挺简单的,就凭我这身气力足够了。”

我说:“良叔叔,你身体根本没有恢复,别打肿脸皮茺胖子了。”

嫂子诚恳地说:“推车,看似容易,但稳稳地掌住车把有个驾轻就熟的过程。我在乡下时,曾不止一次推着车子送公粮,拉肥料。黄医生,你别再逞强了,让我来推吧。”

汉子说:“老良,这位嫂子说的对,换动一下,免得耽搁了时间。”

良叔叔终于没有顶住我们的轮番“轰炸”,举起了“白旗”。经过改组队伍,重新起程。嫂子哼着富有地方特色的小调,汉子不时讲着幽默的故事,把笑声洒在山间小路上。

如血的残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悠长。当一排排街灯流出昏黄的光亮时,两辆小土车满载着喜悦满载着希望到达我家门前。接着买回屋瓦。一切准备停当,请来七八个工匠,七手八脚地干起来。嫂子前来助阵,重*旧业,干起“伙头军”兼采购员的营生,在临时搭起的厨房里忙个不停,三餐茶饭送到施工现场。我和良叔叔当砖瓦匠的下手,担砖运瓦,担水拌泥,脸上、身上糊满了泥浆,被小北风一吹,手脚裂开了,淌着血。有道是:做屋造船,昼夜不眠,一点不假。最令人头痛的是守夜,从工匠下班后的傍晚到凌晨七点,一个通霄不能眨眼。那木料、沙石、砖瓦,横七竖八,*在天幕下,这都是用现钞、血汗换来的呀,倘若丢失,岂不心痛。那时,刚解放,社会秩序混乱,居心不良的大有人在,左右邻居丢这失那的事早有耳闻,我不得不提高警惕,严加防范。

本来早和良叔叔商量好了的,每天晚上两人轮流值班,我值上半夜,良叔叔值下半夜,但一到晚上,他却变了卦,说:“你是女孩,身子单薄,经受不住晚风寒气侵袭,我们男人,些许风寒抗得住。”

我拿眼睛看他,道:“吃亏的事都由你揽着,有点不公平。再说,我也于心不忍呀。”于是我使着性子,值了第一个晚班。上半夜平安无事,我放心了。

是不是天下无贼?大约在工程即将扫尾的头两天深夜,月蒙蒙,风萧萧,街上没半个人影,除远处偶尔传来公鸡打呜声外,四周一片死寂,令人毛骨怵然。良叔叔披一件褪了色的军大衣,揿亮手电筒,围着屋前屋后巡逻。

当他进厨房找火柴点烟的时候,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门外嚓嚓的脚步声。他警惕地捻灭纸烟,猫着身子悄悄地走过去,一看有条黑影站在我家堆放的木料前,良叔叔就在心里猜,这家伙八成是贼。良叔叔行伍出身,受过部队的正规训练,摸打滚爬样样在行。他甚至巴望着生活中出点什么刺激人的转机来。

面前的瓦刀脸转身见了良叔叔,从衣兜里掏出一它烟丝二张纸,卷了两支喇叭烟,递一支给良叔叔,良叔叔作咳嗽状,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了摆手,意思是说自己患有咽喉炎,不能抽。

瓦刀脸总是笑呵呵的:“兄弟,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良叔叔不敢把他和小偷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就住在我们这条街的东头,算起来也是街坊,几天前还跟他打过照面,他这特殊脸形使人忘不了。良叔叔吭哧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怕啥?”

瓦刀脸又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良叔叔见他这话说得太离谱,本想反问他一句,我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但思忖:何必与常人一般见识计较于他呢?亲望亲好,邻望邻安,有时话不投机半句多呀,于是付之一笑。

瓦刀脸也笑了笑说:“兄弟,这上等木料哪里弄的?”良叔叔回答:“还不是从山里买来的。”

你们真会划算,不象我屋里的(指老婆)没长心眼,她咋呼着叫我到木材公司买,出了高价钱却没买到好货,真是人吃了亏戏又不好看,唉,我真慕幕你老婆,年轻漂亮又能干。

一句话说得良叔叔满面绯红。

送走瓦刀脸,良叔叔内急,往前面的废墟走去。此刻,下弦月已被浓云遮住,星星隐去,大地一片漆黑,刹那间,刺骨的寒风卷起了暴雨直泻。正蹲正沟里拉屎的良叔叔,就顺手橹一把枯叶子擦了屁股,边跑边系裤,当他跑到施工场地一看,两条壮汉各扛着一根偌大的杉树慌慌张地往西边逃跑。遭糕,真的遇上坏人了!良叔叔猫着身子紧追不放,很快良叔叔跑到偷树贼前面,他举起手电筒,习惯地大喊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对方猝不及防,以为碰上了巡逻的哨兵,惊得肩上的杉树“嘭”的一声滚到地上。对方定眼一看终于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很快镇定下来:“这树是我俩从亲戚家里买来的,关你屁事!”前面那个武高武大的汉子说。

“你亲戚叫什么名字?住在那里?”良叔叔问道。

“叫,叫黄,黄什么的,住在南面……。”

“告诉你这里许多人家就只有我姓黄,我和你是什么亲戚?我几时将树买给了你?简直是信口雌黄。再说,刚才我亲眼所见,你们分明是从东边偷了树跑过来的,胡说什么在南面。”

“这,这……。”对方一时语塞。

“赶快把树送到我家施工场地去,否则不客气。”良叔叔喝道。

对方凭着人多势众,且年轻力大的优势,扛起树,直往前冲,良叔叔早有准备,使出吃奶的劲,紧紧抱住前面汉子肩上的树不放,斜倚着身子往下压,使这家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两人相持着,后面的汉子旋急窜过来,象怒目金刚,抢起一双拳头,对准良叔叔打来,良叔叔威风凛凛似铁塔一般,腾出一只手挡住对方的拳头,然后一闪身,伸出另一手抓住他的衣领顺势一推,对方卟嗵一声来了个狗啃泥。扛树的家伙见势不妙,把树往地上一摔,屁滚尿流,飞也似的跑了。

