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额娘惊讶得面面相觑，但是看到我的坚决，只能同意，也不得不同意。

今年是乌喇那拉宁娜满十三岁的年头，按清朝惯例必须参选秀女。现在是康熙三十二年，秀女制度没有乾隆朝之后的严苛复杂，有钱有势的人家若不想让女儿入宫选秀，贿赂内务府隐瞒女儿真实年龄或者谎称残疾不能待选找人替代都是有的。费扬古夫人心头还巴结着与胤祉的婚事，开始很想打消我的念头，我却拿出顺治朝的规定说服他们，并求费扬古打点，让我能够留在最后。

选秀定于早春，合例八旗女子在神武门外依上三旗下五旗的顺序排列候选。我只有十三，刚刚够上选秀的年纪，且是满洲正黄旗就站在前几排，眼前就是高耸巍峨的神武门城楼。

二月出头的天气，京城的夜里还是滴水成冰。微弱的月怕冷似的只露出半个头，在城门外洒下清薄的淡辉。身穿统一蓝布旗服，头发梳成麻花辫，秀女们的脖子上挂着书写姓氏、年龄和家世旗籍的牌子，稚弱的脸孔被冻得通红，全身上下瑟瑟发抖。我缩紧身子，暗自温习前几天囫囵吞枣般学到的宫廷礼仪，生怕待会儿连内务府大臣的关都过不了。

五更过后，两道静鞭响起，神武门“嘎吱”打开，总管太监带我们经顺贞门进入后宫。选秀的程序繁杂，好在我出身名门举止得体，阿玛身兼要职打点得当，让我得以顺利留在宫中，直至康熙指婚。

天色尚早，八位秀女由训导姑姑带着，早早来到御花园的浮碧亭附近。一路过来，秀女们先由内务府大臣户部官员初审筛选，后经皇太后、管事妃嫔、嬷嬷再度遴选，人数锐减至十人。宫中教习后带到皇帝面前，由皇帝册封自己喜欢的为答应、常在或贵人，剩下的则在今晚指婚给皇室不超过三代的血亲。

八人相顾无言，我的话本就少，遇到不熟悉的人就更少了，便想对姑姑知会一声随便走走。

正要说话，一颗球打到我的腰。

“打中了，打中了！哈哈……”

我应声回望，见一高一矮两个双胞胎似的小男孩得意洋洋盯着我。浑圆的肚子把袍褂撑得鼓鼓，亮晶晶的眼透着藏也藏不住的机灵。

姑姑看到他们，连忙拉过我，恭敬做福道：“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吉祥！”原来是他们，算年龄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折腾死人不偿命。

“你捡球去！”个子高一些的胤祥指着我吩咐，胤祯也学道：“你，快去捡球！”

你们打了人，倒有理了！我无奈一笑，顺着胤祥手指看去，球正躲在两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脚下。

夕阳把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淡雅的蔷薇花香在春风里浮动，你追我赶的蝴蝶忽高忽低地飞着，把我向他们引去。看见我，其中一人忽不说话了。他从上到下冷冷打量我，好像认识又好像从未认识，在我身上定了一定，低下头若无其事去理纤尘不染的深蓝色袍子——漆眸玉面，修指长身，仿若相识。

“那拉小姐？”另一人叫我，我急忙收回心神：“奴婢来拣十三阿哥的球。”

他笑让两步，我弯下身子，却发现深蓝色袍子一动不动。皂黑色靴子驻在眼前，没有丝毫让去的意思。怎么，我抬起头，望向他深黑的眸子。

他忽然走了。

我有些疑惑，见他孤高背影走远后才把球抱在手里，交给胤祥。胤祯笑着跳起来，胤祥却嘿嘿一笑，用弹弓猛地弹了下我的脑门，痛得我眼冒金星。

“胤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背后冒出，不由分说就揪住胤祥小手，“皇阿玛说你多少次了，淘气归淘气，也要有个分寸，不看看今天什么场合，再不听话小心大哥揍你！”

“哎哟哎哟，大哥，祥弟错了。”胤祥被胤褆半提在空中，冲着不远处的那两个男人大嚷道：“二哥四哥，救命！”

二哥，四哥？我急切转头，听穿深蓝色衣服的人喝道：“不准哭，把眼泪擦干，给大哥道歉！”

另一人从胤褆手里把胤祥拉出来，和颜道：“十三弟和十四弟都是小孩子，大哥消消气，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说着把胤祯也拉在手里，轻责方才那人，“四弟也是，这样吼不怕把弟弟们吓坏。你这喜怒无常的性子该改改了，不然娶了福晋，人家怎么敢和你说话。”

