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节- 序【下】

某时

黑暗中出现了光，不断闪烁，形成一片星海。

光芒，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在一起，构成星云，形状像螺旋状的大圆盘，四条旋臂，向外伸展，像触须一般，其中一条急剧放大。

猎户座旋臂

旋臂中出现更亮的光球-太阳，生命之母。

太阳背后，一个蓝色圆球露出轮廓，白色，蓝色，灰色……云海，海洋，陆地。缓缓转动，存在45亿年，彷如恒古不变。

地球。

放大，再放大……亚洲大陆，一条金色的黄线，从北纬53度到4度，东经135度到73度，围出横跨5个时区的广大区域。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一个古老的国度，一个年轻的国家，穿越人类文明之河，五千年，继承，直至现在。

中国。

…………

男人坐在咖啡室里，他身材高大，肩膀结实，金黄色的头发衬着浅色的肌肤，有着典型日尔曼民族的挺拔鼻梁。一身悠闲西服，剪裁得非常贴身，特别显出硬朗腰板，给人一种干练整洁的感觉，然而他这时候的坐姿，却偏偏有点随意，衬托着一圈不修边幅的胡须渣子，显得稍稍玩世不恭。

在他前方的桌子上，放着一台便携笔记本电脑，电脑正运行着刚才那个地理科普软件，屏幕上的中国大陆就像一只巨大的雄鸡，引颈高歌。

男人抿了一口咖啡，关掉了程序，桌面上随即显出了一个相片组成的背景：一个黑发女人站在海边，拖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正微笑着向镜头望来。他惆怅的盯着屏幕，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同时不舍的把笔记本合上。

如果这是梦，那该多好啊，男人想到。然而胸膛传来的，那令人窒息的刺疼，却分明提醒着他，一切都既成事实连自己的生活，也是无可挽回地乱成了一团糟，究竟问题出在哪里？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男人不想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他把注意力拉回到当下正要做的事情当中-就是继续等待。

男人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对往昔的胡思乱想已经不止一次消耗着他的耐心。男人唯有转过头去，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望向了外面繁华的街道，缓缓移动的目光投落在一道涂满了彩色油漆的墙壁之上，这道墙就在街道中央，与周围严肃整齐的新型建筑格格不入。

他注视着断墙中间那片艳丽夺目的涂鸦：黑底白漆，中间一轮红日，下方醒目的喷上了五个单元字母。男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声念叨出一个单词――“BERIN”

柏林柏林墙。

男人沉默着，凝视着。眼前这道高达三米的墙壁，现在已经剩下短短的一段断瓦残垣。1369千米――是这道于1961年建成的防护墙原来的长度。就是这道人为而建，顶上拉着带刺铁丝网的混凝土墙，曾经把他的祖国硬生生分成两半。然而伤疤总有愈合的时候，男人清楚记得那一天，那个夜里，他数以万计的同胞，走上街头，一夜之间把这道仅仅存在28年的围墙推翻直到今天，这道墙的遗址，成了艺术家们的最好的画板，他们用颜色写上了关于分隔的故事-希望，痛苦，自由，还有历史

男人正是看得出神，思想还在回忆中游走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声大门合闭的声音，这个微小的声音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金发男人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望向了咖啡厅里，然而就像刚才一样，根本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他自己孤单的坐在角落里。而唯一的侍应生还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前，眼睛盯着直播比赛，甚至连姿势也没变动过，他的表情仿佛要告诉别人，就连世界末日也难以骚扰到他对足球的专注。

但是，肯定有人进来过，证据就在男人面前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份文件袋。

他踌躇着提起袋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掏了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支票，上面签上了七位数字的银码。面对着这绝大多数人都梦寐以求的天文数字，男人只是平淡的扫了一眼，随手就把它放进了上衣的内袋，随后目光又落在文件袋里，一张被夹在护照内页的机票突出了边角，引起了他的注意，男人抽出机票，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起飞时间，明天早上，目的地是印度的首都新德里。他咬了咬嘴唇，继续翻了翻剩下的那本护照，第一页，上面是男人自己的近身照片，没有留胡子，显得比现在要年轻许多，姓名那栏写着-“卡尔.歌德”。