及至我和嫂子赶到,良叔叔被树压伤,腿上、脚背上鲜血直流。我心疼地与嫂子一起扶着良叔叔住厨房走,嫂子端了盐水,为良叔叔洗伤,我拿来云南白药撒到他伤口上,用布条扎紧,良叔叔平静地看我动作,不吭一声,却将*子咬个青紫。

邻居闻听,对良叔叔肃然起敬——赤手空拳一打俩,十分了得,岂是一般的功夫?自此,我家财物秋毫无犯,给良叔叔的战绩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为什么这事偏偏发生在我家?令人费解,后来我翻了日历,才解开这个结,原来,我家修盖房子竣工期为11月13日,13,很不吉利的数字,我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良叔叔说:“世上无神鬼,都是人扮起。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你千万别信。我虽然受了点伤,不要紧,过一两天就会好的,只要财产没受损失,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嫂子吃吃地笑着说:“现在这一切不是挺好吗?你看,几天功夫,屋盖好了,门框纱窗翻新了,墙壁粉白了,除黄医生为你献了一点血外,其它人连指头都没有碰伤,可以说项项顺当,事事顺心呀。”

她说的全对,没掺半点假。我情绪出奇地好了。

良叔叔脸上大放光芒。吃完晚饭出门散步,接受一路上熟人们的问询和惊叹,慕声中心满意足地绕街一圈,天黑了他才慢悠悠踱回家。

经过我和嫂子的精心设计、布置,房子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外加的阳台和客厅兼卧室一分为二,家具是用剩余的材料拼凑而成的,做了粟色油漆,在当时看来,已显得很奢侈了。窗户也换上了玻璃,明净透亮。嫂子别出心裁,剪了鸳鸯戏水、蝴蝶双飞的红纸图案,背着我贴了上去,我制止也来不及了。

嫂子心中窃喜,一脸的得意,打趣地说:“新房新气象,新人可以入洞房了。”我故作生气状:“就你贫嘴。”

送走嫂子,我转身进屋燃起木炭,立时炉火熊熊吐出红红的火舌,整个屋子变得暖和起来。我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过期的城市晚报,浏览着。忽然,感觉到一股幽幽的淡淡的香气钻入鼻孔,顿觉神清气爽,抬起眼四处搜寻。

良叔叔静静地站在房门边,脸上挂着神秘的笑,我眼睛一亮:“是良叔叔呀。”

良叔叔说:“新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瞅了墙上的挂历一眼:“11月26。”

“26,多吉祥的日子。为祝贺你刼后重生,工程峻工,特送上一片……”他象玩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枝白得耀眼的梅花递到我手里。我贪婪地闻着,眼里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哪里来的?”

“知道你酷爱梅花,我跑了几家花店都没找到。于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情,爬上东山,也许从那儿植物园中能找到,可是寻遍几面山坡,都令我很失望,虽有几棵夹杂在灌木丛中的梅树,打了花苞却未开花,采回来岂不使你失望。偶然间我记起向阳花木早逢春的谚语来,便迈开脚步,继续寻找,登上山顶,在一座座北朝南的悬崖边,发现一树白梅沐浴阳光,开得热烈,灿烂,我毅然爬上树干,折下一枝,可这是东风第一枝呀!主席在诗词中赞颂寒梅,说它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我说了声:“谢谢。”

“寒梅不妩媚,却有傲骨,象征你的性格信念和信心。”他扬起头,看了看窗外,明月挂在天边,繁星闪烁,俏皮地眨着眼。他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梅花,触景生情,随口吟哦一幅对联:梅开岺上星灿天边……我深深沉入诗的意境里。可惜,一时找不到纸、笔,否则,我要写上贴到门外。你跑了大半天,累了,去洗个澡吧。我撒娇似的说,仿佛自己是个温顺的女人。

良叔叔“嗯”了一声,走进卫生间。我已把他洗澡后要换的内衣裤整齐地挂在墙上,另一条鸭蛋青色的浴巾干净、蓬松,还散发出一股阳光照射过的气味。他洗完澡出来,显得容光焕发,虎虎有神,穿一件兰色羊毛衫,是我半年前编织的,米色的棉夹裤,也是束在外面,腰间是一条深棕色的粗线角铜扣皮带。这都是我省吃俭用挪出钱,最近给他买的,他每天穿什么,均是我为他找出来。

他发现荼几上的瓷瓶里插着的梅花和一杯直冒热气的浓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感慨地说:“有序的生活真是很诱人,很温馨啊!”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望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突的跳,似乎要从胸膛蹦出来,预感到会有什么事会在眼前发生。为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我选择了暂时逃避。对,只一味关心他,照顾他,叫他洗澡,可自已从早到晚,搬东搬西,摆这放那,累出了汗,内衣贴在肉上粘乎乎的,怪难受,竟忘了去洗一洗。便一头钻入厨房,烧了热水,端进卫生间,脱衣解带,痛痛快快地打扫了一番,惬意极了。洗滌完毕,穿上一条士著风格的花格子棉布长裙。记得这是他出狱的第二天,为了让他开心,扫除笼罩在心头的阴影,我破例陪他逛了半天街,有话没话地找些诙谐有趣的故事讲给他听,说着走着,不觉在一家其实很不起眼的商场前站住,正碰上大减价,这条长裙打三折,且花色很雅致,深深地吸引着我的目光,伸手一摸口袋,可囊中羞涩,竟连这么低廉的东西也买不起了,我痛苦地摇头。他洞察我的心思和处境,于是翻起他的衣兜来,终于找出十几张皱巴巴的角票,数了数,递给我,真诚地说:“不知够不够,你拿去吧。”我知道,这是他的全部家当,是他出狱时上面发的路费,他却舍不得花,我怎能忍心花掉。推来推去,终没抝过他,他走上柜台付了款。回家后,我穿上裙子在屋里转圈子。见我很开心的样子,他笑了:“我真的很在意你……今后要让你打扮得更漂亮。”