胤褆性子比较直，听太子的话有逗漏，便问：“二弟成日和皇阿玛在一起，对四弟的婚事难道知道些什么了？”

胤礽儒雅一笑，压低声道：“皇阿玛的心意我们哪里知道。我不过昨儿听皇上讲要把安定门内一座宅子整修整修赐给四弟，估摸着四弟的大婚之日不会远了，很可能今晚，就要指婚。”

胤褆听此笑了起来，促狭地看了眼四弟，胤禛却面无表情，视线不经意扫到我身上。

胤祯这时跳了跳想要吸引哥哥们的注意：“大哥二哥四哥十三哥，大婚什么意思？”

胤祥很得意，抢在哥哥们前面道：“傻瓜，大婚就是娶媳妇的意思。咱们不是听谙达讲过《西游记》吗，里面猪八戒一见到漂亮姑娘就想大婚，结果都被孙猴子黄了。二哥的意思，就是四哥也要娶媳妇了。”

胤祯兴奋地叫道：“那四哥是不是就是猪八戒？孙猴子孙猴子，我要看孙猴子！”

胤褆的脸顿时憋得通红，碍着太子和胤禛不敢笑出声，就一手拍了胤祥和胤祯的头一下。

刀子似的目光剜过低低窃笑的我，胤禛的表情跟被人逼着吃了草般，白净的皮肤里出现难看的乌青色，没好气提起胤祥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快走，时辰到了。”他们一走，其余几人耸耸肩也跟着离开，看胤褆的背影，一路上好像都没笑喘过气来。

天色越来越暗，御花园里点起宫灯，坤宁门外更是用琉璃灯摆出二龙戏珠的图案，衬得四处光彩辉煌。姑姑将我们带到离康熙御座不远的地方站着，静候吩咐。

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园中所有宴席。胤礽穿浅黄龙纹袍，坐在康熙右手第一桌的老亲王之中招待；胤褆穿石青蟒服，带着弟弟们坐在左手第一桌，正正对着我所站的方向。年纪最大的和最小的我都认识了，中间几个能估计出是谁却无法对上号。挨个打量后，若有所思的目光对准他。

梦想很快就要变成现实，那个一直存在于史书中的人终于坐在眼前，我的心情却没了前些日子的笃定。每个追星的人在见到自己的偶像之后必定是欣喜若狂的，可等我穿越三百年岁月，真正见到这个男人时，心却忽然虚了。

费扬古府里风平浪静，真正的乌喇那拉氏彻底消失，再没回来。我逐渐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把自己当作那个女人。可是，现实不是历史，是要一天一天过来的，一直隐形在清史稿中的“我”，应该是怎样？离帝国之巅，我们都有三十年的路要走，他会一直要我的陪伴，不离不弃？我又能否爱上一个“真正”的胤禛，与他白首到老？抑或，作为替代品的我，永远只是替代品，真正的乌喇那拉还是要回来？

想着，康熙要讲的事情已经讲完，正在示意姑姑把秀女们带出来。

听费扬古讲过，指婚不过是个形式，究竟怎么配，内务府大臣早将秀女名册提前交给皇帝过目，皇帝事先打好腹稿，只用在指婚宴金口玉言登载玉牒就成。

饶是如此，我还是紧张得头发晕，担心历史又跟我开玩笑。乌喇那拉的初恋是胤祉已经让我应付得够呛，待会万一被康熙一时兴起指给哪个奇奇怪怪的人，我是不是要在此长篇大论拒不服从，或者干脆抱紧四阿哥的腿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胡思乱想时，康熙已指完前面的瓜尔佳氏。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亮灿灿的御花园里紧紧盯着我的几百双目光。一双目慈祥温和，一双目恨意深藏，还有一双，幽若古井。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一丝期待，就像我们一辈子都不会交集。我看了那眸子一会儿，转向皇帝。

“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康熙声如金石掷地有声，却故意有些慢吞吞，“毓质名门，端庄贤惠，指与——”

胤祉不安地动了动，我的小腿一软，偷换口气，等待结果。

“皇四子，胤禛！”

果然是命。

我松口气，走出来一步，向康熙纳了个仪态万千的万福：“谢皇上恩典！”胤禛亦站起谢恩。

抬头时，我撞到他的眸，娇羞笑了，他却只略一顿，如没看到般挪开目光，坐回原位。我被他眼里的冷惊了一下，发觉胤祉看我的眼神很失望，仿佛是以为我和胤禛联手背叛了他。更可怕的是，胤禛也不动声色地迅速看了三阿哥一眼。那幽深的眼眸里，满是狐疑与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