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年头，一场大雪骤降江南大地。.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宿未止。

清晨倒是小了许多，却依然密密匝匝，漫天飞舞。

有些年头没见过雪的模样儿了！即便凑巧赶上那么一场，也没有银妆素裹的妖娆。

习惯早起的佟宇，一手拎着痰盂，一手捂住耳朵，张嘴说话时先见一道白雾：格老子，咋这么大雪哟。

房间不大，充其量十六平米，是一幢二层小楼的底楼。

地面贴着的木质花纹地贴，有些地方已经破了洞，墙壁一半浅蓝色，一半乳白色。

佟宇搬进来前，自己动手，床头及电视机背后墙上糊了几张报纸作为背景墙，且在这两处各贴一副字画。

对面的女人让她姑娘送来一张胖娃娃，对面的女人说，怀孕的女人看着漂亮的娃娃，就能生一个更漂亮的娃娃。

佟宇看了看，觉得胖娃娃很像自己儿子，满心欢喜，便把电视机后边的字画转移到床头，留下的位置由胖娃娃顶替。

对面母女俩，母亲叫孟梓，跟佟宇是一个公司的，小女孩叫罗娇，小学一年级学生。

两家之间，隔着一个很大面积的堂屋，放自行车、摩托车、八仙桌等杂物。

佟宇所在的出租房这一代，一片狭长，前面是新建小区，后面是厂矿生活区，左边直达菜场，右边拐个弯儿就见到繁华都市。

地段好，房源便紧俏，农家人两层、三层的小洋楼，开发商说拆不起，政府说等几年规划规划，这眼下，狭长巷道成了香饽饽。

香饽饽虽香，租金却高，一百八、二百五不等。

一百八没卫生间，二百五多一个独立的卫生间、独立的厨房。

佟宇租的房子每月一百八十元，没卫生间，剩下来的七十元钱，足够两口子半个月的伙食费。

没有卫生间很痛苦，白天方便需到百米开外的公共厕所，夜晚，痰盂是解决拉屎屙尿问题的首选。

每天清晨，提着痰盂倒秽物，构成一道奇特而又壮观的风景。

刚开始，佟宇抹不开面子，倒痰盂让他感觉很丢脸，需要做贼般偷偷摸摸。

时间一长，这种感觉荡然无存。

同是倒秽物的，经常端着带盖的痰盂，一路谈笑风生，走向公厕，满载而去，空盂而归。

要是有兴趣，男男女女还能拎着痰盂，站立路边，摆几句龙门阵。

今天倒痰盂格外方便，不需要走到公厕，出门犄角旮旯一倒，省事。

佟宇在门口重重地跺了跺鞋底上的雪，前腿伸、后腿蹬，一个猫腰，扔保龄球般，将痰盂准确地旋进床底，叫了声“定”。

哎呀，动作轻点行吧？床上躺着的女人，叫梅丽——佟宇的老婆，翻了个身子，一掌拍在床沿，咚咚作响。

没吵着你吧？佟宇明知故问，一把握住梅丽的手。

哎呀，要死呀！一阵刺骨的冰冷，梅丽迅速收回手，缩进被窝。

佟宇嬉皮笑脸，趁梅丽拽裹被子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了热烘烘的被窝：格老子，还是老婆的被窝暖和。

快拿出去，快拿出去，冻着儿子了。

真的是儿子？

煮的。

管他蒸的、煮的，只要是个带把儿的。佟宇的手由凉转暖，并探索到了佟宇的肚皮。

什么思想！要是个女儿呢？

高贵的思想都在我们这种民工的身上完美体现，你懂吧？再说啦，我这样的男人，能种下女……，佟宇忽然嘎然而止，手从梅丽肚皮上滑了下来。

该干啥干啥去。梅丽脸色微红，借着躲闪佟宇大手的机会，侧向另一边。

嘿，格老子，我说儿子就是儿子。佟宇拿出已经暖和了的手，撑在床沿，托着下巴，将另一只手放进了被窝。

我说女儿就女儿，嘿，你还得寸进尺咋的，不许碰我，我可警告你，梅丽蒙着被子，瓮声瓮气道，我肚子饿。

佟宇猛地蹦了起来，本来一直蹲在床沿，时间久了，腿脚有些麻，猛然蹦起来，便感到踩在棉花上一样，下肢没了知觉，咦哟喔唷匍匐在床上，呲牙咧嘴吸着气。

别装死，快点给我弄早饭，快去！梅丽伸出头，一脚踹向佟宇，佟宇夸张掉地。

儿子，女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佟宇自己并不在乎，可他脑子里，总有母亲对孙子的渴求。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隐约有簇火苗，那是佟宇母亲皱纹里的期盼，似乎在说：生了女儿，就是不孝。

