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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渡》1人面不知何处 绿波依旧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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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面不知何处 绿波依旧东流

带横云岭,数峰青、历历髻鬟簪雪。何处有情风万里,似诉故园呜咽。望断长淮,中原极目,肺腑如刀割。惶惶一水,投鞭多少饕餮。

最恨指点江山,无门报国,碧血深朱黻。落月汴梁羁客永,江左犹殊风物。歌舞临安,帝王行在,黔首膏腴骨。遣怀长啸,废都列土伤绝。

——破渡钞•调寄《念奴娇》

南宋建炎初年。

八闽汀州之地,山川俱秀。

靖康以来,乱世兵燹之祸虽已破国亡民,倒也未能染得这古越之属流赤千里。眼下正值清商渐密、白露乍浓的时节,然而闽地山野城乡之间,却犹是处处暑意未消、凉风未讯,午后的一番光景里,着实还有些许令人难耐的炎炎温度。

远水近山之间,一处避世的村落里,侧近深山之畔,有一户院落萧条的人家。篱前树下,一个衣着敝旧的青年,斜斜倚着树干,侧身卧着。但见其人挽袖敛裈,袒胸赤足,一身形貌绝似农人装束。他目光逡巡,所至之处,亦无非远近稼穑。若非留意他口中的喃喃自语,几乎令人决计笃定,这男子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

青年目光清冽,自顾浅喟低哦,似轻慨不已。倘若有人细细听去,便可识得,他所吟咏之辞,竟是诗经当中,那一章《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堪堪吟罢这一节古老的歌诗,青年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既似悲悯,又似酷烈,然而他的一番表情,自始至终,却是教人难言的玩世已极——仿佛这世道,已然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反讽,是否会有更多人,如他自己一般,成为这个世道之中,为数众多、但毕竟宛如秋毫之末的——始终令人会在某一个白驹过隙的刹那错睫里,无法忽略这些人一身尴尬亮色所绽放出的,灼人心志的嗟余。

但使相逢犹怒马,江湖何以悼江山。

——谁叫、这是一个乱世。

一个淡脆的少女声音忽而传来:“沧浪好兴致,这份感慨却从何来?”

名唤陶涛的青年侧过头,稍瞥一眼飘然而至的素衣少女,声音却不似他的表字一般跌宕,只波澜不惊道:“拾得兴致喟余波,我自己不会种粮食,好生羡慕这些邻居。”

少女闻言一嗤,不以青年的回答为然:“五柳先生的后人,原来在乎这个的紧?”

青年一手枕于脑后,一手拊额,故意长叹一声:“快别提这个,他老人家倘若泉下有知,自己的后辈子孙当中,竟有我这样德性之人,大约也会生生奈何桥上,跌个折足。”

少女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噗哧一笑。她只手掩口,笑声琳琅,一张水黛清华的脸上,却不见有多少潋滟之色:“你这副德性,却又怎地?他自己还不是不仕朝堂,难不成还指望你居庙堂之高、忧其君之苦?”

陶涛淡淡道:“不是这个,只是既然躬耕山野,「草盛豆苗稀」这种窘迫,我着实介意的紧。纵然我自己饥足无谓,总不能让小漪受难;一如五柳他老人家介意为五斗米折腰,无非怨尤不够用度——不说给我千锺粟,便是五十斗米,为何不折?再者,庙堂之高,能高几何,哪里比得过这大野辽阔、天高地莽?而君上之苦,又如何能够与生民之苦相比,那些帝王将相,所得的一番生世之苦,在我看来,无非都是自讨苦吃罢了。”

少女乍闻他这番论辞,不由浅浅一愕,然而一愕之后,却是折服不已。她本自性情狷介,向来不以纲常礼教为意,更时时有些旁门左道的悖谬念头,长萦心底。此番她闻青年如是说辞章法,便不由衷心称许:“你这般言辞,就没没了五柳后人的身份。”

陶涛转眼看向少女,似不意歪了歪头:“身份是个什么玩意,怀璧其罪。”

少女叫他一句说得凝噎,默默半晌,忽而扬眉道:“好吧,沧浪,原是我做作了些,眼下过来和你闲扯这些有的没的,原是我的矫情,那、我如今,可是问着你了——以劫他,可是走了?”

