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釜的烈火原本如湖水下的太阳一般安静，
忽然一阵烈风卷着雪花翻滚着闯进来，
搅得火焰飞腾跳荡如沸水一样焦躁不安，
那嘶喊冷笑号哭的声音仿佛来自大殿数百年深深的地基里。
呆若木鸡的紧那罗大师知道，这风声不是来自历史，不是来自地狱，却是来自火光深处——王座上那人的心。
西国猛虎天下共主四海牧青铜王朝的第三任帝君——申屠鲲端坐于飞腾卷曲的红黑烈焰之后。
这位圣明天子依旧如往rì一样高高在上，
火焰掩映下留给群臣的身影面容高深莫测宛若西国绵延万里不知尽头的神山昆仑。
但是昆仑山上的冰雪似乎融化了。大皇帝看起来不是那么坚不可摧，往常他一袭便袍也遮不住勇武和英明，而今天即使披上了赫赫有名的白虎战甲，看起来也不像四海传说中那位英雄君王。护肩沉重而雄浑，昆仑钢杂合青铜锻造出银白中泛着幽蓝的光泽，双肩各搭着一只虎抓，巨大的整片胸甲楼刻着皇族的徽记——一只露出利齿咆哮的白虎。而陛下脸sè憔悴，黑着眼圈，额头和嘴角都是深深的皱纹，头发只剩下顶心和后脑的一簇，乱蓬蓬毫无生气，细心的近侍都可以发现，其中不少的白发——鲲才三十二岁，两年前他还意气风发、御驾亲征，一战击溃南海鲛族，平定南国。一年前他还迎娶东国公主，大宴群臣，那时候他洒脱得像一个年轻的诗人。
如今他无神的眼睛透过上下翻飞的火焰，望着大殿上方漆黑的虚空。大殿内有50名虎贲禁卫、十位重臣，三名大将军，却依旧看上去空荡荡寂寥无比。
门外的喊杀声、惨叫声、撞击声、烈火燃烧的噼啪声，重伤者垂死的呻吟此起彼伏，大殿内人人都听在耳朵里，却个个一言不发。“啊——”一声如利剑划破铜鼓的凄厉惨叫传入耳膜又戛然而止，那必定是一个可怜的守城士兵摔落城下。
这不是都城，这是北国边镇的黑铁堡，虽然号称固若黑铁，但却不是个大城池，它北临一望无边的玄冥荒原，防备的本是帝国背后的敌人——泰坦熊族。然而这次的攻击却来自南面，不只是南面，而是三面合围。
你要是上了城楼，就会发现，黑铁堡已经是水泄不通，敌军像玄武湾的巨浪一样层层叠叠，背后的营帐更是一座一座一直连绵到天边的灰黑的铅云。若不是当年的老城主有先见之明，在本无威胁的南部堡垒挖了三道护城河，且加高城墙，重铸黑铁城门，今rì这抵挡塞外蛮族数百年的堡垒，早就被攻破了。
黑铁堡修筑在流雪山的最大的一个豁口里，堵死了塞北的内外要冲，流雪山横亘千里，鸟兽难渡，如果城池守不住，大皇帝和群臣只能逃往千里冰封的玄冥荒原，再也难回四海之内了。
正在大殿内一片死寂无声的时候，临霜城主大司寇申屠逢上前一步，正要进言，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如夏rì的焦雷击在半空，大殿顶部忽然炸裂一个大洞，砖石、碎木横飞，半段巨型梁木如天神的巨锤一样砸在地面上，砖石如雨点一样爆溅，大殿中数人摔倒，一片惊呼惨叫，虎贲禁卫队长铭恪咆哮着：“保护陛下.....”一片烟尘、雪花随着趁虚而入的烈风乱舞，那鉄鼎中的烈火忽明忽暗，眼见就要熄灭。
只听到老僧人清幽冷峻声音念道：“生生如火、明明不灭、鉴照无常、本sè无有、刀兵敌寇、皆为虚妄、圣贤慈悲、当消此劫。”