想到这,我热血沸腾,心里暖暖的。今晚怎么啦,我躺在床上,转辗难眠。按理,不该是这样。往常人越累越容易睡着。可今天却例外,全然没了睡意,脑海里象潮水一样翻腾。我打自小时候往院第一次见到穿白大褂挂听诊器的他,就开始喜欢他了,虽然当时很幼稚,说来令人可笑,却是真真实实的。后来,他不知不觉地走进我的生活。其间,把我作为他的亲生女儿或者挚友对待,我从小学到中学,到办学乃至灾后重建,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令我最为敬重的是,他为人正直,善良,当我处于困境时,不象社会上有些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择手段地从对方那儿索取什么,他从没有动过我的一根发丝。这在我心灵深处,引起的不仅是尊敬,还有尊敬之外的一种依附感,就像是小草爱恋绿茵,小鸟栖依树林。我觉得对他除了一个女孩所具有的复杂情感外,还有着强烈的同情。这是由于他生活中的不幸所引起的,他出生在千里之外的湘北农村,刚坠地其母因难产便抛下嗷嗷待哺的他匆匆走了。父亲搂着他讨奶,满月后,便靠米糊糊维持着脆弱的生命,直到他8岁,家境才有了一点转机,其父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编制箩筐、箢箕等竹器至深夜,积攒了一些钱,他才获得上学的机会,在私塾读了几年八股文,他15岁以优异成绩考上初中。不幸的是,一场大水冲毁了父亲苦心经营了几年的田土和两间破房,击碎了他继续求学的梦想。父亲心力交瘁卧床不起。他不得不去殷实的人家做短工,这样苦苦熬了三年。东家见他为人厚道做事勤快,深知“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的道理,也许这读过书身板壮实的庄稼汉将来会有出头之日,于是将其女许聘给他,托媒人说合,对方有意,他父有心,两家背里敲定这桩没有爱情的婚事。迎亲时,他才知道反抗已经来不及了。捆绑不能成夫妻。结婚才半月,他就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出走。离开故乡时,19岁的他身上没几个铜板,日夜兼程步行到县城,然后爬上南下货车到广州,被国民党陆军某部录用,他仅仅扛了2年枪,在战斗中屡建奇功,凭自己的才华被保送到医校深造,成为一名优秀军医。

猛地,凄惨的哭声传来。我爬起来,凝神谛听了一会,才弄清是隔壁邻居大妈死了。奇怪,前天上午,老人还挽着篮子上街买菜,我还跟她打了招呼,想不到人的生命竟这般脆弱,仅仅两天时间,她却化作一道青烟飞上天国。后来哭声越来越大,震撼着世界,震撼着我的心灵。孤独的我,本来就害怕听到哭声怕见人流泪,人家哭,我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暗里哭;人家流泪,我想起自已接连失两位亲人,会陪着流泪。这些年我的泪水差不多流干了。也许是触景伤情吧,此刻近在咫尺的我,伤心极了,害怕极了,声嘶力绝叫道:“良叔叔快来呀!我怕。”

因隔壁哭声太大,听不到,或许他睡得太沉,没听到。重又呼叫起来:良叔叔,我怕!

他终于棉衣来了。他伸出双手把我揽在怀里,象慈祥的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轻轻地*着我的头:“别怕,别怕,有我哩。”

我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里,一股温热便缓缓地通过我的神经末梢向周身扩散着。我的发丝随着从他嘴里喘出的气息轻拂过他的脸庞,他不禁心旌摇荡,怀着对某种激情的向往,弯下腰来抱起我,放到床上。他完全像换了个人,柔情蜜意地笑,那苍白的脸色有些淡淡的*。耳热心跳,我心里的底线已经冲破了。福来,还有老妈,我已经彻底告别他(她)们了,或者再无法面对他们了,我变成了一堆碎片,浑身已支离破碎,无法拼合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晚,我真正做了一回女人,实现了从良叔叔到老良的跨越,成为老良他生活的另一半。

即使在昨天,我还错误地认为,修好了房子,便有了家。今天我对家有了新的认识: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只不过是房子罢了,现在好了,有了男人,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觉。

晓宇人还未出现,笑声却进了屋:“恭喜,我这是第三次向你送恭喜了。”她推开虚掩的门,拱着手走了进来。我故作惊讶,睁大眼睛问:“此话怎讲?”

“喋,你创办的新校举行开学典礼那天,我拉上另一个人登门祝贺,这是第一次吧,第二次是你喬迁新居,今天是第三次,破房变新房,你和黄医生圆了房。难道不是么,我的脑子又没出问题。”

老良和我相视一笑。晓宇说;“好哇,既然你俩默认了,我这个当媒婆的要吃喜糖拿红包哩。”

“鬼妹子,你几时为我们牵过线,上男女两家说过亲,如今倒好,却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是媒婆了?”

“黄医生,你说句公道话,我是不是多次暗示你抛开世俗观念大胆往前走,和她好!新子,你别赖账,象这类话我含蓄地说过多少遍,响鼓不用重锤敲,作为你何等机灵的人,难道不知道?”