“说是去往江淮一带,不过才离开三天而已。”陶涛看着眼前的少女神采犹自锐秀,眉目却已轻颦,不禁微微摇头道:“你这些日子又去了哪里?”

“我?”少女闻他相询,只一扬眉,便已洒然挥去方才转瞬间的低宛,巧笑一声,淡淡道,“自然是,多行不义。”

六日之前,建州城南门。

告示栏前,少女驻足片刻,打量一番面前张贴的一纸缉令,皱眉喃喃自语:“果然,世道乱作如今这般地步,这些要死不死的官差,还是只会贴这种小布丁点儿的玩意。哼,当真是,从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么?我倒要看看,这堂堂建州治下,到底还有没有诛杀一个小小窃贼的能耐。”她一语方毕,冷笑一声,抬手便将那告示撕下,合掌一搓。但见少女纤指一捻一扬,那张破烂不堪的告示便碎成数片,飘飘洒洒尽数朝着左近一干守城军士身上扑去。

在场军士自她抬手撕毁告示之际,便有人呼喝上前。毕竟这少女一身劲装冰雪颜色,多少显得有些扎眼。适才她又是这般口出狂言,丝毫无所避忌是否会给自身招来祸事。那军士当中,亦有眼力老练的识人之辈,一阅之下,便已清楚眼前这少女不容小觑——就算她当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意欲招摇过市的小丫头片子,胆敢如此藐视官府威仪,众人亦不能掉以轻心——何况,以这丫头鬼魅一般的身法来看,她竟是个市井之间难得一见的江湖异人。为首的军士一边招呼众人小心,一边差下属赶回府衙通报,然而这却如何是“赶得回”的——少女绕着那“飞报”府衙的军士,一路之上,不时回环在人家的耳畔笑如黄鹂,那年轻军士何曾遇见过这等诡异之事,几乎被她吓破了胆。而她自是将那军士一番作弄之后,自己早已跃入府衙后院,随手牵出几件金银细软,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去也。

陶涛闻她俏语相告,微笑道:“你只道自己多行不义,我却如何不知,你自然是有分寸的——打家劫舍,你自取财资寥寥;戏弄官府,你挑的也是离咱们桃源村相去甚远的建州,而非近处的汀州。就连你方才言及的那身亮眼衣裳,你此番回来之后,也未见你穿戴起来。”

少女闻言一时默然,随即浅浅一笑:“其实我到底也是肆意为恶的性子,自认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沧浪如此知我谅我,到底也是江湖性情,才能这般意会得来。不像有的人,呵呵,从来当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呢。”她言语中自嘲轻浅,虽不以为苦涩,到底有一丝令人不察的郁郁逸出眉眼,教陶涛识得分明。陶涛看着她,只觉她这样看似明烈洒脱、收放无拘到令人心痛的情态,自己着实难以相慰。他浅浅一叹,温言转过话题:“你也不要怨他,阿末自幼生长在那里,无论如何,是割舍不得的。”

“说得就好像我很容易割舍那个汴梁似的,”少女眼底不见悲喜的寂寥映得她清决的容貌有些黯淡,然而这黯淡,是否只是陶涛一恍交睫之间的错觉,他不得而知。午后绚烂与沉郁并重的光影里,青年听到少女淡脆一如既往的声音幽幽响起:“沧浪,你会错意了。我并没有想过要去寻他,更加没有怨他。”她轻轻一笑,一抹孤峭凉薄的傲然之色,就那么零落地浮现在她的雪颔冰颊之间:“我凭什么怨他,他——又是凭什么、配叫我怨?”

