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秘书惑

叶炯这几天写无忌矿全年工作总结，李杉说工作总结、安排领导是要仔细看的，要下点功夫。因此，几天来他搜肠刮肚，对素材翻挪拆合，头脑里整日萦绕着如何用华美精确的语句把全矿成绩绘刻成精美的图画、雕塑展现在人们眼前，坐着、站着、躺着脑子里总象演电影似的一幕幕闪现景象、事件，干啥事都心不在焉，真正偿到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滋味。妻子说他这几天成呆子、信球了。

初稿交给李杉，他略作改动，即呈周信和，结果还是碰了钉子。

叶炯早上起床在办公室挂镜前洗脸，发现眼睛淤肿。原本圆胖黑脸上一双小眼在挺阔鼻子、厚厚嘴唇搭配下，显出几分敦厚，眼睛淤成两条缝，看起来又有几分愚憨。他昨晚忙到12时，宿在秘书室值班小床上，一夜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闪现萦绕着周信和对自己写的全年工作总结评价：高度不够，不生动，必须大动。反复至早起也没想好象样的思路。

实在无奈，找李杉请教。李杉正伏案疾书，等他写完一段，叶炯把矿长评价说了，问如何拔高、怎样生动？李杉苦笑：“这要自己好好琢磨，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你得超脱自我，站在矿长的高度，注意平时他是怎么讲话的，爱用什么句型，慢慢熟悉了，你进入他的角色就适应了。哦，给他写注意标题、关键句多用形容词、副词修饰，把调子拉上去。”说罢，找出几份他以往写的工作总结，“你参考一下，不可多模仿，因为年年事情不一样，再说周矿长挺敏感。”

叶炯回到自己屋，仔细看李杉写的总结，对照自己写的，还是那几大块：安全、生产、经营管理、后勤服务、思想政治工作等，标题略有不同，自己写的几大标题是：（一）树立安全为天的思想，加强安全管理；（二）调动职工生产积极性，产量上了新台阶；（三）加强经营管理，提高经济效益；（四）后勤服务贴近群众，环境面貌有所改善；（五）注重排忧解难，加强改进思想政治工作。李杉的几的大标题是（一）抓质量，保安全；（二）抓接替，促增产；（三）抓管理，增效益；（四）抓服务，环境变；（五）抓思想，笑开颜。

叶?反复揣度，感到李杉拟的标题凝炼、对仗、押韵，细品有新意，有高度。何不从推敲拔高标题入手，一步一步拔高分段内容，一点一滴拔高句子、字词，虽然慢点，也许有效。古诗人贾岛还能苦吟呢，自己来个细推力擎吧。这样，叶炯就在搞纸上试着写，写了改，改了再抄、直到中午，推出了几个标题。

一）去年是我矿近年来安全形势最好的一年；

二）去年是我矿近年来进尺产量最高的一年；

三）去年是我矿增收节支成效最显著的一年；

四）去年是我矿职工得实惠福利最多的一年；

五）去年是矿思政工作优势充分发挥的一年。

写完，叶炯心里如卸了一块石头，标题整齐了，拔得

无法再高了，可今后再写总结标题如何下？不是自堵前路吗？再说实际情况也并非如此，我不是假大空、溜须奉迎吗？自己的个性，人格跑哪了？可不这样，怎么过关？黔驴技穷，一咬牙，先应付过关吧！

回家吃了午饭，放下碗就往办公室赶，虽头晕身沉，

还是不忍躺下，开始进入分段操作：第一大段“安全最好一年”下面，把开展安全教育、安全培训、强化安全观念小段凝结为一个“恒”字，把严格现场管理，严厉追查事故，及时兑现奖惩归纳为一个“严”字，把抓质量标准化，增加安全装备提炼成一个“实”字。这样“去年是我矿近年来安全形势最好的一年”大标题下，主要做法就突出“恒、严、实”三个字，展开如下：

“恒”是抓安全的决心持之以恒。做到长规划，短安

排。长规划目标是努力实现煤矿不死人，改变人们长期认为煤矿事故难免的旧观念。先后制定了年规划、季计划。短安排是矿、系统每月安排生产同时安排安全，队、班组每天布置任务同时强调安全，矿每实现一天安全生产，安检科就在澡塘门口墙板上公布一天。不论生产任务再紧，矿每月举办的安全教育、培训各单位必须派人参加，不能以老弱病残应付。

“严”是执行制度从严，追究事故从严。对那些重生产、轻安全，强调条件差，有章不循的单位，下发停产通知单，到期复查确认整改合格方允许复工生产。如：去年5月开拓队在已组东翼施工时，造成冒顶，虽没伤人，但矿仍按严重事故处理，对事故责任者进行了行政处分、经济处罚。

“实”就是扎扎实实抓质量。根据中煤总公司下达的质量标准化要求，重新修订了实施细则，采取分片包干，战线负责，矿、系统、队、班组四级目标管理办法，进行日检、旬查、月评比，把工程质量优劣与职工经济收入挂勾，按质确定等级，严肃奖惩。要求各级领导干部人人抓质量，矿队干部下井，每人带一把尺子，在哪查出问题，就在哪指挥处理，宁可停产，也要严把毫米关。

充实安全技术装备。安装了KL―1安全监测设备，装配了安全指挥中心调度模拟盘、主副井自动监测仪，为安全创造了可靠的科技保证。

把安全部分写完，看表已近中午，觉得经过苦苦摸索，有了点滴收获：压掉了较多的解释句，过长的叙述句，化繁为简，化长为短，增强概括力；能对仗、押韵的尽量对上押上，增强语势，表达生动；同时，突出领导的作用，宁过勿缺，不留遗憾。