伴着一阵尖锐的风声，大殿里忽然明晰起来，尘埃落定，既然落雪和烈风依旧从屋顶的破洞翻滚而入，四下肆虐，但是烈火却愈发明亮，人们定下心来打量着一切，虎贲禁卫聚拢成一个钢铁半圆，拱卫着王座，，面罩下的目光惊慌散乱，沧海铁木击中的青石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断梁下一片暗红的血泊，乱石和碎木中，可以看到破碎的盔甲和一只扭曲的手，那是一个倒霉的虎贲禁卫，身躯应该是瞬间砸碎了，一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诸位亲王大将重臣脸sè惨白，眼睁睁望着那只和人一样粗的巨型沧海铁木箭枝钉在地面上，铁制的尾翼还在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那是千林崖的霹雳弩炮，我们当年夺取飞仙港的时候，这家伙帮了大忙。”一个人一瘸一拐迈着怪异的步伐快步走进大殿，打量着屋顶的破洞和那只粗如立柱的天降“神箭”。
“诺澜大人，那我们如何防守这种攻城利器？”参政大臣，内阁大学士，花白胡子，小眼睛，滚圆脸庞头带高冠的巢成归声音颤抖着问道。
诺澜一身寒冰黑铁打造的战甲，胸口用冷玉镂刻着一只龙头龟背，昂首吸水的狰狞怪物，那是他们北地风雪贵族特有的家徽，冷玉图案已然碎裂，铠甲多处凹陷，臂甲早已残缺，浑身上下淋漓都是血渍。他身材并不高大，比一般的虎贲禁卫都要瘦小，他也不过30岁，已经是北门锁钥黑铁堡的堡主，诺澜一头漆黑的短发如钢针树立，瘦长面颊，甚是英武，只可惜从腮帮到嘴角一道刀疤，导致面孔有些扭曲狰狞，他左腿在早年的战争中受伤，长期走路跛行，但并不影响他奔走杀敌。他是大皇帝忠实的臣子，有兄弟般友情，他是四海知名的勇士，敌人一般叫他“瘸子狗”。
此刻他冷笑道：“大学士在西国号称通晓四海、学识渊博，您要是不知道如何防御，我又如何得知。”
大司寇申屠逢气的脸sè铁青，一张方脸似乎和他的青铜甲颜sè相同，怒喝道：“诺澜匹夫放肆，这是你冷嘲热讽的时候么？此刻在你黑铁堡，陛下遭遇叛贼围攻，帝国危在旦夕，你无破敌之策，却有心情胡说八道，你置陛下的安危于何地？”
巢成归勉强笑道：“大司寇息怒，我原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诺澜大人城头苦战一夜，损我这个躲在城内的无能之辈两句，也是应该的。”
诺澜冷哼一声；“倘若当时不是你们内阁重臣怂恿陛下北上，与这群叛贼会谈于沧浪湾，陛下岂会有今rì之困局。我瘸子就算粉身碎骨，也当与叛贼周旋到底。大学士不必惧怕，这霹雳弩炮虽然厉害，却准头极差，这一下打中大殿，下一发仈jiǔ会打中我的红香井。”
红香井是黑铁堡中唯一的一家温柔乡。
“够了你们，”王座上的皇帝陛下终于开口：“瘸子你不要说了，寡人都知道，若不是你黑铁堡一支孤军，我这颗头颅早就挂在了巨石城，你和我同在父皇宫中长大，同在师父帐下作战，我信你胜过信我自己。说吧，你回到大殿做什么？守不住了么？完蛋了么？要我和你一起上战场么？”
“呛啷”一声，瘸腿诺澜单膝重重跪在地上，“陛下，我是来和你永诀的。”
“怎么，无力回天了？”虎牙将军帕拉丁问道，这是昆仑之外极西之地的蛮族人，此君一头紫发，满面虬髯，肩扛名剑“断岳”，问道：“瘸子，我手下还有五百狻猊卫，随你一同上城墙吧。”
“老蛮子，你那群宝贝死一少一个，不用来为我殉葬，留着保卫陛下吧。”诺澜冷笑道。
“瘸子何必如此，大不了我君臣一同赴难罢了。”皇帝站起身，此刻老虎的jīng气神似乎瞬间回来了。
诺澜微笑。
“陛下，瘸子可以死，你身为四海共主，不能说死就死，我计议已定，半个月前我派玄武军副统领颛孙远打通了流雪山藏兵密道，那是我祖父50年前为伏击白莽兵留下的密道。此刻我将率全部玄武守卫从南门出战，和逐rì亲王以及集贤殿叛军决个死活，颛孙远陪着陛下，听玄武号角的声音，若我计谋得逞，号角吹奏《破阵》，若我战败被杀，号角吹《击贼》。”
诺澜红着眼睛大喊：“颛孙远何在？”
身后一个黑甲年轻军官应道：“在”