陶涛闻她此言,尚未来得及叹息摇首,少女已在一旁淡然低声道:“这半个月来,我是去了武夷深处买茶。呵,我亦觉得,那日小酌,终究是我不对——好端端地就那么拂碟离席,到底不成样子。虽然,眼下这样的时节里,哪里还会有什么好茶,却总也是我的一份心意罢。”她嘴角微微一抿,那一抹不分明的笑意里,分明带了一丝难掩难遮的寂寥与惆怅:“他走得其实不算急,那天,咱们不都看在眼里的吗——我只是来跟你确认一下。”她抱膝坐到陶涛身边,拾起地上的树枝把玩在手中,低下头去写写划划。半晌过后,她才始轻声开口:“左右我也是打算离开咱们桃源村的,还有一些放不开的东西要去看看。沧浪,咱们谁都不是避得了昔时离乱的秦人,这里也不是什么武陵源。以劫走了,我这几天也是要离开的,你和潋水,还有这些村人,你们要多保重。”

陶涛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看远处的青峦:“等你们都走了,说不定我也会再出去瞧瞧。不过小漪总是喜欢过安稳日子的,我总得先把这个妹子安置好了,再去浪迹江湖。”

少女闻他此言,眼眸中忽然掠过淡漠的凄清:浪迹江湖,那是一个何等飒沓的字眼。只是如今这样的时日里,想要求得一个现世的安稳,何异于太上妄言。他们想要徜徉的,岂会是眼下这片流赤千里的河山——彼此心心念念不愿放弃者,不过是惟愿此生,尚可奢求,尚能得以浪迹,那些前人笔记里描述刻画过的——那些江湖烟水的缱绻。

收束神思,她抬眼,凝眸看向陶涛,轻轻一笑:“我想以劫和我一样很羡慕沧浪,能有一个可以相依的亲人,在身边不离不弃。”

青年无言地看着她,思绪却飘回那日庐中四人对饮的情境:阿末做的莼羹鲈脍味极鲜美,小漪酿的青梅酒亦允称芳醪。然而眼前的她,只是不开心——到底不是江南情味,到底不是时令里的鲜蔬——莼羹鲈脍,必然是要江南地界里的水土,才最能造化成的吧;用来酿酒的青梅,怕也是——定要沐浴过那整一季缠绵恼人的梅雨,才能把那一丝酸酸涩涩的女儿心事,酝成整坛回忆,借以挥洒一生。

“可惜咱们若要再聚在一处,怕是有些难了。”陶涛淡淡开口,并未说出什么惜别之言,他分明了解,少女亦不需要他的相酬或挽留,“卿辞,你不要凡事都想得那么多,白白让自己难过不说,什么意思都没有。”

少女垂着头,依旧默默地在地上写写划划,半晌应了一声,起身离去。

陶涛目送她远去,少女单薄纤细的身形,与那一日,少年离去时的背影如此相似,然而少年彼时的背影里,自是多了一分沉静与落寞的惘然,而她,自有一身遮掩不住的孤俏萧索。斜日长悬,他想他们此后,便是天涯人远,再难相见。念及此处,陶涛心中却只存些微轻慨,未觉悲怆。

一时间陶漪回来,陶涛依旧懒在树下,并不起身:“小漪累不累,又带了些什么回来?老孙头儿当真宠你得紧,回回嘱咐送粮的伙计一定要给倒进咱们米缸才算了事,半点儿不让你沾手。可哪一回换作我去,他不是草草叫人扔给我袋子、扫把快快轰我出去便不罢休,咱们兄妹这待遇,可真是云泥立判。”

水红衣裙的陶漪听得兄长这般言语,将手中那几串风干的挂鱼放到院内的石桌上,回眸冲兄长甜甜一笑:“是了是了,我这厢是「礼遇」,哥哥那厢便是「遭遇」,我是帮孙爷爷收拾院子去了,哥哥却是去做什么?老人家一大把年纪的,你还总是捉弄人家,当真坏心得紧。”

陶涛懒懒一笑:“我心地善良的妹子哟,你倒是可怜他,却不知他如何要你可怜?他是有大智慧的老人精了,你道他那看不出残疾的膀子是怎么废的?旁人便是不知,却如何瞒过大哥这双习武之人研习过经脉医理的眼睛——那却是他自己弄残废的。”