说得老良傻乎乎地笑,那耳朵就象大公鸡的冠子腾地红了。

我说:“要说,你也只能算个后补媒婆。”

晓宇说:“那谁是正式媒婆呢?”“嫂子。”我说。

这时,嫂子拉着童大哥及童赫楠来了。听完我的李述后,她吃吃地笑,身子笑得象波浪一样起伏。顿时,小屋里溢满爽朗的笑声。

“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早该走到一起。”童大哥不无感叹地说,“黄医生是宣统二年庚午日戍时生,与马年出生的王老师正好般配,彼此相生,夫妻俩定能白发偕老,好合百年啊!”

这时老良脸上绽开了少有的笑。就像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鞋子上的肥皂渍一样。

我动容地说:“今天我与老良能走到这一步,你们功不可没。我去买点菜来,一则表示答谢,二则嘛,也算补办我们结婚的喜宴。”

嫂子立即说:“不必上街,我捎带了一些下酒菜,凑合着吃吧。”

我说:“怎能又让你破费呢?真叫我们不好意思哩。”嫂子道:“快别这么说,我们一家子得到你的帮助和照顾还少吗?”

为把这顿不同寻常的午饭弄得更加体面一点,不由分说,我还是拉着赫楠一起上了街。仅仅十来天没到这条街上来,一下发生了令我意想不到的变化。棚户动迁,盖起了许多高低不一的新房子,象伸向远方的铁轨毕溜溜的铺在马路两旁,绝大多的店铺开了业,生意出奇的好。马路被重新修整过,比灾前平坦,整洁,走上去给人一种安全、舒适的感觉。街两旁栽了树,是那种四季长青的松柏,显得生机盎然。我和赫楠一前一后徒步往前走,小军见我惊讶的样子象导游似的对我说:“王老师,您不知道吧,最近从武汉迁来了一家大工厂,前面的山地全被他们征收了,现在就有不少工人在那儿平地基,准备建房哩。”朝赫楠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小山上下,人头攒动。

“你是怎样知道的?”

“前天我爸带我到这里看过,他说这里人多,生意好做,他打算和婶摆个烟酒食品摊。”

童大哥此举,为我打开了思路。百闻不如一见。我看了一下天,觉得还早,于是三步并着两步走到沸腾的工地。啊,好大的排场呀,远远不止赫楠描述的那样,学校和大片民房迁址了,除闲置的山地外,几千亩蔬菜基地全被征收。在新填平的工地上,搭起了一排排临时工棚,工棚里住着来自南方五省的支工农民,他们最少要在这儿住上三年五载,等工厂全部峻工投产后才会撤走。许多有经济头脑的外地人,认定这是屙金出银的所在,抓住商机,乘势而上,纷纷安寨扎寨,亮出自己的旗号。他们经营的大多是建筑材料店,卖的都是水泥、油漆、胶水以及门锁、合页、拉手、窗帘杆等,还有较多的营生是盐醋之类的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唯独饭铺面馆寥寥无几,总共不过十多家。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的吗?十来家,哪能满足上万张肚皮的进口需要啊?我心里有了个“小九九。”

转到菜市场,我买了两条活鱼打了一斤谷酒,领赫楠回了家。嫂子在厨房忙着,老良跑龙套,上窜下跳铺桌摆凳端碗抽筷张罗着。童大哥捋袖*刀,三下五除二,把破好的鱼放入锅里,做成红烧鱼,很快一桌酒菜弄好了。席间,众人免不了说一番“恭喜!”“祝贺”的客套话,我吃得比哪次都开心。一个个吃的喝的脸上冒红,两个男人都是梁山好汉,三个女人都是巾帼英雄。

边吃边聊,聊到*后的生活出路上,成为大家关心议论的话题。

晓宇首先出主意:“黄医生的刀子快,可以找关系,进医院。你呢,继续当孩子王,捏粉笔头的事是你的强项。”老良蜡着脸,一言一发。

我说:“晓宇,你心好,主意也不错。可不是喝蛋汤这么容易呀,人家把我们当做专政对象,教书、看病的事能轮到我俩吗?”

童大哥用竹签剔着被烟熏黑的牙,打了一个响响的饱噎,慢条斯理地说:“王老师,讲得很实在。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嘛。这年头,你再有本事,出身不好也白搭。”他呼噜呼噜的喝干了茶,看了一眼房子,收回目光:“就地取材,利用你家离工地近的条件,办个小饭店,如缺厨师我老婆可以充当,怎么样?”

我眼睛一亮:“童大哥和我想到一起了,刚才买菜时,我顺便到工地上看了看,七杂八的店铺不少,唯独饮食店不多,我们可钻这个空子。有嫂子主厨,简直太棒了。”

嫂子说:“别吹我了。如有差池,请黄王两老板,多多包涵。”

说干就干。请来工匠,把阳台改为厨房,厨房前面搭起棚子,客厅改成餐厅,摆六张桌子,一次可容纳二三十人就餐。墙上贴了“招财进宝”,“和气生财”“财源茂盛”等条幅,都离不开一个“财”字,是晓宇从书店过时的年画堆里挑选出来的,难为她一片苦心。老良压低嗓子用商量的口吻对晓宇说:“是不是太俗了点,顾客见了以为我们一心想发财,温柔一刀宰他们。”

晓宇直统统的应道:“黄大哥,你也太那个了吧,怎能这么说?谁不想发财,你们不想发财为什么开店,至于顾客怎么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明眼人一看,能心领神会。问题在于你们的服务质量。”

好厉害的丫头,堂堂的大男人竟被她数落一通,老良摇摇头不再言语了。我笑了笑对她说:“依你的看法,这服务质量如何提高呢?真的,我心里没底哩,愿闻其详。”

晓宇似乎早就心有成竹,不假思索说:“假如我是食客,既要吃得好,又要价格低,所谓食美价廉,表面看,这是一对矛盾,但可以想办法,比如,花色品种,早餐甜酒油条,中餐荤素菜肴、米饭,晚上面食,这样能满足各种层次的人需求。再就是讲究卫生,待人和气等等。”

我说:看来,你成美食家了。说的不无道理,但一天到晚搞这么多名堂,岂不累死人?