卡尔拿着护照，看着照片上自己曾经的模样怔怔出神，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猛然落在他的脸上。他心里一沉，马上抬头看去，原来窗外落下了一只灰色的鸽子，正咕噜咕噜的瞪着他看，刚才正是它扇起的翅膀，惊动了眼前的这个人类，卡尔不禁苦笑了一下，暗暗为自己的多疑叹了口气，随即就把文件袋里的东西贴身藏好。一切妥当之后，他徐徐站了起来，自然的整理了一下衣襟，把一张大面额的德国马克压在了咖啡杯的下面。动作不大，却仍然惊动了外面的那只鸽子，这只飞禽拍起了双翼，抖地飞上了天空，男人不自觉的注目着它翱翔的轨迹，越来越远.

鸽子静静地停在了窗檐之上，咕咕的叫着。

房子低矮，只有五层高度。

这种公寓，在中国南方遍地皆是，样式平凡。

而在鸽子停留的那个窗户里，一个失意的平凡人亦在夜里辗转反则。

是的，阿闵很平凡，平凡得像大街上满眼的人流，就像那种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留下半点印象的路人甲。有人说生活就像一场漫长的电影，那么他天生就是布景里的跑龙套，点缀着电影的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然而永远不会喧宾夺主，引人注意。阿闵出生在南方一个平凡的城市。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平凡地渡过了童年、少年。等到长大以后，在躁动的大社会里，谋求了一份安稳的小职业，并卑微地从事着千遍一律的工作，每周六天，每天八小时。阿闵就像一具上了发条的玩具火车，在既定的轨道内，单调地跑完一圈又一圈。

阿闵是一个平凡人，是的，在这二十多年的平凡人生里，他的生活就像平静如纸的大海，没有一丝波动?没有一丝涟漪，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波澜不惊。他本身并没有什么高雅的兴致，而唯一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早上起来，被多年养成的习惯强迫着耍几套南拳北腿，而追溯这种奇特而古典的习惯的源头，那么就必须回到阿闵刚懂事的时候，回到他拖着鼻涕与小伙伴们满街乱跑的童年时光。在那个时候，阿闵的邻居是一个古板严肃的老头，他无亲无故，每天只是坐在院子中沉默寡言，像朽木一样，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流逝。人们都说这位老人曾经有着怎样不平凡的荣誉，人们都说这位老人为国家的体育事业鞠躬尽瘁，所以人们都尊敬他并称呼他为老校长。唯独是那群天真无邪的小淘气，把老人视为平日捉弄的对象。于是乎，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总可以见到老人无可耐何、啼笑皆非地追骂着那群稚气未脱的小顽童。

时光飞逝，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老人兴之所至，在院子中飘然起武，刹那之间让本已苍老的躯体并发出生命的无穷热量，晨光下，那个垂暮之年的老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阳光勾勒出来的力量洪流，那种刚中有柔、充满生机的滂湃感，瞬间震慑了那群在旁偷看的孩子。从此以后，这位不拘言笑的老人成了他们心目中最崇拜的对象。孩子们故意围绕着老人转悠，天真无邪的笑声总是溢满了狭窄的院子。终于，孩子们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学习武术的机会，而睿智的老人也无辜地成为了这些孩子的启蒙老师。

那些天真烂漫的幼稚脸孔，那些快乐纯真的可爱笑容，补完着老人的风烛残年。然而，故事总有开始和结束，处于人生两极的他们，最后都迎来了分离的时刻，这些孩子们陪伴着孤独的老人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老人离开后，孩子们无声而默契地把这种习惯风雨不改的保留下来，每天早晨，都要用这种方式去缅怀那位人生最初的导师。