生男生女，佟宇不知道自己改怎么控制，看着肚皮圆鼓鼓的老婆，他只能希望尽人事，听天命。

早饭，不过是用热水冲一包黑芝麻糊，俨俨香香。

佟宇扶起梅丽，给她披好衣服，然后递上冲好的黑芝麻糊。

喂。梅丽靠着床头，拿起一个枕头，放在肚子上，张望着佟宇。

什么？佟宇伸出去的胳膊弯曲了一下，准备将碗放在枕头上。

喂！

嗯？

喂，听不懂啊？

哦，哦，佟宇假意没听懂，坏怀地坐在梅丽身边，一边搅动黑芝麻糊，一边呼呼呼吹气，终于舀起一勺子，移向梅丽唇边，道，张嘴，啊……

院子里，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刺耳的声音。

梅丽心有些慌乱，双手捂住耳朵。

于是，佟宇扯了些卷筒纸，**成一个耳塞的样子，塞进梅丽耳孔，道：傻瓜，大傻瓜，听得见我说话吗？

卷筒纸做的耳塞，滤音效果显然不济，梅丽十分温柔十分肉麻地说：老公，你真乖，咋只张嘴不出声呢？

佟宇露出半截舌头，得意笑笑。

还不快喂！梅丽突然杏眼一瞪，剑眉一挑，凶巴巴吼道。

女人真是琢磨不透，怀孕的女人更是变化无常，佟宇即刻温顺如波斯猫，开始伺候梅丽吃早饭。

梅丽吃完后，又躺了下去，佟宇拿着碗和暖瓶，穿过一间堂屋，准备去厨房。

厨房是房东专门搭建，供房客使用的，总面积不超过五平方米，且两家人共用。

不过，与他共用厨房的，正好是住在他楼顶上的那个叫林艳的单身女人，三十好几，虽然厨房里摆上了锅碗瓢盆，但一个礼拜基本上做不了两次饭。

林艳离异多年，至今未再婚，据说在一家外资企业做文秘工作，偶尔也来关心关心有孕在身的梅丽，传授几句育儿经。

房东阿姨顾慧头戴斗笠，身披雨衣，正挥动铁锹，在院子里铲雪，而房东老头高杰叼着烟卷，斜靠在他们一楼的客厅门口，滋润地喷云吐雾，并责怪顾慧大清早整些个不和谐的动静，要人老命。

佟宇出现在阶央上时，顾慧抖了抖铁锹，道：小佟啊，这么早。

阿姨、高叔早，你们铲雪呢？佟宇望着漫卷的雪舞，打了个寒颤。

你老婆回你们四川生呢，还是这儿生？预产期好像下个月吧？顾慧上到阶央，将铁锹靠在墙壁，高杰徐徐走过来，掏出一支烟递给佟宇。

下个月十号，阿姨，我们准备在这儿生，今年单位忙得很，佟宇放下暖瓶，手指头略显僵直，然后对高杰道，高叔，我戒了。

戒了好，哪像你高叔，我怀孕那会儿，他抽烟喝酒样样不落，一点儿不负责任，你们现在的小青年，倒是会疼老婆，能为下一代考虑。顾慧哈着手，鼻子尖儿冻得通红。

高杰呵呵一笑，嘴里喷着烟，说道：你这老婆子胡说八道，我们那时谁懂优生优育？

屋子里冷不冷？没个空调啥的。顾慧不理会高杰自言自语般的嘟哝，关起地对佟宇道。

还可以。

可以啥哟！我那儿有个电热油汀，我小媳妇生孩子用过几次，你拿去吧！放我哪儿还占地方，就是有点儿费电。顾慧转头对高杰道，老头子，快去拿出来。

佟宇推辞着，高杰已经推出了油汀，八成新的样子。

搬进去吧，女人怀孕喜欢躺着，被窝老是睡不暖和，怪可怜的。顾慧摘去斗笠、卸下雨披，就要推动油汀。

佟宇端着碗，一只手拎起油汀，顾慧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佟宇的房间。

小梅，还睡着呢？进屋后，顾慧低声问道。

梅丽热情地叫了声阿姨，顾慧快步走到床边，捋捋被子，掖掖被角，说小佟那家伙手劲还真大！给你们一个油汀，插上电屋子里也暖和些，到时候等孩子生了，烤烤尿布，实用着呢。

说完，顾慧亲自演示了油汀的使用方法及注意事项，才说还要清理院子，梅丽当即支使佟宇帮帮顾慧。

三下五除二，院子清理完毕，佟宇洗了碗筷，再烧了壶开水，回到房间。

梅丽数出五百元钱，道：邮去吧，待会儿还要陪我体检呢？看你选的什么鬼天气。

我说亲老婆耶，我哪知道鬼天气是这个样子的，好了好了，我马上去。佟宇伸出试了试油汀的温度，暖烘烘的，然后，翻出一副线手套，拿出自行车钥匙，贴在梅丽肚皮上，道了声：肚子里的人听着，你要是个带把儿的话，就踢你妈妈一脚，拜托了。

哎唷，梅丽果然一声惨叫。

佟宇开心地溜出了门。</p>