晓宇说:“既要羊仔长得好,又要羊仔不吃草,世界上哪有这种事,想赚钱就得付出。”

嫂子思忖了半晌,终于谈了她个人的看法:若按晓宇妹子说的去做,肯定有钱赚,但人手太少,确实忙不过来,要不请晓宇加盟一起干,怎么样?晓宇快言快语:嫂子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吗?

嫂子赶紧声明:“哪里哪里。”

“既然是这样,我就自投罗网了。反正我家药店生意清淡。刚高中毕业的妹妹又在家待业,看店的事推给她。我可安心在这里干,握瓢撑勺,我虽比不上嫂子和新子,但也能拨弄几下。”

三方决定,由我牵头,兼管账采购员。晓宇配合嫂子司厨,老良打杂。各人凑钱作铺底资金。究竟老良有学问,欣然命笔题写了“姐妹饭店”的牌子,挂店门口。开业那天中午,童大哥买来一挂鞭炮放了。店前,围了不少人,有邻居有食客,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他们脸上露出惊喜。想不到这么快办起了饭店,而且都是一色年轻漂亮的女人打理,于是许多目光便从醒目的招牌上移到我们的身上。

开张大吉。当晚盘底,除成本水电和工资等项开支外,盈利19.8块。首战告捷,极大地鼓舞了我们。

这消息不胫而走。引起许许多多的街坊邻里乃至方圆几里地人们的注意,纷纷来我们饭店,他们不是来就餐的,也不是来凑热闹的,而是剌探军情窃取商业机密的。有人问我,怎么在这条沉寂多年的街上开饭店?有何绝招?厨师从哪儿请的?手艺为何这样高?吃过喝过之后仍令人口角留香,回味无穷……等等。那时我真傻,根本就不懂得市场竞争的残酷,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本着以友邻为善的宗旨,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他们吃了看了听了,表面装出一副很感动感激的样子,有人把大姆指举得老高,还拍拍我的肩膀,一迭连声地说着:好,有能耐,巾帼胜过须眉不同凡响等溢美之词,但这些人骨子里是怎样想的,我捉摸不透,也懒得去捉摸。

很快在我们店子周围冒出了数十家饭店,连店名都很相似,什么“川妹子饭店”可店主并不是四川人,四川女人,却是本地男人,还有什么“湘女饭铺,”实际上是湖北人开的,却把湖北与湖南混为一谈,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湖北简称为鄂,湖南简称为湘,岂不是风牛马不相及吗?亏他们想得出来。尤其令人可笑的是,本城郊区一位姓张的农民租房子在这里开的“俊姐妹兰州拉面店”。我特地光顾此店,花二毛钱买了一海碗面,可怎么也咽不下喉。见鬼,正宗的兰拉面哪里是这个味,只不过挂“兰洲”的牌子,借个名声而已。你说,这世道怪不怪,偏偏有许多芸芸众生光临惠顾,生意挺红火。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老良这样提醒我。“怕什么,我们有的是能耐,有的是智慧,随着市场转啵。”晓宇沉着地说。

“据你的看法如何个转法?”嫂子着急地问。

“归纳为八个字:你有我转,你无我有。”

“晓宇的意思,我们另辟路径,搞些新项目,做早点太吃亏,三、四点钟起床,直至九点。人吃了亏钱又挣不了多少,干脆不做,集中精力做好中晚餐。小时候我记得舅舅说香港的大排档很受欢迎,利润也可观,目前我市还没一家,说不定会收到意外效果。你们掂量掂量,能不能把工作重心转到这上面来?”我用商量的口吻说。

上书“大排档”三个大字的三轮车,由老良踩着我拉着出现在建筑工地,立刻引起不小的轰动。车厢是用白铁皮制的,分上下两层,下层烧着煤火,上层10格,5格米饭,一格汤,其余4格分别装着荤素小炒菜,还为四川、湖南和湖北人备了辣椒粉,因为广为流传这样的话,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湖北人怕不辣,可以按顾客的要求,各取所需,他们有滋有味地吃着满意而去。不一会,满厢的饭菜,抢购一空。有个江西老表说:“大排档,不仅让我们就地吃到了热饭菜,而且实惠,望你们常来。”

次年阳春三月的一个黄昏,我们回到了湘北老家。

应该说,老良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合谐,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和幸福。我是一个传统女人,一妻一夫为纲的道德观念在我头脑中根深蒂固,对老良非常体贴。在这方面,老良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老良实在是说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产生这个念头的,他要回到老家来。念头一经产生,就像一颗种子,一经种进土里,便迅速生长起来。从那时候开始,老良心里也就不再安宁。

我笑着道:“叫我去山沟里植树种地,当一辈子农民。”

老良道:“怎么会呢?我们那地方的生活条件虽然不如城里,但不至于饿肚子。再说,山里人纯朴,很重感情。木树村聚居着七八百号黄氏臣民,都是一个老祖宗的后裔,我们若能回去,一定会受到重视和关照。”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急得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温存地搂住我,在我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结果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舌头。

忙完店里的活,到了子夜时分。我上chuang睡了,可他却坐在床头木椅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北面的窗户,淡淡的月光从窗户进来,洒在楼板上,他仿佛想起这样一诗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点了支烟闷闷地抽着。过去他是抽烟的,而且抽得还峦凶,后来因为经济等原因,他戒掉了,一戒就戒掉了。可今晚,他一反常态,呑云吐雾,似乎要用它来麻醉自己的神经,或者赶走心头的烦恼。我不止一遍叫他睡觉,他理都不理,仍然一支接一支地抽,整个屋子乌烟瘴气,我难受极了,一边咳嗽着一边赌气问他:“现在有了一份属于我们的工作,在这里不是挺好吗?你回去干啥呢?你为什么非回去不可呢?你总得说出什么道理来吧!”