陶漪一听,不由大为惊愕:“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陶涛叹息一声,点头道:“不错,骨碎筋伤非不苦,一肢虽废一身全。说到底,是为了保全性命,不然入了军籍,行军作战,难说不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陶漪闻言一时花容惨淡,慢慢坐到一旁石凳上,低声道:“我爹爹便是给官府征兵征去之后,便再没了消息,如果不是哥哥收留我,我是要死在火坑里了。”

陶涛听得此言,一怔起身。他来到妹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温言安慰她道:“小漪,怎的又说起这个?”他二人本是结义兄妹,因姓名相似,外人只道二人是亲生兄妹,二人也未向旁人说起过个中因由:当年还是武林子弟的陶涛在浪迹江湖的时日里,救得几乎身陷青楼的陶漪,认作妹子。两人一路南行,来到这赣闽山野之地,避世隐居,过着清和浅静的日子,一住就是数载。陶涛是天生天养无根无定的大野龙蛇之辈,陶漪自是乱世里举家罹于战火、万千无辜百姓之中,毫无特殊的一例。两人相依为命,彼此视为至亲,生活虽然平淡略嫌清苦,到底也还算是岁月静美。

陶漪抬眼看向兄长,轻轻问道:“哥哥,你想出去看看么?你本是江湖子弟,这样清闲懒散的日子,你其实、是很辛苦的罢?以劫走了,卿辞也走了,这么多鸾飘凤泊的人儿,于这小小的桃源村,都是来了又去——哥哥,你难道、不想重过江湖?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如今这个也许万事都已非昨日的时下么?”

陶涛淡淡道:“也没什么好看,小漪也都说了——万事非昨。大哥想要看的,并不是眼下这样的江湖,遨游血海、沾染满身血污这种事情,我不稀罕,也不想做。”他见陶漪眼中,那一挽凄惶迟疑之色迟迟未减,心知她是被挚友的接连离开,勾起昔年丧家之恸,无法驱遣。于是,他懒懒一笑,打趣妹妹道:“小漪这还没嫁人呢,就已经嫌弃我这个大哥在一旁碍事了吗?好歹等小漪有个好的归宿,再把大哥赶走也不迟嘛!”

陶漪闻言微赧,不由急道:“我哪有那般意思,哥哥存心逗我呢。”她这样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微微侧首,她不敢看向兄长,半晌过后,她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向陶涛低问:“哥哥,你说……他们,是不会回来了吧……”

陶涛看着妹妹艳若桃李的脸上,满满俱是落红难缀的凄婉,他不由觉得,自己竟是连叹息都不知如何发出一声:“你分明知道的,何必再问我。”说完,他折身回屋,却终究在门内驻足,回身望一眼陶漪孤坐院落的恻恻倩影,心下亦不禁黯然。

那一日,阿末离开之时,曾经问他:“沧浪大哥,你觉得咱们桃源村,还能避得了几时。”他知道少年其实只是在陈述,陈述一个、彼此都是避无可避的来日,因此,他也自沉默未答。少年还道,若是这里的桃花,可以年复一年地开下去,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一年一年地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陶涛双手抱怀,倚门看天边落日:过往之中,那些彼此草草杯盘之间相对的絮语,那些昏昏灯火当中漫话的浮生,原来,当真苦短如斯——去日苦多矣,而来日,到底够不够长呢?陶渊明种豆南山下,一般地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而酒醒,毕竟长恨此怀仍扼,此意难平。

——那个少年心心念念一直在意前度桃花、刘郎能记,却不曾了解,其实少年自己身边,便是那样存在着一个为他困倚西风的“人面”呀——花复认郎否,而依旧东流的绿波,又是否能够忆起,旧日满园的春色里,那独独相对相属的嫣然一笑;又是否能够忆起——那一笑惭樱妒李,惹春风都失却半面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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