可以这么说，灵活的身手没有带给我们的阿闵异于常人的气质，他于人群中依然默默无闻、毫不起眼。话说阿闵生来体弱多病，隔三五差地流连于医院之中，而古板的父亲就一直头痛着儿子的孱弱，但自从发现了这个奇特习惯，他立即认识到习武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医药费的开支，于是乎就毫无保留地表示支持。而到了儿子外出求学的前夕，父亲甚至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唠叨着他必须持之以恒，有始有终，在这一刻，阿闵明显的感觉到，老父对待这种习惯的观点，已经从强身健体升华到出门免遭皮肉风险，甚至到锄强扶弱的高度。而事实上，阿闵对这种极具古典气息的习惯，并没有什么抱怨与反感。甚至在某个时候，他对这种非现代的生活方式曾经充满了僮憬，年少的他幼稚地幻想强劲的体魄能够带来心仪女生的仰慕，当然了，他很快就体会到，有时候社会背景的差距是难以用体魄的优越来弥补的，然而无论如何，他依然故我，风雨无阻。

从客观上说，武术对他的帮助很大，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在某次城市Parkour运动中，他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冠军，这次比赛让他实现了人生的第一个目标-一辆梦寐以求的复古造型Grass Tracker 250机车。回想小时候，在他那幼稚的小脑袋里就已经萌生了这样的一个念头-能够跟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一样，骑着机车旅行，边听着引擎的轰鸣边用眼睛感受周遭的世界，这曾经是他自认为最远大最有抱负最终极的愿望，那时候他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都只会到这里骤然而止，当然在现在看来，儿时的梦想在现实的压力下总是显得幼稚，更何况这个梦想还体现着那个时代的独有特质－革命精神，在当下看来已经老掉牙的理念。然而当这个梦想在多年后实实在在来到眼前，变得触手可及的时候，那久违的火焰在心田又再死灰复燃，古典情怀－他为这种新的悸动起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并且兴奋了好一阵子。另一方面，相对于空中楼阁般的虚幻的古典主义，这辆机车对他还有更具现实的意义，因为一直以来，在他的心目中都认为每天与大婶老妇挤公交车是一种既没有风度又相当危险的行为，挤车过程中往往又要承受巨大的，被人诬陷吃豆腐甚至在拥挤的环境下遭小偷光顾的风险。武术既让他有了实现梦想的途径，又带来做一个绅士的资本。除此以外，他低调的一如既往。

阿闵是一个平凡人，是的，阿闵很平凡，阿闵没有背景，没有家底，他的父母像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闵家里不算富裕，但也不至于一贫如洗，这样的家庭环境更增进了他趋于平凡的气质；阿闵很风趣，某个角度来说，阿闵甚至很幽默，所以说他认识的人很多，然而知己却很少。不过当每次谈论到这些屈指可数的知己，阿闵心里就觉得跟他们有着血脉相连，胜似兄弟的羁绊，最重要的一点共鸣是-每天在东方发白的时候，就被习惯召唤起来松筋弄骨，乐此不彼。阿闵曾思考过这个问题，然后认定之所以跟他们有超越生死的情谊，完全是由这种小时候互相攀比互相欺负互相忽悠的过程中升华而来的。当然，直到多年后，在他经历了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件，才算比较深刻的意识到，这种中国几千年来的体育艺术，虽然没有带给他们那种电视剧里的，以一敌百般传奇式的个人英雄主义仰视感，但却往往在不经意间让他们在各种环境下全身而退创造了某些轻微的后天条件。

阿闵是一个平凡人，是的，阿闵很平凡，他一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可以，把他今生的生活输入到示波器里，那将可能永远是一条直线，对这样的人生，他并非不满意。相反他一直兴幸未来能够静如止水般，完全没有任何波动地，从他出生的那一点一直延伸到他离开的那一点。这种人生观看来消极，但也并无害处，然而直到那一年，她的出现，最终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最初，幽默的阿闵认为，这种触电般的相遇所带来的一见钟情式的邂逅，也不过是直线上一段小小的波动，不会偏离恒定太多，激情过后一切总会回复原状。因此，他们平凡的相识、相爱、并走到了一起。时光流逝，一切顺其自然。她跟他一样，享受着平凡而甜蜜的生活，他们甚至幻想着将来某天会组织一个甜蜜的家庭，并向着这个目标缓慢地迈动。然而某天，在她归来的途中，一个冒失的司机，一台年久失修的货车，一次司空见惯的事故，却把阿闵的直线重重抛离。阿闵在医院里像木桩般站了整整一夜，像丢了灵魂的僵尸一般，木然地抱着她。虽然她的躯体依然温暖，但医生告诉他，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在以后那些难眠的夜晚，他拉着她的手，不吃不喝地呼唤她的名字。期望能够像肥皂剧的男主角一样，能把沉睡的公主唤醒。可惜，平凡的阿闵始终不是男主角，他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故事的后来，她的父亲，赶到了医院，并把她带离他的身边。