他想了很久还是无法回答我提出的全部问题,只说了一句:“我想家。”“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已出来20多年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这里虽好,并非久留之地。俗语说,外面的金窝,当不得家里的狗窝。我的根在木树村哪,那儿有我年老多病的父亲和我的同胞姐姐哩。”说着他的眼泪刷下来。

后来我不说话了,披衣起来靠他坐着,静静地听小闹钟嘀嗒嘀嗒的走动声,看月光从天空中央向西移动。慢慢地,我斜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一个壮实男人的肩膀,是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是它帮我顶起门户度过了艰难岁月,营造了幸福的家。我悄悄地淌着泪,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我在流泪,所以我长长地伸着舌头,把流到嘴边的泪水都舔到嘴里去。我对自己说:嫁鸡随鸡,即使你到天涯海角,我也在所不辞。

往湘北的火车要花一天一夜时间,火车上很挤,很脏,杯子上要是不盖盖子,开水上面就会飘一层黑色的小灰尘。老良的心情似乎比离开S城时放松了许多,靠在椅背上打着盹儿。我全然没有睡意,连饭也不想吃,象木头人,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火车飞奔着经过一些灰蒙蒙的小镇和村庄。我看到铁路两旁的树叶蒙着发黄的尘土,也看到被我们的火车拦在路边的人们,男人们靠在自行车上,又累又干的脸。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孩子,露出焦急的神情,也许孩子病了,需要去医院,她也有一张象灰尘一样发黄的脸。女人身边还站着一位很清爽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如果我老妈在世也是这般年纪。

昨天,我和老良扛着锄头,拎了一篮子祭品,沿着熟悉的山道去老妈墓地。我抖抖肩膀,拽拽卷曲的衣襟,跪在尘埃。老良也随即跪下,毕恭毕敬地端起一杯烧酒绕半圈洒入沙土,随之一股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然后,我们向两位老人磕了头,我咽咽哽哽着:“老爸老妈,我们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也许不再回来,望在天之灵保护我们吧。”声音凄凉而沙哑。

由于行程安排紧,我们不得不在当天晚上去工地小店,向嫂子夫妇和晓宇辞行,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走完一段沙石路,来到小店门口。我不知多少次推开这门了。店里早已打烊,童大哥嫂子晓宇和童赫楠,都心事重重地坐在里面,我俩的到来,他们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早几天就把要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虽然都不赞成我们远走高飞,但有什么办法,用童大哥的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勉强不得,兴许是命中注定。嫂子可不同了,她一副菩萨心肠,噙着泪花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担心我过不惯山里的生活,甚至口出粗言指责老良大男子主义太自私,不该强迫自己的女人往剌蓬里钻。见老良挨批显出窝囊的样子,我只好打圆场:“不能全怪他,是我心甘情愿要去的。”嫂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晓宇虽然对我们的离开十分留恋,但她的神态却显得平静:“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依我看,迟去不如早去,女人嘛,就是相夫教子女服侍公婆。只要他对你好,天仙配中有句唱词,夫妻恩爱苦也甜。”晓宇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在暗中叹息:她和我一样传统,传统女人终究都会吃亏。

坐定后,我想要说的话都说过了,该办的事都办好了,比如我房子的出售,店里账目的结算等一概处理完毕。为打破这沉闷气氛,我笑着说:“假如在那边过不惯,我回来和你们合伙开店欢不欢迎?”

嫂子说:“高兴还来不及哩。”晓宇说:“仍推举你当老板。”

我说:“那倒不敢。不管怎样,我会瞅机会来看你们的。”

临走时,我从怀里掏出一枚金戒子递到嫂子手里:“物归原主。”

嫂子再三推让:“王老师,你真是小看人了。那天就说过,我留着没用,拿出来为你解难的。这是你的传家宝,我怎能受用呢?”

我连忙回答:“别说傻话了,有借有还,天经地义。再说,你帮了我的忙,已是感激不尽了,若不收,会让我难过一辈子的。”

火车象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在湘北火车站停住。这使老良意识到回故乡不再是他的一个梦了。他领我下了车,在洞庭湖边的小客店住了一晚,翌日清晨,请一个挑夫担了行李,我们尾随着朝木树村方向走。三个人艰难地在乡间小路上跋涉,一百多里路程竟花了两天半。

现在,我们终于回来了。木树村呈品字形布局,就是说以一个叫木易坳的小山为界,由三个偌大的屋场组成,彼此相距不足一里路。老良的老家这就在山坳右边一个老古的大屋场里。一字儿摆开的屋宇,纵四进横五进,石门兀立,巷道幽深,飞檐翘角,画栋雕梁。据说是乾隆37年修建,距今已200年了。由于年久失修或其他缘故,房子外面有些破损。青山绿水环绕,村里人除种庄稼,也靠山吃山。前面一条小河,从深山峻岭上中喷涌而出,到平坦地带后就变得温和起来,不紧不慢地随山势蜿蜒,向远方流去。阳光照下来,给水波里弄出一块块闪光,也给河滩的沙石里揉进一层淡淡的红色。

中午过后,我们走进了木树村。许多人都认不出老良了,他们当然不会表现出什么热情来,他们的目光是平静的,当然也带着一些询问:“你从哪儿来?”“去哪家?”老良亲切地一一作了回答。于是他立刻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慨。

在屋前的晒谷坪里,老良终于被他堂弟认出来了。当时他堂弟正挑着水从我们身边经过,见了他堂哥惊愕得叫起来:“示哥,你回来了。”他立马放下水桶,紧紧攥住老良的手。老良很激动,连忙掏出一根纸烟递过去,堂弟接了纸烟,点着,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白雾,他看了看我,用胳膊捅捅老良,问道:“她是……?”