中午，叶炯给上班的妻子打电话，说中午加班，不回去。匆匆到井口食堂买了两个井下大包子，回办公室就着开水吃了，又进入角色，开始写“去年是我矿近年来进尺产量最高的一年”：

采煤系统突出一个“高”字。矿领导班子围绕高产高效调整生产布局，合理集中生产……系统和队领导围绕创水平，上台阶加强机电、顶板管理，消除薄弱环节……班组围绕小班夺高产，展开劳动竞赛，你追我赶……

开掘系统突出一个“快”字，提高单进，保证接替，开展了夺冠竞赛，超额完成了进尺计划，全年实现30处安全贯通……

机电系统主抓一个“保”字，强化日检、月查和重点工程技术改造，多拉快运，全力保安全运转。如……

写完这段，叶炯实感头晕眼涩，欲上床躺会儿，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开门见齐东生怯生生地站着，“哦，小齐，过来坐吧。”叶炯拉出写字桌前折叠椅，困意消了一半。齐东生从夹克杉口袋里掏出一盒蝴蝶泉牌香烟，看着桌面上凌乱的材料试着说：“看书写字抽颗烟提神，尝尝这个咋样？”拆开递给叶炯一支，烟盒放到桌上。叶炯不谦让，递给他一支，东生掏出火机点上，两人吐起烟圈。东生说：“前几个月见澡塘门口帖招聘秘书广告，后来听说考上一个，不知是你呀！”“当时你没报名？”“轮换工没资格，再说也考不上。”“考了也说不定，我就是撞上的。”“脑了里没东西，那能撞上？”“这是个条件，还得靠点远气”。

东生从口袋里掏出牛皮纸面小笔记本给叶炯，几分不好意思，“我平时爱写点小玩意，想拜你为师，给指点指点”。叶炯翻看，是几十首诗，字迹镌秀。因精神不好，又惦着未写完的总结，无心细品，只把开头两首七言记下；

?曲行

四面乌黑葡伏行，采支攉回?曲成。

赤膊上阵犹嫌热，汗浸挂痕蜇心痛。

顶着掉渣喝口水，呛着炮烟咽烧饼。

跪着小解非男女，下班披上*层。

进了大巷挺腰颈，入了浴池现原形。

终日惕息又奈何，不思来日阴与晴。

心事

皆云采光无限荣，官吏之子弗现形？

将至而立孑身影，寻寻觅觅踏缘踪。

闻言煤黑红颜变，矿工形象入地层？

青春易逝致疾患，始爱终弃续农耕。

记罢，把本子递给东生说：“忙过这一段，我去找你，咱们好好探讨。”东生告辞。

叶炯写了第三部分题目，对着稿纸发会儿呆，内容却构思不成，心里总忘不了东生的几句诗。心想，一个农民轮换工尚能反映真实的工作、心迹，自己正式工干了十几年，又自修了大专文科，聘了秘书，却关在屋里吹虚杜撰，颠来覆去玩弄文字游戏，难道秘书这一职业就是写逆愿的文？办违心事？抹杀自己的个性，磨平自己的棱角吗？这与过去被人们斥为附庸文人、文字走卒又有什么两样？被窑工视为神秘而光彩的职业，其实就是干这事？与其说干采掘工苦，只是苦其肌体，可秘书是苦其心智，考其良知啊！这类苦，又不能向不知心者或没体会者说，否则，就会被嘲为不识时务的呆子。唉！古往今来做这类事的不都如此，难怪他们虽才学很高，却写不出流传后世、有生命力的佳作。原来是只迎主子意，不惜“假大空”，吹牛造势，溜须拍马，扭捏作秀，而无自己的气量、风骨啊！试想人间百态，酸甜苦辣，如只写主子之态，赞甜一味，其余不敢涉足，或涉足了又改头换面，难免为世人所腻，为后人所不齿。嗨！现实所迫，风骨靠边，两全何其难？不齿也罢，只要主子偿试，干此职业不照样生活下去吗？而且，有的生活得还不错，又满足了虚荣心。如：汉代司马相如当时比司马迁宠幸得多，至于文不及迁，只是因后者受了宫刑，心灵上经受了炼狱而已。唐代上官仪比杜甫生计要好得多，至于文不传世或不被人赏，但起码不活受罪。跟随蒋介石的陈布雷是个例外，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中终自郁不解而自尽。“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多么难做到，真情实感发与抑何其难平衡！不论怎么说，他们曾把这一职业作为谋生出路而登上高位，光宗耀祖。何况自己是一煤矿的小秘书，干点违心的事就浮想联翩，自责心灵，岂能成气候？想到此，与齐东生和诗道：

中榜喜

井下小憩灯照墨，当年苦似齐东生。

孜孜不倦学文论，企盼有朝出地层。

不晓伯仲去应试，天赐良机红榜中。

妇孺亲眷俱欢颜，工友良朋刮目送。

何去从

踌躇满志赴光明，文山书海任驰骋。

初露学识锋芒折，希冀现实天两重

学不致用心难安，用时顿觉抹本性。

性情现状何趋从？缠绵悱恻孰言明？

写罢，叹口气，唉！不想了，心里明白，不陷进就行，慢慢试着干吧，自己也要生活，为家庭负责吗！

第二天早上，叶烟炯又按原思路写下去，直至晚7时写完。恰好周信和当晚值班，就约李杉一块吃了晚饭，到周信和办公室审稿。周信和用铅笔点着看得仔细，李杉、叶炯在写字台前方案子边忐忑不安地等着。约20分钟，周信和看完总结说：“高度上去了，但有些空泛，再穿插些生动的例子。大体就这样吧。”叶炯长舒口气，拿起总结回屋找例子。李杉等着继续审查安排部分。9时左右，李杉到叶炯屋，“矿长基本认可了，明天整理一下，交鲁书记审稿。走吧，今晚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