“听到《击贼》响起，你立刻带陛下以及诸位大人从北门离开，带他们穿越玄冥荒原和永冻河，从流雪山密道西归，那里离大司寇的临霜城只有百里之遥，你们全部骑马，进入浑天河流域，就无人敢犯了。”诺澜下令。
“大司寇、狻猊将军、虎牙将军、颛孙兄弟、狻猊卫虎贲禁卫各位兄弟，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
“不”，申屠鲲暴怒，他拔出巨剑“乾坤”，金铁交鸣的巨响压过了风雪声惨叫声喊杀声烈火声，披风在烈风和火焰中翻滚：“瘸子，世上没有临阵脱逃的君王，大不了战死在你黑铁堡，老虎不能向这群废物示弱，你也不能一个人去送死。”
“不，陛下，你英明神武的父皇撤退过，你的祖父甚至投降过，这不会损害你的名节，你在沧浪湾中了安息花的毒，你也不是从前的那只老虎，这是我北方黑铁玄龟的地盘，是我瘸子的城堡，陛下，你得听我的，你留的命在，回到‘rì落神州’，早晚能给我报仇。”诺澜冷冷说道，行了一礼。转身一瘸一拐走向门外。
大皇帝望着他的背影，想要再说话，却发现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剑拔得出来，却举不起来，自家的行动如老年人般迟缓，他愤愤地坐下。
“诺澜大人”
诺澜回头，却是形容枯槁，来自西南异域的紧那罗大师，老僧侣低眉闭眼：“我们等着《破阵》的声音。”瘸子哈哈大笑：“大师，我等着你们天国的龙女。”
瘸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之中。
大司寇yīn沉脸说：“瘸子看来是守不住了。这流雪山密道，今天才听他说，荒废五十年，不知还能不能用”
大学士却说：“密道有无，能不能用先不说它，咱们要穿越冰封雪罩的玄冥荒原，穿越浑天河，其间还要穿透亘古就有的利剑森林，极北各路蛮族出没，诺澜大人设计的这条路不大安全啊。”
申屠逢直接说：“此人自小诡诈无常，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皇帝申屠鲲冷笑道：“皇兄若有妙计，不妨早早说出来，瘸子若有二心，岂能去城头送死，1万风雪玄武军死战至今只剩两千，二位不信他，自可以砍下寡人的脑袋，和逐rì亲王讲和去。”
“扑通、哐当”数声，所有大臣将军都立马下跪，齐声大呼：“臣誓死追随陛下。”大司寇低着头，魁梧的身躯微微抖动，不只是愤怒怨恨还是委屈。
皇帝哼了一声，拄着巨剑下令；“颛孙统领、陪我到后殿观图，我要看荒原地形。”
待到皇帝和副统领消失在王座后，大司寇满脸厌恶地站起来：“陛下不听自家兄弟的，却和北方的乌龟混在一起。”
巢成归大学士脸上却挂着奇怪的笑容：“若无北方玄龟，我们早就喂了逐rì亲王麾下的东方蛟龙、南方烈火、外域岛夷和暴民集会的老鼠，诺澜大人这一次忠心报国，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扬起了花白胡子，一团和气的问道：“紧那罗大师，你还记得《击贼》这首歌是怎么唱的么？”
高高瘦瘦像一段枯树枝的异国僧人低头念道：“如你所愿，大司寇阁下，这是一首北方战歌，是这么唱的。”
“吾生有热血兮，
非为吾主。
吾生有肝胆兮，
只许吾民。
吾兄弟为爪牙兮，
枕冰霜而捍边陲。
割吾喉而不顾兮，
藐百年如飞灰，
长夜风雪，
终有天明。
幽幽黑水，
堂堂烈鬼。
吾肉身将为枯骨兮，
唯静默以待惊雷，
倘吾民有不幸，
将奋发而击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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