老良高兴地向他介绍:“你嫂子。”堂弟高兴地叫了一声:“嫂子。”

我满脸通红,象大姑娘们似的。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嫂子啊!

堂弟领我们跨过大门门槛,走过第一道第二道门和两个天井之后,再往西拐,通过两个堂屋,在一间老房子前停住。老良的父亲早在倚门相望,也许老人从孩子们口里获得了信息。老良跨上前,扶住老人的肩膀,眼泪花花地说:“爸,我们回来了。”

老人整个身体都颤粟着,顺势用颤抖的手捏住他儿子的手,细细地*,顿时老泪纵横:“你回来了,就好,就好。”老良把我介绍给他父亲。老人上下打量着,很快脸上有了一种满意的笑,说:“孩子,一路上让你受苦了。”我仿佛从老人的亲切表情和话语中获得了久违的父爱,找回了家的感觉,我脸上泛着红潮,腼腆地笑了笑说:“还好,很顺利地到了家。”人越聚越多,把个堂屋围得水泄不通。一位嫂子和身旁的男人咬耳朵,她小声地啧啧了一声说:“多漂亮的妹子,示哥有福哩。”

我身穿天篮色的旗袍,端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与亲人们交谈着,不知哪个该死小孩喊了起来:“哟,她没穿裤子哩。”惹得几个混小子趴在地上看,引起人们一阵哄笑,笑声差点掀掉了屋顶。我的脸刷地红了,赶紧收紧了双腿,还拽着旗袍的下摆将腿盖住。堂弟媳气得柳眉倒竖,抽手在每个混小子的屁股上扇了一把,他们落荒而逃。

屋子里又响起一阵哄笑。其实,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堂弟媳这一举动,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我大度地笑了笑。相逢一笑泯思仇。屋里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妇人和小孩子们有滋有味地嚼着我分给他们的纸包糖。男人们从老良手里接过纸烟,边吸边赞叹:“这纸烟比叶子烟温和多了,不呛人。”“还有一股醉人的香味哩。”“只怕蛮贵吧。”很快他们从品烟的话题转移到我们的归宿上。

“示哥,你们从老远的地方回来,不会只看望一下老伯后拍屁股就走吧?”“这是我的家呀,我的根就在木树村,我能走到哪里去?”老良激动地说。“示哥是孝子,我们知道你不会抛开老伯的。”

“出去这么多年,我并不是不想家,并不是不想回来,只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啊,现在好了,无官一身轻,可安心安意在家种田,侍奉我爹一辈子了啊。”老人听罢,那布满皱纹的脸绽开了一朵大句花。看上去,老人虽然很清瘦但不显得老,其心理年龄与身体年龄比起来要年轻得多,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给人以快慰。他身上穿着毛兰色的棉布褂,洗得干干净净,口里含着一根二尺长的竹烟竿,安闲地吸着,然后缓缓地吐出来,仿佛要品出个中滋味,大概此刻是他一生最快乐、最舒心的时候。从老伴离开后的悠长岁月里,老人终身未娶,进门一条棍,弯腰一柱香,孑然一身,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走过了几十个春夏秋冬,容易吗?他无时无刻地不在思念身在远方的唯一儿子,今日的重逢怎能不令老人高兴呢?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老良肩膀上,老良一个激灵,车转脑袋一看,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他大概没有想到,站在眼前的彪形大汉竟是自己孩童时一起放过牛,一起上树掏过喜鹊蛋的朋友本村村长黄石保。

二十一年后的见面,虽然时间很长,但老良还是很幸运地没有把对方记错:“老石,这些年你还好吗?把我想死了。”

“示伢子,你回家也不捎个信来!好让我们上城里接你呀。”

“岂敢劳你的大驾,你如今已是我们的父母官,蛮忙吧?”

“哎,一个巴掌大的村,鸡毛蒜皮的事倒不少,东家夫妇吵架了,西家地里的庄稼被他人家的耕牛遭踏了,都要找你,尽是些扯皮路子,成天忙得团团转,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

“可这是老百姓对你的信任啊,忙一点,累一点,有意思,值。”

大多数村民管他叫石村长,因这村子的人大都姓黄去掉前面的姓氏,一则好与其他姓黄的村干部相区别,二则这称呼叫起来既亲切又顺口。但年纪比他大的人,尤其是辈份比他高的人,就不是这般称呼了,干脆叫他石保或石保伢子,这种去掉官名的称呼,虽然他不太乐意接受,然而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国有句俗话,当官莫走家门过,三岁孩儿呼小名。

论辈份,老石比老良长一辈,老良应称他为叔叔,但论年纪,老良只比他小一、二岁,且一起滚大,孩童时关系又好,于是就叫他为老石了。老良笑了笑,亲昵地拉着我对他说:“这位是我老婆,她姓王,叫羽新。S城人。高中毕业生,当过几年教师,教出来的孩子挺不错,家长很满意。”

老良把我吹了一通,似乎想从老石那儿得到一些什么。果然,很快从老良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后请你这个当村长的多照应。”