临行前，老人木然地望着临近崩溃的阿闵，一字一顿地说：

“别再打扰我女儿的生活，你走吧！你的爱没能力保护她！”

阿闵默默地目送着她，在她离开的第二个晚上，下起了倾盘大雨，就像阿闵的心情，他在大街上一路狂奔，一直跑到双腿麻木全身僵软。他找到了那个肇事的司机，那刻的阿闵，脑里只有一片空白，当场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

疯狂的阿闵一边用拳头锤打着一边颤抖着呐喊：“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司机身边惊惶的妻子报了警，闻讯而来的警察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阿闵抱着满脸愧疚的司机，泪如泉涌，像一个做错事而悔恨无比的孩子

再后来，阿闵机械般回到那个物是人非的小屋，那时，他承受着此生最难忘的时刻，他冷得瑟瑟发抖，这一天，正好是阿闵二十四岁的生日。二十四年前的这天，他欢欣地用哭声宣布着他的来临，而此时此刻，他又轮回到这个最开始的日子，用无声的哭喊尽情的发泄着此生最痛苦的悲恸。

阿闵是一个平凡人，是的，阿闵很平凡，他的生活，又回归到那条波澜不惊的直线上。他本以为，没有了她的日子，是难过的，是痛苦的，随着时光飞逝，他惊讶地发现，那条直线竟然被无情的时间渐渐抚平，不带一丝怜悯。

没有眼泪，没有悲哀。

心如止水。

阿闵多么想自己能像电视剧里的悲情男主角一样，颓废不堪，用折磨自己的方法来抚平心中的裂痕，用心碎的思念来追忆离去的爱人。但非常不幸，阿闵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那份哀伤。因此他心感内疚，一方面是爱情的远去，一方面是自己的无动于衷。所以，在那些彻夜难眠的日子里，他会跨上自己心爱的摩托机车，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下，徘徊在城市的角落，徘徊在那些公园里的秋千、超市前的长凳，大桥上桥墩，那些他和她曾经流连往返刻骨铭心的地方，他想用这种方式，把他与她生活的轨迹深深地刻在自己血肉淋漓的心窝。有时候，他会幻想着一切只是一场梦，当梦醒来的时候，她原来还在自己的身边，一切能够依旧如初。然而，那夜满眼的冰凉以及枕边的空虚，却又显得真实无比。

在这些寂寞的日子里，没有了她的倚靠，他甚至开始失去跨上摩托机车的勇气，转而依靠在拥挤的公车上寻找温暖的存在感，虽然这些温度是如此陌生。

从日到夜，他只是木然地活着，逃避，逃避一切，逃避回忆。

崩溃的那天终于来临，他突然离开了熟悉的家，背着行囊，再次骑上摩托机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天，两天，三天饿了他随便往嘴里塞点东西，累了就在路边的野地随便倒下随着引擎的轰鸣，他沿着大海，跨过了高山。流浪了整整一个月，油尽粮绝的时候，已经置身于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

夕阳西下，四野无人，只留下他，一个孤独的人，就连那个越拉越长的影子，仿佛也要挣脱束缚，离他而去。他声斯力歇，对着无边的山野突然放声痛哭阿闵终于明白到自己失去了某些维系心坎的东西，一种深刻的令他坚持追求幸福的情感。在那个夜里，他的灵魂原来已经随她一同离开。

他终于接受失去她的现实。

然后，一切又再仿佛重新开始。

阿闵是一个平凡人，是的,阿闵很平凡，他的生活回复了往日的轨道，就像示波器里的直线。直到一次机缘巧合的旅行，却表明了一切都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示波器里的直线又再剧烈地抖动起来。

阿闵是一个平凡人，是的，阿闵很平凡，但是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故事。

回想一切，就从那个平安夜开始。

作者题外话：【作者备注:此章节已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