老石的目光立马瞄准我,在我身上睃巡着,由惊讶变得分外柔软起来:“示伢子,这么年轻的妹子,简直能掐出水来,怎能称为老婆呢,应该叫她爱妹,爱人或者夫人才对。”我忍俊不住笑着,脸象个红苹果。人群中也发出吃吃的笑声,但频率不高,而且很快打住。

老石一本正经地道:“难道我说得不对,这妹子的确年轻啊,和我女儿上下年纪,你这样叫她,多难听呀!”老良说:“叫不叫老婆,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我们来了,要吃要住,怎么办?请村长大人解决。”老石想了想说:“这倒是一件大事。待我与村干部们商量后告诉你,这几天,你们暂时住你父亲家。”

老良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事全靠你石叔了,千万别丢到脑后,要抓紧啊。”说话间,一个黑不溜秋的中年妇女从我们身后走来,响起女中音:“哎,哎,水缸见底了,你倒有闲心在这里拉谈。”后来,我才弄明白,哎是山里妇女称丈夫的代名词,习惯用语,既省去直呼其名对丈夫不尊敬的成份,又令人感到几分亲昵。

老石对他女人话语的粗鲁显然有点不满:“你咋呼什么,挑水难道是男人的专利?你就不能挑?”女人见丈夫生气,语气平缓了许多,说:“既要做晚饭又要挑水,我一双手不能捉两条鱼。”

半晌老石才说:“示老弟夫妇回来了,我们正在谈工作哩,天大的事也要谈完了再去。”女人如梦方醒,不好意思地朝我和老良笑笑。我才看清她的尊容,虽然谈不上漂亮,倒也五官周正,只是皮肤黑一点,加上穿着一身黑衣服,给人一种黑不溜秋的感觉。于是,我抓了一大把糖粒子塞到她手里。她收下藏进怀里,对我的慷慨馈赠,格外欢喜,眼睛笑成一条缝:“咯禾里敢当。”声音极柔。

石村长有一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味道,当即表了硬态:“你们放心好了,吃住的事包在我身上。”

月光照着古老幽深的屋场。我跟着老良在一条条陌生而沉寂的小巷间踯躅,也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条巷道拐进了这一条曲折的巷道,更不知道自己还将拐向何处,我似乎在这时迷失了很久很久。只怪老良事先没向我详细通报,拜访谁家,先上哪家,后上哪家,我只得茫然地做他的尾巴,遍访整个屋场的各家各户。在我大脑稍稍清醒的时候,才记起串了50多户的门,累得我腰酸腿疼,差点支撑不住了,于是抱怨起他来:“你有完没完?”“这是出于礼节也是对村里人的尊重,我们初来乍到,不登门问个安,人家会说我们不近人情,不懂世事哩。”这话不无道理,但他不想想刚到家,屁股还冒坐热,就把我累个半死。

“我扶着你走吧,这是最后一站了,去堂弟家。”老良说完就伸出手来。我把他的手一推:“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意思,这里可不比城里,不兴男女勾肩搭肘这一套。你难道忘了,我们遭遇洪灾后在山里避难时,见到过山里姑娘和她男友手拉着手的情形吗?没有呀。”

老良“嗯”了一声。不一会,我们推开了堂弟家的门,堂弟夫妇见了,格外高兴。堂弟媳是个能干做事麻利的婆娘,她拎一把瓦壶添了水,搁在灶上,接着又从楼上臽了一瓜瓢黄豆倒入铁锅,然后往灶膛里塞进干柴,点燃。顿时豆子在烧红的锅底跳跃,劈里啪啦地发出脆响。豆子熟了,水也开了。她泡了两杯豆子茶,还有一小碟早已炒熟的红薯片,叫我们品尝,对山里人说,这是招待客人的上品了。

老良从堂弟手中接过长烟袋,如端着一杆枪,在一边吸着。我喝着喷香的豆子茶,热情地说明了来意。堂弟媳一听我们是专程来看望他俩的,显得很激动:“你俩坐了几天车,又走了几天路,刚到家,没休息一下就上我家来了,真是不敢当呀。”

我笑着回答:“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兄弟亲手足情嘛,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事,还望你们帮助啊。”

“那还用说。吔,你叫什么来着?”她急切问。

“姓王,叫羽新。”

“看来我年龄比你大,应该叫你妹子了。”她说完卟哧一笑。

“真是乱弹琴,即使你年龄再大,成了老太婆,她还是你嫂子,你应该叫她嫂嫂,怎能叫妹子呢,一点规矩都不懂。”堂弟一旁插话。

“哎,我们女人之间的事要你多嘴呀,真是吃了洞庭湖里的水管得宽。只要她没意见,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偏要叫她妹子,你去吊颈啦!”好泼辣的婆娘。

堂弟媳一番话震慑了堂弟,堂弟象只死猫坐在那里。当晚,我们在堂弟家住下。堂弟媳把里屋的床腾出来,用鸡毛帚仔细地扫了几遍,上边垫了塑料布,塑料布上面铺上浆洗过的兰格子棉布被,又在屋角里,撒了一层“六六粉”,压压臭虫。木树村的农户最适宜繁殖这类精明的寄生虫。她说自巳粗皮粗肉不怕那火辣辣的疼痒了,也挤不出多少血来,可别咬你这位嫩皮细肉的城里姑娘。我这才发现堂弟的房子狭窄李旧,担心黑夜,房子塌下来活埋了我和老良。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房子是砖木结构,住了几代人,历经风雨考验,难道偏偏在我们住的晚上,会突发险情,应该不可能,我这样说服着自己,才*睡眠状态的。三更时分,我被尿胀醒,摸索着上了茅坑,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良睡得很沉。白日里,过度的兴奋和长途跋踄所耗的精力,已远远超出他自身承载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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